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懼怕結婚的男人
保安中年喪妻,留下一個兩歲姑娘。
保安是公安七處的處級預審員。因為連續破了幾宗命案,幾年來都被評為優秀預審員。
妻子走后一年多,保安結了婚。女兒姥姥家,也就斷了聯系。
那女人是離婚的,身邊有一個兒子。有好心人相勸,兩窩孩子能合攏在一起嗎?牛蹄子,兩瓣著!保安說:“咱以誠相待。”
保安除了留下吸煙的100元外,工資全部上交。再有急事要錢,可就難了。審個底掉不說,老婆如果覺得此錢不應該花,是一分錢不批。
保安干搓手沒辦法。
漸漸發現,她兒子花錢,老婆眼皮都不眨;保安女兒花錢,總是找各種理由婉拒。
于是乎倆人吵架,誰也不服誰。保安提出離婚,老婆說離好說,錢甭想要回一個子兒。“憑啥?”保安問。老婆著腰站在他面前說:“我陪你睡覺,一天二百元,三年下來,二十一萬六千元。你還欠我一萬六千元呢!”噎得保安漲紅著臉,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啪———”他抬手狠狠地了老婆一耳光。
她一怒之下找到保安領導,說公安七處養了一個貪官,收犯人家屬的錢。一查,的確有一個犯人,是保安小學同學的弟弟,保安在審案過程中,稍稍關照了一下,免予起訴。老同學給保安錢,保安死活不要,倆人當著老婆的面推三擋四,最后還是在出門時,把裝錢的信封扔進老同學的車里。老婆認為他收了錢,自己私藏起來。
保安有千萬張嘴也解釋不清,最后審查結果下來了,限他三個月自己找工作,離開公安隊伍。
保安揍了老婆一頓。不小心把她鼻梁打折了,按照法規,保安被投進監獄,拘留15天。獄警可不管你是不是警察,進去先讓你蹲在墻角,也免不了挨同號的犯人一頓臭揍。等他從監獄出來,一雙亮眸黯然了,一頭青發一下子全白了。
他們離婚了。
他讀的是公安大學,除了會干預審,是啥也不會。而且被公安系統清除出去的人,哪個單位也不愿收他。他失業了。
可是女兒張著嘴要吃的。自己住的房子賣了。自己和女兒的北京戶口賣了。
他掖著幾十萬元錢來到內蒙集寧———新戶口所在地,盤了一個飯館,當了老板。幾年下來,幾十萬賠光了,還欠下一屁股債。街道看著父女倆可憐,為他找了個物業公司保安的工作,每月幾百元錢,住在一個低矮的棚子里度日。
他曾經和兩個女人有過感情的交往,當激情驟至,在床上纏綿之時,他往往變得極為清醒,拿出筆和紙,讓女方寫下:“我和保安發生關系,是自覺自愿的,沒有人強迫我。”并要在落款處簽下女方的大名。其中一個女人氣得滿臉羞紅,提上褲子,甩門走了。另一個工工整整給他寫完說:“要是不知道你受過傷害,又干過公安,我早就把你踹下床去了。”保安緊繃的臉舒展開來,抱緊了那個女人。可隔了一段時間,那女人反思這件事,認為他有精神病嫌疑,也就離他而去了。
他身邊只有了女兒。
女兒雯雯考上了集寧市重點高中。仍是交不起學費。懂事的雯雯說:“爸爸我不上學了。我在百貨大樓找了個站柜臺的工作,我給您掙錢吧!”
保安斷然說:“不,你姥爺姥姥解放前就是大學教授,你媽也是大學畢業。我不能讓你連個高中都讀不上。”
他偷偷進了供血站,賣血掙錢。
集寧是個風口,夏天家家不安空調,冬天地上凍得裂口子。他站在凜冽的寒風中站崗,身子被凍成了冰棍。朦朧中聽到有人叫他。
“保安———北京長途!”
他愣愣神,以為自己耳朵產生了錯覺。十多年了,他早和北京這個城市失去了聯系。
電話里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您是保安嗎?”聽聲音,對方很熱情。
“是。”話冷冷的。
“姐夫!我找您好苦呀!”
