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章德寧的信
章德寧:你好!
看來我還是干不了你給的活兒。主要是因為,我從未針對某一篇小說有過研究,我天生不是做學問的料。我讀過的小說本來就少,況且都是得魚忘筌。我看小說,主要是看方式,看角度,準確說是看作者的態度,或位置。所以經常是看個開頭就夠了。我對故事(或事件)沒興趣。語言呢,我更以為不是可以研究和學到的———尤其是對寫小說的人而言。語言的風格(其實也是限制),在于個人的性情,實在說是天生的。而語言的可能(即發展、潛力),則在于寫作者的態度、寫作者把自己放在怎樣的位置,以及想象力的豐沛還是貧乏。而想象力,很可能又聯系著荒誕感,比如說:一個活得得心應手之人,和一個命途多舛之輩,其想象力的方向自然是會有不同的。在我看,這些都不是靠鉆研文本可以得到的,要靠培養,自我的培養。好比一個演員,有過一次成功的表演,便把這技巧拿到以后所有的角色上去用,豈能有好結果?寫作,尤其是小說,真的每一次都是第一次,拿經驗來對待它是不行的。就像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恨不能是這樣說:經驗,恰恰是寫作者要千方百計去擺脫的;然而又很難擺脫,這便是限制。寫作的困苦就在于這個限制,寫作的趣味就在于破這個限制;其實活著,也全是這么一回事。博爾赫斯說過這樣的話,大意是: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一件事的不同側面。
所以,這活兒我就算了。要是你愿意,我倒是可以說說我對小說(或寫作)的理解,泛泛地說,不單針對哪一篇。不用別人,咱倆說就最合適。說好了你拿去用,說得不好只當聊了一回閑篇兒。對不起了。
祝好!史鐵生2004/6/29
問候病中的陸星兒
陸星兒:你好!
聽安憶說,你病了。相隔太遠,難以慰問,寄拙作一本,供病中解悶。此書正如其名,都是我在“透析”之余零零碎碎寫成的。
生病百弊,也有一利,即可覺得是放假,沒什么任務,想睡便睡,想寫便寫,一切隨心所愿,寫來倒多自由。這是一個資深病者的經驗;你初來病界,萬勿以為無利可圖。劉庸說:世人終日慌忙,所為無非名利二字。此不過一家之見,其實更根本的兩個字是:生死。無端而降生人間者,究因論果,總歸逃避不開生死一題;況且這是60分的一道題。若看此題太難,繞開不做,其余的題便都做滿也還是不及格。這是一道近似“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題,先給出結果———生乃一次旅游,死則一期長假———然后要你證明過程。這實在不是一道簡單的題,誰說它簡單誰就還沒弄懂題意。
扯遠了,回過頭再說病。資深病者的另一種經驗是:把治療交給醫學(不必自己當大夫),把命運交給上帝(人不可能找到一條徹底平安的路),唯把面對現實的坦然態度留給自己。還有,資深病者的最后一條經驗是:旁觀者輕———甚至“輕得令人不能承受”。所以,一是要把病檢查清楚,做到自己心中有數;二是及時決定對策,不可貽誤時機。
初次給你寫信,就這么冒昧地說生說死,似多不當。倘不忌諱,咱們還可以再說。說不定,說來說去,你就說出一本書來。
祝你好運!
史鐵生 2002/6/23
關于氣功與信仰給嚴亭亭
亭亭:你好!
早就說把春節寫的這封信寫完寄給你,可拖來拖去一直到今天。
那天電話里,X兄簡單談到了對信仰(或神性)的理解。他似乎仍很看重神跡(績),強調:唯對那功法祈信專一方可獲其效力。電話倉促,不及多說。其實我也并不否認神秘事物的確有,只是不以為那是信仰的要點。我想,他所以如此看重神跡,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對“神”的理解或認信多在治病的角度———始于治病的期待,終于治病的落實;這便容易使信仰囿于實際。其實,僅從治病角度看———無論是醫身(生理)還是醫心(心理),他的那些理解其實我也都同意。比如他說:打坐、練功,是心與身的對話;心對身的引領作用很久以來就被現代醫學所忽視,而其根治病患的效力,遠非西醫的局部施治可比。———這類見解我真的都很贊成。不久前讀到一篇報道,說是科學家們已經根據量子力學原理,證明了意念移物是可能的。是呀,意念也具能量,何以不可做功于實際?但問題在于:科學不能等同于信仰,功法就能嗎?尤其,種種功法明顯是指向“身”的,唯著眼于生理的強健與心理的安康。這當然沒什么不好。不僅沒什么不好,而且我們每個人在勸慰自己的情緒,調整自己的心理時,有意無意都接近運用著這類方法。但要說這便是信仰,便是神在的證明,我就懷疑。神的關懷僅在于身嗎?神的作為,僅在于生理強健與心理安康嗎?現代醫學更是治愈了多少身疾呀,科學更是創造了多少奇跡,難道能以此證明神在?信仰或神性,不是更要指向人的精神和靈魂嗎?
