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路上,窄路上,坦路上,陡路上,直路上,彎路上,仿佛朝圣者一樣,大批的人群沿著多條道路向山上走去。
我和鳴泉也在這些絡繹不絕的準朝圣者里面;上行,再上行,我們邁著不快不慢的步子。
所謂朝圣,只不過是個比喻,登山者沒有那樣嚴肅的面容,沒有那樣莊重的服裝,也沒有那種因為即將頂禮膜拜,因而惴惴不安的心境。他們,這些愉快的登山者,那面孔微笑著,那衣著五顏六色,拎著包,挎著相機,時走,時停,時回首,時遠眺,孩子們更時不時地跳起小鳥般的步子。
去做什么呢,這么多人?
看紅葉。
是的,看紅葉,看那深紅淺褐色的形狀像小蒲扇似的黃櫨樹枝上的紅葉。
現(xiàn)在的北京人,越來越向往香山紅葉。一到深秋,一輛輛汽車,一行行行人,從朝至午,從午至暮,開往香山,走向香山……啊,紅葉,紅葉,如火如荼、繁星點點地在秋光中閃爍的一片片小紅葉!
鳴泉是我50年前的同學。他后來學生物,教生物,研究生物;他很有一份紅葉情。一進香山公園的東門,我們邊走,邊聊,邊憶舊,邊抒情。往事如絲,尋不盡,索不完。
在北京生活了近50年,可以說早就踏遍香山?!拔母铩敝?,我和一批難友被送到香山腹地,開鑿煤礦,改造思想,在香山長住過一年,因而不僅踏遍了前山,還踏遍了游人很少目擊的后山。然而專為看紅葉來這里卻實在不多,回想上一次竟在整整40年前了。
那也是鳴泉邀的,也是在深秋。除我倆以外,那時還有一位新朋友F。
“你還記得嗎?”當我們走出淡雅的雙清別墅循山路再攀登時,他問我:“那天請F吃飯還是我們兩人合出的糧票!”
我自然還記得,那是1962年,饑荒剛剛過去,糧票仍然是一種神圣的東西。在當時,果腹依舊是人們第一需要的時期,我們竟把審美提上日程,這畢竟有點浪漫。那時,鳴泉剛剛由生物系畢業(yè),F(xiàn)讀表演系的最后一年,我在一所學校教音樂。三個年輕人有一個共同點,喜愛藝術,喜愛自然。就是這個共同點呼喚我們在深秋時節(jié),欣賞紅葉,登臨香山。
那是個星期天的上午,也是循著這一段山路。那是我們黑發(fā)蓬松、充滿夢幻的時節(jié)。我們一路上談“斯坦尼”,談布萊希特,談青藝上演的契訶夫的《三姊妹》,談F剛剛在實驗小劇場演過的《北京人》中的文清。山路靜悄,游人很少,迅速地拾級而上的除了暢談中的我們,就是我們前面曲折變幻著的三個人的影子。
我們正興沖沖地沿著香山寺下寬闊規(guī)整的石階路上行,誰的一雙眼睛有了發(fā)現(xiàn):
“朱德吧?”一聲輕喚。沒想到,我們竟意外地遇上景仰的朱老總?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放慢了步子。抬起頭,但沒有停腳。我們心照不宣地等待警衛(wèi)的阻攔。然而,沒有警衛(wèi),也無人阻攔。我們跨上最后一個石階,走上平地,繞到朱德一行的背后,在距離五六米的地方,知趣地站在那里。
朱德著黑呢大衣,背十分挺直。他和身邊的六七個人站在一道短墻背后,向遠方眺望。我們停止了說話。一時間這陽光充溢的山坡上的小平臺顯得異常沉寂。朱德是領袖級人物,按規(guī)定本來是可以阻攔我們的,但他沒有。他令我們感動。他的平民形象、平等作風給我們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和鳴泉在這游人如織的起伏曲折的香山東南的山路上邊走邊說,累了坐下,坐夠再走。從香山寺遺址過來,經過白松亭,經過玉香館,穿過蟾蜍峰下那座秀雅別致的小院落。我們說得高興時,引來那些敏感的少男少女驚異的回望目光。
40年的歲月在風暴中,在洪水中,在微風中,在艷陽中悠悠地過去了。談著過去,想著如今;憶著壯健如飛的雙腳,邁著駱駝般的徐緩沉重的步履。一種滄桑感逐漸地在心底升起。
我們終于來到森玉笏南邊的那一片紅葉區(qū)。穿過一座舊亭,一條獸背似的小山脊縱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小山脊密密匝匝的黃櫨林上的密密匝匝的紅葉,顏色濃淡相宜,在近午的日光的撫摸下,享有著也展現(xiàn)出它們在落葉前才有的一年中最美的一段時光,這讓我聯(lián)想起我們這一代歷經波難到晚年才有夕陽加身的知識分子的命運。
磨蹭了兩個小時來到目的地,鳴泉和我早已是氣喘吁吁,但一見這大片紅葉林,精神立刻為之一振。
我們鉆進紅葉林。他脫去羽絨服,只穿藍毛衣。我脫去灰外衣,現(xiàn)出紅毛衣、白馬甲。亮色緊身的衣著會讓我們再現(xiàn)一點年輕時代的風華嗎?莫去想它,我們只管相互一張一張地拍照。最后的幾張是請身旁八九個北京師大的少男少女中的一個高個男孩拍下的。是的,我和鳴泉已38年失去聯(lián)系,今年9月才又重逢。在香山的紅葉林合影,這既是紀念我們40年前的壯游,也是紀念我們今年如此難得的重逢。
時近正午,我已經產生了饑餓感。該走了,因為下山還要走一個小時。但鳴泉沒有去意。他鉆進紅葉林,一棵樹一棵樹地品評、鑒賞紅葉。他微笑著,那樣投入,那樣愜意,仿佛在欣賞圓雕,在傾聽樂曲。紅葉幻化在他心頭的是天演之麗,是天籟。
在正午溫煦、暖和的光照中我向香山的南面、西面、東面的山頭環(huán)視,我見到縱橫、曲折的山腰和山頭的小路上人們接續(xù)不斷地走著。錯錯落落的人流,或藍或黃或紅或紫的服裝的顏色,或慢或快或行或止的腳步的律動,讓人覺得富有生機、熱情、活力。
鳴泉仍在紅葉林中走動。我,注視著眼前的景象,心里卻回顧著過去:40年前這里是寂寞的山路,30年前這里是陰冷的山路,20年前這里是復蘇的山路,10年前這山路已有熱鬧的人氣。山道的冷暖對應著人道的盛衰,而今天,這山路盛況空前,簡直就是節(jié)日。這氣氛讓我激動,這變化讓我欣喜。
啊,紅葉,紅葉,如火如荼、繁星點點地閃爍在漫山遍野中的紅葉……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