呵!是發妻的弟弟,女兒的舅舅。
“啥事?”依然冷冰冰的。
“雯雯的姥姥去世了。去世前她老人家老是念叨雯雯。”
保安的眼前浮現出雯雯的姥姥。一個慈祥的老太太。
“找我啥事?”保安松了一口氣,心想,如果老太太不是去世而是病危,他需要帶著雯雯回趟北京。可是來回的車票,哪怕是火車硬座,他也買不起呀!已經欠了別人一屁股債,就是借,也借不出一個子兒了。
小舅子說:“媽媽生前有一套老宅子,我們給賣了。媽媽臨死前,再三叮囑。這老宅子有一半是我姐姐的。姐姐不在了,還有她女兒。”
保安想起孩子姥姥家有一套四合院,院子正中有一條古樸的甬道。曲徑通幽,還修了幾個花圃———菱形的、圓形的、說圓不圓的,花邊兒疊沿的……分布在甬道的兩旁。
“你的意思是……”
“宅子一共賣了1000萬元,有姐姐500萬元。”
“我聽不清楚,你再說一遍!”其實保安聽得清清楚楚。他只是不相信是真的。
“把賣宅子的500萬給你和雯雯。”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接著保安“哇”地哭了。是那種號啕大哭。
小舅子讓姐夫帶雯雯到北京取款,可電話里的保安支吾半天說了幾個字“沒錢買票!”小舅子愕然了。他朦朧中覺察到什么,立刻攜巨款從北京飛到集寧。
當他走進那間低矮的棚子,看見依偎在床前,被凍得瑟瑟發抖,仍然拿著一本書在讀的雯雯。借著窗外射進的陽光,他看見外甥女拿書的手凍得紅腫,并裂著粗粗的口子。剛剛接他的姐夫說:“雯雯跟著我受苦了。拿到工資,第一件事是買袋面、米,交水費、電費,剩下的錢買不起一副棉手套。”
“雯雯!舅舅來看你了!”
雯雯抬起頭,明亮的眸子下是被凍得紫黑紫黑的臉頰,她喃喃地叫了聲:“舅舅!”
這個五尺高的漢子,上前摟著雯雯瘦弱的身子,哽咽起來,大滴的淚水嘩嘩流下來。雯雯的手讓街坊、老師、同學看過,他們頂多嘆息一聲,都不會怦然心動甚而流淚。保安認為只有血管里流著大致相同血的人,才萌動出一種親情,一種無私的親情。他被這種親情感動得流了淚。
“你姥姥臨死前,一閉上眼,就看見你在風雪中站著。多少次姥姥被你的哭聲驚醒。沒想到果真如此!走,跟舅舅走,咱們買手套去!”
在飯店吃飯時,小舅子說:“我托人到公安局網絡查你們父女倆的信息,人家問什么事。我一說,把人家感動得眼圈發紅。這年月,到公安局網絡系統查人的,都是要賬的。送錢還是第一次碰到。”
雯雯坐在旁邊,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是舅舅給她買的。她沒有想到,遠在北京,有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還惦記著她。臨死前還念叨著自己的名字。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疼,被人呵護。這感覺是那樣美好!
保安在北京市中心購置了一套房產。自然有媒婆找上門來。他坐在客廳沙發上,媒婆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可話剛說半截就卡了殼。她看見保安身后掛著兩幅大鏡框,一幅是雯雯的姥姥,一幅是雯雯的母親。她們和保安一起,冷冷地盯著媒婆喋喋不休的嘴。嚇得媒婆抬屁股走人。
小舅子也給保安介紹了一位女同事。
保安說:“我住的房子寫的是閨女名。”
“我知道。”
“存款是孩子姥姥留給外孫女的。跟我無關。”
“我知道。”
“交朋友可以,結婚辦證是永遠不可能的。”
那女人搖搖頭,嘆口氣走了。
小舅子問:“挺好的一個人。你咋就看不上呢?”
“狠毒莫過婦人心……”
“這女同事人相當好!”
“她臉上也沒寫著好人壞人!”
小舅子被噎得卡了殼,半晌才說:“你是一朝被蛇咬……”
“我怕了!”保安垂下頭,手指抹摩著額頭,透出痛苦的神情。
周末,保安帶女兒到小舅子家團聚。他親自下廚,做一個小舅子愛吃的蒙古美食———烤羊肉串。
聊到如何長壽的問題,小舅子說:“這個話題對你來說沒意義!”
保安梗梗脖子,不服氣地擺擺手。
小舅子問:“你抽煙嗎?”
“不抽。”
“喝酒嗎?”
“不喝。”
“喜歡女人嗎?”