但“精神和靈魂”會不會是兩個空洞的詞?會不會是“心”的同義反復?“精神和靈魂”如果不是“心”(或者還有智,漢語中心智二字經常連用),那又是什么?“精神和靈魂”的關懷,若不落實在“心”的安康或明智,又將腳踏何處?我無能考據這幾個詞的源頭差異,我只能據其流用來界定它們的不同:“身”的需要是強健,正如“心”的歸宿在安康與明智,而“精神”———卻因其不拘一身一心的關懷與落實,和立于有限而向無限的探問,所以注定是無法怡然自在的。唯不期逃避地面對人之“命定的殘缺”(劉小楓稱為“人的在體性欠然”),“精神”方才誕生。當人面對從理論上說都無從解除的生命困境或謎團時,神才出面,神的存在才可證明。看家護院的是警衛,救死扶傷的(不管所用何法)是醫生,減災滅禍的有保險公司,明確可行的事理屬于科學,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能力當算作準科學或潛科學,唯在人智、人力無望解除的困苦(殘缺、欠然、原罪)面前才有信仰的生成。這信仰于是不能在強健、安康和明智面前止步。危困中的精神所以才要倚仗愛愿。牽牽連連或生生不息的靈魂所以一向都在祈禱愛。
但是“愛”,是否又一個空洞的詞呢?設若人人都能———如各類偶像所許諾的那樣———身體強健、心理安康,怡然自樂,豈不就是愛愿的實現嗎?但這差不多是廢話,這話等于說:如若滅盡人間苦難,豈不就實現了愛愿?但是但是!清醒的人(有理性的人)都知道,這不可能。正因這“不可能”所以才有信仰的誕生。這“不可能”甚至不是由于社會的不夠公正,或法律的不夠健全,而是因為人智、人力、人性的生就“殘缺”或“欠然”。但凡存在(不論天堂、地獄、人間),則必是兩極對立———有限與無限。人以其有限處于無限之中,即是說:人無論走去何處、思向何方,都必陷入迷茫。而這才是神跡(績)的根本,是神的創造而非人的臆想,是神為人設下的一條無從逃避的恒途———人唯對此說“是”,對人之一廂情愿的臆想說“不”,才可能理解“愛上帝”、“愛人生”,以及人間的互愛。這本無意義的恒途,唯愛可以拯救,可使其精彩、升華,以別于它類物種終生莫名的存活。
但是,愛,為什么就一定是好的(善)?怎樣證明這一點?在人諸多的愿望中,憑什么單單認為愛是上帝的要求?換句話:人是怎樣聽見上帝的愛的命令的?或者:人為什么越來越難于聽見那命令了?就因為人離開生命的起點———或最初的眺望、寫作的零度———越來越遠了。(就好像戲劇,道具愈益豐富多彩,燈光愈益五光十色,角色卻更易迷失其中,更易淡忘戲劇原本的意義———目前國內的戲劇、影視就正是這樣,導演們紛紛宣稱:只要好看!)而只要你回到生命的起點———回到有限面對無限的清醒位置,回到枯寂渴望著精彩、孤獨渴望著團聚的時候,你就會重新發現:那渴望壓根兒就是愛愿。或者說:唯有愛,可能救你于寂寞與孤獨,可以筑起精彩恒途與團聚的歸路;相反,恨唯加重那原初的危困。所以神命雖非人說,卻又可由人傳。數千年的文化纏纏繞繞,立言者越多歧途越多,任何主義都可能是一眼陷阱。我非常欽佩劉小楓所做的工作,我想他是要把那些纏纏繞繞的嘈雜理清,理回到人可以聽清上帝聲音的地方;唯不知能否做到。
