借用前蘇聯一部小說的書名,來形容陳應松的小說《爭渡,爭渡》,一個鮮明的原因是,他小說的觀點在當前生活中也擁有某種可追問的歷史性特征。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美是生活”,文藝作品可譬作“生活的教科書”,具有認識功能。在一個資訊如此發達的年代,還要突出文藝(譬如小說)認識生活的作用,難度可想而知。現代文學史上有屬于現實主義一脈的“社會剖析派”小說創作,《爭渡,爭渡》從它鋪述的生活現象的普遍性、有關人物身份以及他們的人生故事,發展命運而言,具有某種時代的剖析的意味;而這一切加上審美的觀點,便有了馬克思所提出的歷史的、審美的要求。雖然現在再講小說反映生活、認識社會等等,在這個開放的信息時代似乎已經有些多余了。但若是提高到了屬于人自身的、精神的追求的層面,“你到底要什么?”就無可爭議地要添加上一層審美的品格。我這是想說明陳應松的轉入正常態生活的創作,表明了他小說的一些變化。
以寫神農架系列飲譽文壇的陳應松,曾因其作品神奇、瑰麗、慘烈的容貌,充滿夢魔和幻覺,又不乏力度與深入開掘,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藝術世界而取勝。通常在一種與世隔絕的嚴酷的生存環境中,人們容易產生一種恍惚的神秘感,人性也易于無保留地釋放出來。于是我們在《馬嘶嶺血案》《松鴉為什么鳴叫》《豹子最后的舞蹈》等作品中看到了某種瘋狂的心理,善與惡的極端的對立,以及那種讓人不能釋懷的悲劇,感受到心靈震撼的巨大痛苦。但這不是因他遁入深山,高蹈隱逸,借此提供了人所不知的玄機哲理;這些小說之所以受到重視,恰恰是因為它表現了在特定的生存條件下,人心的隔膜及其巨大的鴻溝,人與環境的對立,人性的沖突及其所包含的社會或精神的危機。陳應松是一位有“痛感”的作家,這是他創作的動力。神農架也不限于神農架,而是接通了世道人心。我感到一個作家是否擁有生活的“痛感”是很重要的,可惜隨著作家地位的改變,這種有痛感的作家是越來越少了。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不僅寫深山老林,也寫山區農村,如《望糧山》《狂犬事件》《歸來》等,同樣充滿象征、隱喻。那么如《爭渡,爭渡》這樣又進一步寫到巫山腳下的一個縣城,是否還屬于廣義的神農架系列呢?或許還不好說。可有一點肯定,作家的創作總是要走出大山的,也總是要進入日常生活的,問題是陳應松是否把在深入神農架中所感受到的痛感帶到了具有普遍性的社會生活中來,并又有新的發現?以往那些小說,緊張,新奇,刺激,作家并沒有明確提出“你到底要什么”。而一旦進入了那熙攘世界,滾滾紅塵,這個潛在的、可以不斷追問的命題便不可避免地呈現了出來。這當然是屬于理性的追問。一般說來,創作有較強的理性色彩,常常會損害作品的藝術效果及其豐富性,可深刻的作品又不可能放棄理性的支撐。我認為《爭渡,爭渡》對于陳應松的小說創作來說,是意味著某種新的進展和探索的。
開始讀這部中篇的時候,它寫到那通往縣城的渡口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長江上的水就像一頭從巫山下來的怪獸”,奔騰著向下游撲去。洪峰將至,而趕往縣城的人則不顧漲水25人、枯水30人的核載乘員規定擠上渡船,船體搖搖晃晃,這一切似乎都預示著要翻船。尤其是驢販子趕早市牽著兩頭驢上船,“驢都仰天長嘯起來,聲音凄涼異常,眼里滾出黃豆大一顆顆的淚珠,且是紅的,像人血。”可謂是做足了文章。然而災禍并沒有發生。或許這僅是引而不發,慘劇遲早會出現。倘若這樣的話,那便和陳應松以前寫到的“血案”、“事件”并沒有什么區別了。可《爭渡,爭渡》接下來便進入了日常性敘事,圍繞著船古佬甘啟虎一家。那都是一些我們熟悉的社會世象:貧困和享受,欲望及追求。其中包括窮人患病,欠下幾萬塊錢債務,多年來照應老甘一家的桑姐請道士到他家畫符驅鬼,差點引起了一場“管涌”;還有甘啟虎的女兒友珠不甘于窮困的生活,到黝暗而又充滿曖昧氣息的“巡洋艦娛樂城”包間打工掙錢,被桑姐領回家到灰塵仆仆的船廠麻瓤車間工作,又到陽光燦爛的“人民公社食堂”擔任大堂經理,最后出走長沙;以及甘啟虎的兒子發狗繼承父業當上渡船駕駛,追求船主的女兒,情場失意,一時沖動刺傷了趙君子而被判刑四年;當然還包括收購了船業社的老板趙忠和如溫州老黑這樣的市場經濟的主要受益者。這一切差不多都是底層敘事共有的一些要素,并沒有什么聳人聽聞的內容。而爭渡翻船這一幕始終沒有出現。陳應松的小說由實到虛,由虛到實,渡口和“爭渡”更多是一種象喻的意義。