“不喜歡。”
小舅子攤開雙手說:“什么都不喜歡,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一家人哈哈大笑,唯獨保安默不作聲。
保安始終沒再婚。直到有一天,結婚在外的女兒給家里打電話沒人接,趕過來撬開門,保安突發心梗,死在屋里已一個星期了。
女兒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從一個鎖著的抽屜里,翻出一摞藝術人體攝影,是擺著各種姿勢的赤裸女人。這東西被人無數次地翻看,頁面早已發污、發黃,有些裝訂已經脫落,但頁碼無一張缺失。
小舅子和雯雯抱著這些影集哽咽失聲。
雯雯把爸爸這些東西,整齊地包裝在一起,放在父親棺材里,燒了。
吃低保者的幸福生活
北京的孩子,不是胡同里長大的,就是大院里長大的。胡同有南半截胡同,史家胡同;院有后勤部大院,冶金部大院。
三久子生長在宣武門外的一條窄窄的胡同中的兩間矮矮的平房里。剛到而立之年,下了崗。
三久子麻稈似的,瘦瘦的,牙齒被白酒漚得僅剩三四顆,一說話滿嘴漏風。
三久子回到家里是一天沒閑著,整了一輛三輪,晃著膀子騎著車直奔前門大街。拉碎活賺不了多少錢,妙就妙在三輪車把上掛著個木牌,上面寫著“介紹旅館”。
三久子攬上了一個活,一個瘦瘦的矮個子男人。他蹬車七拐八拐,在胡同中穿梭,問:“您哪里人?”
“廣州佛山。”
“辦公事?”
“談業務。”邊說邊把手中的公文包扶正。
三久子不易覺察地笑了。
辦完住宿手續,旅館服務員說:“咱倆賬清了。你該跟他結了。”
廣州人瞥了三久子一眼,忙從兜里掏出三元車錢說:“師傅,給!”
三久子臉沉得很厚說:“錯了。是300元。”
廣州人驚愕地瞪大眼說:“您這車比飛機還貴。”
“飛機是燒油,我這車是燒血!”
廣州人還想說,但嚅動嘴唇沒說出口。他看見三久子胸口黑黑的胸毛,和那雙兇神惡煞的眼,極不情愿地掏出三張大團結,往三久子胸口一扔,扭回頭拎著行李往房間走去,走了幾步,還回過頭來沖三久子說:“毛毛雨了———”毛毛雨在廣東話是小意思,其實是自我解嘲,要真是大老板,會住星級飯店,為省錢,才住進旅店。
這叫切錢,是生從人家身上切。南蠻子膽小怕事,又趁幾個錢兒,容易切成。
三久子又攬上一個客人,“你們這疙瘩太亂。”客人說。
三久子一聽口音就知道是東北人。到了賓館,他說:“大哥,我下崗了。不然不會干這差事。您滿意我給您介紹的旅館,您就給10元小費,也算周濟周濟小弟。”
東北大哥拍拍三久子的肩說:“兄弟,大哥不會折你面子,有時間到長春,找我。到那兒我說話好使。”說完拿出10元錢,拍在三久子手心上。
對待東北和內蒙人,三久子可不敢硬來。那邊人生,弄不好為幾塊錢能跟你玩命。
三久子對拉的客人,總忘不了問一句:“您是干啥的?”如果對方說是法院的或檢察院的,到北京來調查取證,他立刻和藹可親地說:“我給您拉過去,收您5元錢介紹費。您要是嫌貴,就免了。我也算為人民服務。”
這幽默的話常逗得客人哈哈大笑。
公檢法是衙門,切錢的事是萬萬使不得的。
拉上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三久子問:“您是哪人?”
“我是香港人也。”
“做生意?”
“房地產也。”這夾雜著北方話的粵語讓三久子哈哈大笑。心想這回要狠狠撈上一筆。
“你給500元吧。”三久子瞪著眼說。
“你這是晴天白日,明搶!”香港人平靜地說,并把“搶”字說得很重。周圍人聽到了,“刷拉”躲得遠遠的。胡同中僅剩三久子和香港人。
“給,怎樣?不給,怎樣?”
“給,走人。不給……”三久子把手放進兜里,把兜撐起個帳篷,像一把尖刀藏在兜里。同時向前一步,揪住壯漢衣領。
大漢雙目圓睜,吼起來:“我一個堂堂公安刑警隊長,給你500元,磣死。”
三久子大腦一下子空白。這口音分明是標準的東北人,而且還是個官人。兩個忌都犯了。
三久子犯愣的瞬間,只聽“砰”地一聲槍響,從三久子耳根旁射向天空,嚇得三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刑警隊長,左手持槍,右手拿出手機,撥打110報警。
不長眼的三久子徹底栽了。
三久子賣了三輪車。媳婦出錢讓他考了個駕照,干起了出租司機。沒跑半年,不去了,理由:“太累了。再干下去,非死在車上。”街道介紹個交通協管員的差事,沒去一天,回來就罵街道主任說:“掙400元錢,你要曬死我呀!”