但是,好吧,就算愛的命令可以聽清,終于又能怎樣呢?———中國人喜歡這樣問,隱含的意思是:終于是死呢,還是真能上天堂?若到底還是一個死,就不如先享些此世福樂;若真有天堂可上,倒還值得投些“良善”之資,以期來世去享那利滾了利的福。這類賄賂性的心理姑且不說,單說中國人似乎更關心人的“中斷性”或“結束性”處位;就像通常的神話故事,非給出一個圓滿的結尾不可,否則就冒犯了實用傳統。但信仰的故事既是在無限中誕生,便注定沒有結尾,而是永遠的過程,或道路———我怎么想都覺得這其實才更美妙,是神之無與倫比的創意,是人最要感恩的神跡(績)。
對苦難說“是”的,才可能鑄成愛愿;對福樂說“是”的,就怕要潛移默化地造就貪圖。對苦難說“是”的,不會以實際的效用來作信仰的引誘,而期待福樂的信仰常被現實效用所迷惑。兩種信仰之不同的期求,大約就是“精神”與“心”之不同的源頭。這點上我覺得X兄沒想明白。我常納悶兒:他一生致力于改造中國,為什么不在這根節上看看究竟?我所以后來常想這類問題,實在是出于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我不相信一個深陷歧途的人或族,其信仰的源頭沒有問題;我相信一切結果都必與其初始條件緊密相關。X兄的血從不平靜,對善有著充盈的愛,對惡有著切齒的恨,且其誠實、善思亦少有人能比。所以我有時想,信仰不能僅僅出于善好的初衷,不厭其煩的思辯與言說我看更是重要———信仰的邏輯,非聽聽那些大師的說道而不能清楚。我相信,理性的盡頭才有好的信仰,理性和信仰絕非火與水的關系,而是互補關系,相得益彰的關系。
當然,有可能都是我想錯了,或誤解了,或聽得不全因而理解得片面了。
寫多了。因為這些事常常還是我的謎團,與其說是給你寫信,不如說是昨晚的電話之后,我覺得又需要把自己理理清楚了。但是真的清楚了嗎?常常懷疑。所以寫給你,看看有哪兒錯了。信仰之事,看似簡單,卻常混亂,倒應了那句偈:“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我常想這會不會是魔鬼為人設下的最根本的謎局,以便在與上帝的賭博中取勝?如今再想《浮士德》才覺歌德之偉大,才想到他可能是說:這浮世之德,太可能去投在靡菲斯特麾下。
此信所言,勿與X兄說。他正一心練功,不可擾打,把病治好是當務之急,信仰之事暫可不論。那天他還說:信此就要拒彼,否則彼長此消,反為其亂。我覺得這里面又有問題:功若為信(仰),醫為(技)術,二者就不可比,怎會彼長此消?信者,都不坐汽車嗎?只有信仰可與信仰比,只有信仰當言持一;且信仰的持一恰是相對偶像而言,唯偶像可以破壞信仰、把信仰引向歧途———比如造人(或物)為神。信仰與科學大可兼容并蓄,否則倒合了無神論者的邏輯:信仰是反科學的。如若“功”與“醫”可相互抵消,足見那功還是術,不過潛醫學而已。我真是不信,醫而藥之,就能動搖信仰,就能使人對信仰持疑?(可能是我病得太多,太相信醫藥。可是我沒覺得那對我的信心有什么妨礙)若那“信仰”依賴的只是術,或醫治的只是身,我又看它未必是信仰了。總之,就像要修你該修的車,同時行你要行的路一樣———治你當治的病,信你真心的信。我看不出治病的手段為什么會影響信仰,就像修車的方法不會決定你走什么路。不過此時還是不要與他過多地討論信仰問題的好,要勸也只反復證明:車與路,兩回事;賣車的若要求你必須去哪兒,那倒可疑。不過我想,任何療法,無論兼容還是獨尊,都需心平氣定,單就治病而言,X兄可能已經研究透了。我實在是不敢跟他胡言亂語。你離著近,可酌情言其一二。