通常評論一部小說,總是先肯定它的貢獻,最后捎帶些不足。可我愿意把作品的不足稍稍提前些講。就現象層面而言,《爭渡,爭渡》并沒有提供什么新東西,人物關系并不緊密,甚至略顯散漫。對于社會存在的貪污腐敗、種種不公正現象的批判借人物之口宣之,有些直露。底層千轉百折的情感表現或是如陳應松以前獲獎中篇中那自然而然積聚的心理能量,也沒有構成小說主要的敘述內容。可能這些都不是這部作品最關切和追求的目標。我一開始便談到,在信息時代我們并不缺乏各種新聞消息。這差不多是一個“新聞”泛濫的年代,包括了坊間流傳的小道新聞。除了電子傳媒不斷提供圖像刺激之外,各種文摘小報也提供引人注目的新聞資訊。我把文摘貶為小報,又把小報抬高到文摘,可能有失敬之處。可在大報著重宣傳而不關注新聞時,文摘小報確實是在滿足對社會的認知方面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材料。小說在新聞性上實在沒必要和它們競爭。小說的優勢在于其構思和敘述方式。構思真正體現了小說藝術思維所能達到的水平,作品的思想性和作家的思想能力。而通過適當的敘述,則不僅傳達了對生活的認知,還包含了對它的態度與評價。小說豐富了我們的認識,同時也豐富了我們的感情,后者可能比前者更重要,更具有能動性。我覺得“你到底要什么”就貫通于陳應松這一作品的構思和敘述之中。實際上,小說構思中就已潛在有一定的情感立場,審美的構思便是要同時滿足我們認識的需要和情感的需要。讓人失望的是,我在許多作品中,包括那些社會性、歷史性都超強的長篇小說中,都往往看不到有屬于作家自己的構思。而《爭渡,爭渡》重要的貢獻,不在個別人命運的描繪,而是組合成一幅特定社會情狀的畫面,有自己獨到的構思。
江城船業社的子女名聲不太好。由于父母常年在外,缺少管教,不愛上學也易于學壞。可船古佬和他們的孩子也并非就是社會“賤民”,曾經是船工一員的趙忠便取代國有企業成了私企主,康船長的女兒也開起了以自己名字(外號)命名的娛樂城。社會在向著富裕邁進,從普遍的消費欲望的增長都可以看到這一點。船古佬女兒的一段“墮落理論”頗有意思:“當官的有權賣錢,當老板的有產品賣錢,你有啥可賣的?……男人要你是你的福,長丑了還沒人要,想賣沒人買。25歲不賺錢,到52歲就是窮光蛋……男人的錢沒幾個是干凈的,不干不凈的錢你為什么不能分他幾個?”更有意思的是,老甘的女兒最后從墮落中掙到了一條出路,在桑姐的雜品店鋪面開起了“江風茶樓”,居然也很有點文化品位;而兒子發狗老實、肯干、頭腦簡單,卻因動刀子而坐了牢。爭渡,如何渡到富裕生活,渡到和諧社會,仍是個問題。與以往陳應松小說少數主人公不同,他這次設置了更多人物,差不多是從“獨語”變成了“眾聲喧嘩”,而這一些人物都是反映它的構思的。傳統只有一個,現代性則有多種。傳統表現在小說中桑姐身上,那是她的貞操觀,她的道德觀,她的善良和20年“貼金養漢”的等待,我們或許可以對傳統去蕪存菁、“批判繼承”,可我們不能放棄傳統。通向現代性也有各種途徑,不同的涵義,供我們選擇,你到底要什么?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陳應松的小說不是要回答問題,而是提出問題。表達我們的失落,也表達我們的期待。“你到底要什么”,它既是對讀者提出的,我想轉而言之,它也可以說是對當前小說創作發展所提出的問題。
(本文作者系中國作協創研部主任、著名文學評論家)
責任編輯 楊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