他天天到老娘那里蹭吃蹭喝。媳婦說:“你媽也70歲了,你就好意思吃白飯?”三久子瞪著掛滿血絲的眼睛,齜著牙說:“我能吃多少喝多少呀!”說完哼一下鼻子,心里怪委屈。
一次老娘見他成天喝個爛醉,就藏起了酒。三久子躺在床上叫起來,捂著肚子打滾。老娘嚇壞了,進屋問:“咋回事?”
“我活不成了。我要死了。”三久子喃喃說。
“那快上醫院。我去叫人。”說完邁著小腳要出門。
“甭,甭叫!”三久子拉住母親衣袖,低聲說:“您讓我喝兩口酒就好。”
母親眼淚嘩地流下來,狠狠地著自己嘴巴說:“我哪輩子作孽,生出你這么個孽障。”
三久子靠老娘和老婆養活。妻子忍無可忍,帶孩子離他而去,臨走說:“養你,經濟上我能承受,精神上我承受不了。”
天無絕人之路,三久子申請吃低保。街道主任上上下下打量三久子說:“三十多歲,正是干事業的時候,不屬于低保照顧的對象。”
三久子漲紅著臉說:“您不給我活路,我死了您也不會舒服。”
街道主任呆了,他想起別人曾講過一個故事。三久子向院里的大款借車用,被回絕。第二天早晨大款出門開車,見奧迪車的大燈被人給砸了。不用問他知道是誰干的。晚上大款敲開三久子的門,堆著笑臉說:“三大爺,將來您用車,說話,我親自伺候。”
他也聽說:“區里一個女主任因沒給一個小地痞辦低保,晚上騎車回家,被人扎屁股一刀。”
幾月后,三久子的低保辦下來了,每月可領480元。三久子提著一瓶“二鍋頭”,托著一包豬頭肉,偏要找主任喝兩盅,請主任賞臉。
酒過三巡,主任說:“你這光棍總不是事。趁年輕找一個吧。”
三久子醉紅著臉說:“主任幫我介紹一個。”
“啥條件?”
“有錢。管我吃、喝、抽就行。比我大七八歲也無所謂。”
“你整個一個想吃軟飯!”
三久子抹抹嘴,嘻嘻地笑。
“就憑這條件,你不好找。”主任攤開雙手說。
三久子湊到主任耳邊說:“想跟我,我還不要呢!我活得滋潤著呢!”
主任懵懂地問:“咋講?”
“崇光百貨地下室,有一個陜西小妞,剛剛17歲,天天和我過夜。”
“憑啥?”
“我提供她免費住宿,晚餐。她得天天伺候大爺。”
主任感覺聽天書,擺擺手說:“瞎編!瞎編!”
三久子站起身,嘴里噴出酒氣:“在我那住,一個月她能省幾百元租房錢,還能白吃飯。不過伙食差了點,我天天給她吃炸醬面。”說完哈哈大笑。
主任震驚了。憑他的閱歷,他相信三久子說的是真話。
“大爺哪天玩膩歪了,換人。”
主任仿佛被雷擊中了。
三久子哈哈笑著,摟著主任肩膀說:“看來主任是老實人。這些事不知道。”
主任豎起拇指說:“你小子有本事。”
三久子被主任夸得有點飄飄然,醉醺醺地說:“我本事,大發了!一揍,揍出個兒子,還不用自己養。”高腔大嗓,沒咽進肚的肉渣從嘴里噴出,濺到主任臉上。
法院判決三久子每月付孩子撫養費500元,可三久子低保費才480元。判決書也就成了一紙空文。
三久子常招呼著一幫吃低保的,白天睡,夜里電線桿下玩牌。“調主!”聲音洪亮劃破夜晚的寂靜。街坊被吵醒,睡不著指責兩句。三久子光著膀子站起來說:“為什么在這兒玩,省家里的電錢。你氣不忿打110。”有人怕事,直揪三久子的褲腳。
不知道哪位吃低保者帶著一只狗,沖被吵醒的街坊汪、汪、汪地叫。街坊自知惹不起,蔫蔫地回去了。
啪!啪!甩牌的聲音和哈哈的笑聲,依然在空曠狹長的胡同中響著。
作者簡介:
楊玉祥,男,東方少年雜志社副社長,北京作協會員。作品曾被《小說選刊》轉載。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