不寫了。再祝全家:年年好運歲歲平安!鐵生 2003/1/26
以上是前回寫的。再寫幾句:我又想,放開信仰不說,那功若為術,說不定也有與現代醫學相沖的可能———不同思路的療法相互干擾,倒是說得通的。不過那功的一些說道,真是左右逢源:病好了是此功有效,病重了是此功排毒,終于治壞了便說是圓滿去了。這實在強詞奪理,典型的無理性。超越理性的是神啟,刪除理性的必定是為著人說了算。
前幾天有人拿來幾張Y講道的光盤,其中兩個觀點我也想不通。第一個是老問題:世界既然是上帝創造,他為何不使人類都向良善?Y回答的大意是:上帝相信給人自由是好的,否則人皆一律,上帝覺得枯燥、無趣。Y認為,不會再有比這更刁鉆的懸問,也不可能再有比這更透辟的回答。我也曾竊自有過如上的問與答,但發現,如此之答若僅用于說明宇宙的無中生有,倒不妨算得一種機智或浪漫,若以此來證明神的全能全善就不免捉襟見肘。因為明顯地至少還有一問:全能全善的上帝就是為了自己開心,便讓人間充斥邪惡與不義嗎?我想,Y的毛病出在:他把自然的神和啟示的神弄混了。在我想,單就創世而言,神的概念與“大爆炸”之類的學說無大不同,宇宙初始之因總歸神秘。但是“大爆炸”等等只不過是一種陳述,一種猜想,而上帝之在則是對生命意義的啟示,或者說,唯當意義成為懸問,上帝方才臨在,一種神圣的指引方才可能。當造物主顯現其為救世主的一面時,一向寂寞的生命方才美麗、精彩,一向無緣無故的存活方才有了投奔,一向沒有光彩、沒有愛愿、沒有詩意的感知,方才可能生氣勃勃地享其天恩。
第二個觀點,Y說,他自信仰了基督,便懂得了愛,愛一切,再沒有恨,甚至連某些惡事也不痛恨了。恨的心理所以不好,依我看,主要在其既無理性,也無智慧,因而會釀制更多的錯誤與不義,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沒有價值標準。愛,不意味著沒有善惡之分。一味地使自己圓融于怡樂,這不像耶穌的足跡,倒像遁世者的逍遙。放棄價值,大約也就不會有拯救,只可能有顧自的逍遙。恨著惡事,其實是愛。什么都不恨,等于什么都不愛,只顧著自己的心理平靜和生理舒適。說實在的,Y的這種態度著實令我驚訝,繼覺悲哀。在自由中這種怡樂是可能做到的,但不是人人都能處在他那樣的自由中。Y若聽我這么說,可能會對其恨與愛的概念作出種種界定,那當然好。
我一直以為“愛”和“喜歡”殊有不同,但人們最容易把這兩種感受搞混。說實在的,中國的很多事真讓我不喜歡,甚至是厭惡,但卻不能說我不愛他。喜歡多指向占有,愛則意味著建設。喜歡是當下的,愛則期待得久遠。但是對某些惡行,不言恨,只說不喜歡和討厭就顯得太輕佻。想來,某種恨———這需要細細界定———也是期待得久遠,愿那惡行從此滅絕。兩種久遠的期待,料必有著相同的根。
又寫了不少。寫到這兒我忽然想,要是你有興趣,咱們可以不定期地通通信。胡言亂語能讓人更自由,因而常能有美妙的思想閃現。這樣你也就能開始動筆了。林達那本書就是書信體。我曾想與希米假裝通信,但一是假裝必假,二是互相太熟悉,說了上句便知對方下句,就沒了動力。
好了,再聊。祝全家好!
鐵生2003/2/28
關于寫作給嚴亭亭
亭亭:你好!
老想給你寫信,又總是拖到晚上,可一到晚上就又累得不想動彈。現在打開電腦,找到“亭亭信”一欄,才發現上封信還是羊年春節后寫的呢,現在已近猴年。真可謂猴年馬月了。
實話實說吧,省得累。我不大會給別人的作品提意見。其實,別人給我的作品提意見,我也是不大聽的。寫作就像談戀愛,你說,怎么能聽別人的意見呢?我一直相信:聽別人意見的寫作,和聽別人意見的戀愛,都不會有好結果。徐悲鴻有副名聯:獨執偏見;一意孤行。———寫作跟戀愛,是最需如此的兩件事。記得當年在北戴河你推著我在海邊走,那時我就跟你說過:堅持你自己的。其實,那既是說給你,也是說給我自己。但那時我就發現,你比我更容易受別人影響,老是懷疑自己的對不對。后來我是被逼得沒道兒了,愛怎么的就怎么的吧,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了。你是一直都沒被逼成這樣兒,難免就把“別人會怎么看”想得多了。這么說吧:寫作,甚至都不是談戀愛,談戀愛也可能會照顧著別人的眼光,比如父母呀,朋友的,以及在熟人眼里是不是光彩;寫作壓根兒是做夢娶媳婦,全是自己的向往,徹底與別人無關!你得把自己逼到這兒來,逼到夢里去。過去老說“深入生活”,把自己的夢扔一邊,追著別人的夢走,那叫深入嗎?
你最想的事,就進你的夢。
你最想寫的,你就先寫它!
我老跟瑞虎說:你能寫!理由就兩個:一是語言好,二是有想法。再加上無所謂別人怎么說,就全夠了。很多曾經寫得好、后來寫不下去的人,全不是因為別的,一是因為思想枯竭,一是因為老想跟這世界上的什么什么對上眼。
上帝是和每一個人直接說話的。寫作也是,一俟發現心里有話,不是說給時尚和別人的,是想說給上帝的,是想說給自己的,是想說給你想說給的人的,那就寫。
我有個愿望:等我把現在寫著的這個長篇寫完(鬼知道能不能寫完,能不能好),我就開始寫些活著不打算給人看的話(還是太在乎別人了),也不管好不好,也不管對不對。
祝你全家年年好運,歲歲平安!
鐵生2003/12/28
給立哲(之一)
立哲:
我們那天的討論,陰差陽錯地離開了一個很好的角度,即你所說的:邊界。
這個“邊界”,順理成章地應該導致這樣一個結論:我(們)只可能談論我(們)所能夠感知的世界,但當我們談論生死的時候,我們卻習慣地預置了一個我(們)所不能感知的世界———即我(們)生前的世界,和我(們)死后的世界。
問題當然還沒有完。但越出“邊界”的談論明顯是一種錯誤。也就是說:這個問題應該限定在那條“邊界”之內來談論。———或許這樣才能引出有益(或有效)的結果。
鐵生2005/5/7
給立哲(之二)
立哲:
1. 我說“越出‘邊界’的談論明顯是一種錯誤”,是指:用邏輯的(科學的、實證的)方法談論“邊界”以外,或期待“邊界”以外的清晰,明顯是不會有結果的。原因簡單:邏輯,不過是宇宙之無限可能性中的一種。
但并不是說就沒有談論它的另種可能;比如用猜想,即你說的“類比”和“感悟”。也并不是說這樣的談論就毫無意義,其意義恰恰在于觸到了“邊界”,以及這“邊界”將為“感悟”提供怎樣的“啟示”。
2. 其實那天你還說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話,即:沒有誰能夠找到無限。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任何存在可以抵達(或就是)無限。再換句話說:存在即有限。再換句話說:無限即不存在。再換句話說:無限的存在,恰是因為有限的反襯(比照和猜想),否則它無聲無息、無從存在。
因而,無限并不獨立(或客觀)地確有,而是相對于有限而在。
3. 當然我們可以設想,無限以無限多的狀態客觀地存在著,但結果注定還是迷茫。這迷茫導致兩種可能:一種是為這迷茫中的生命尋找意義,另一種則利用這神秘來打造———說到底還是俗世的———權力。所以,種種信仰看似千差萬別,實際無外乎兩種取向:期求權力的,多半是以許諾一個可及的天堂(用你的話就是“上帝有了邊兒”)為特征;而期求拯救的,則看重這一條無極之路上的愛愿。
4. 拯救,何以偏偏要倚重愛,而非恨,也非其他呢?這問題曾讓我迷惑很久。現在我這樣想:唯愛愿可以順應無限,或體現無限;愛,必意味著朝向他者的尋找與連接,乃至使一條無限之路趨于有序,即充滿快慰或歡愉。而恨,則意味著斷裂和封閉,從而導致無序和毀滅。而其他,不管什么,除非利于愛愿,其實都是白搭;比如阿波羅登月,其意義,恰在于證明了科學之于人生意義的無效———即無論科學發達到什么程度,人生的謎題都不因之而有所改變。
5. 當然,一切有限系統都難免耗散殆盡(收斂),終將走向無序和毀滅。人類的理性和愛愿自然也不例外。這就必然地提出了你說的問題:愛和向善的內部意義和外部意義各是什么?假定其內部意義已屬確然,問題便只是它的永恒性了。這問題稍后再說。
6. 語言總是包藏許多暗示。“沒有誰能夠找到無限”暗示了:必須有誰在找,無限方可顯露其不可以被找到的屬性。而“設想無限的存在”則暗示了:唯當有人在設,在想,否則它根本就不發散任何信息。所以,一切討論無限的嘗試,無不先自暗示了一個前提:有限之物,或有限之觀察點的先在。
7. 時間最是一個謎團。但時間肯定是宇宙的一種客觀特性嗎?我倒以為,說它是人的一種主觀特性更為確切。或者說,它是宇宙的無限可能之中所包含的,所誕生的,(由人所體現的)一種可能與一種限制。每一種可能,同時都是一種限制,此即“維”也。就是說:是人生的矢量性質,使宇宙有了時間。而在上帝眼中,則未必如此(即你所說的彌漫或密度體系)。
8. 據說在宇宙被創造的瞬間,便誕生了無限的可能(無限之維)。所以,沒有時間,或有著另樣的時間的存在,都是創世神的事,這類事件只給人以限定———限定在此一時空之維,并不向人敞開他的緣由,所以也不要向他要求意義。而啟示神是有時間的,它來到此一時空之維與人共歷同樣的困苦,即所謂“道成肉身”吧。———你可以把這想象成是一種思悟的降臨,向無奈中的眾生要求意義。
這便又提出一個問題:如何證明神的存在?
回答之一:既有被創造物,順理成章就應該有個創造者,此即創世之神———且先不管他叫“上帝”還是叫“大爆炸”。
回答之二:既處于無奈,又要求著意義,啟示之神便應運而生———他不用邏輯說服你,他用邏輯的無能來說服你,故曰“啟示”。他強行地,要一種看不穿“邊界”、看不見終極的生命,必須接受一種終極價值———具體是什么另當別論。但凡智力健全者,都必然地會在那“邊界”上為自己樹立一種信念———這便是啟示神的作為。
9.回過頭來再說愛愿。設若前述理解不錯,時間確是由人所體現的宇宙性質之一,那就不能以一蓋全,以時間概念去猜想“外部”。前面說過了:無限之所以在,必以有限的比襯為前提。那么就是說,大凡無限得以顯現處,必有有限在那兒猜想,否則無限就會壓縮為零(或大爆炸之前的奇點)。那么是不是說,“外部”只要存在,便必有其———類似于時間的———過程在展開,便必有其———作為比襯的———有限系統存在?這有限系統不叫人也行,但總之是一種生命。我猜:生命并不是蛋白質的專利,生命可有其各式的形式與基質。
好了,“外部”要么沒有,要么就仍然是有限與無限的對峙。倘是后者,是有限感知與無限未知的永恒對峙,“輪回”或“靈魂的延續”等等是否就已得到證明?———當然還是猜想。
10.再說“內部意義”。事實上我們也只能探討“內部意義”。其實這“內部意義”的優劣,剛才已經說過了。再想強調的是:愛,必須首先是一種個體信奉,否則會導致思想的捆綁,精神價值一旦公有,結果難免又是專制。但是,愛,又必然是以關注他者為特征、為己任的,自我封閉和拒斥他者恰恰是恨的根源。———這是另一種問題了,很大的問題,科學、哲學最終都要落實其中的問題。
11.說點另外的想法:我總以為,未來的科學(尤其是物理等等)必要引入心理參數,即觀察或觀察點。其實“相對論”已然表明了這一點。現代物理學(比如“量子力學”和“測不準原理”)似乎也已證明,失去觀察的所謂“本質”,很可能是一種虛妄。因而我想:所謂永恒,即是有限與無限的永恒比襯,即是觀察與被觀察的永恒對峙,即是“我”與他者的永恒共存。
倘其真若如此,死是什么呢?
鐵生2005/5/19
責任編輯 章德寧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