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香椿與首長

一個很窮的村。村長把村莊里最漂亮的女孩兒香椿送到了北京的首長家當保姆。香椿是寡婦張秀美的女兒，同時也是村長的女兒。首長是鄰村的人。村長把香椿送到首長家當保姆，目的是想讓首長幫助村莊修建一所希望小學。村長的這個愿望能實現么？

1

村委們陸續走進村部時，村長正在看報紙。村委們有說有笑地交頭接耳了半天，足有一袋煙的工夫，村長才把目光戀戀不舍地從報紙上移開。八成又要念報紙了，村長不知把這篇文章在心里念了多少遍，琢磨了多少次，大概現在充分地理解其中的意思了。村委們想，凡是新的政策出臺，村長都要給大家念報紙，村委們搞清了村長的意圖，就有點懶洋洋地提不起神。

村長把報紙折成四折，放進那張四處開裂的紅桌子的抽斗里，用一把叫做光明的大黑鐵鎖掛進粗大的綠色鎖扣里，啪的一聲按上鎖，拉了拉，拉不開，才把手搓搓，開口說開會了。大家就停止了說話，望著村長。村長說柳村出了大首長！村長說完這句話，把村委們一一掃了一遍，清清嗓子，等大家都安靜后，接著說：“大家想想，咱們村里有沒有在北京干大事的？”村委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交頭接耳，扳著指頭從村頭數到村尾，紛紛說：“北京沒有，省城倒是有一個，是孫老頭家的大兒子?！?/p>

“省里頂不住事。”村長說著，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你們都想一想，誰家和鄰村那個大首長家有親戚關系，拐彎抹角的都行，只要能接上頭?！?/p>

村委會開了半天，大家還是沒有說出什么好辦法，村長只好無奈地說：“看來我只好親自出馬了。”村委們望了村長一眼，村長好像看出了大家的心思，說：“行了，散會吧！”

村長當然是好村長，村長辦什么事都是想著大家的，如果沒有村長，村里境況還不如現在。這樣，大家都相信村長的決定。村長是見過世面的，當過兵，進過城，識文斷字。這樣的村長干什么在他們看來都是天經地義的。這不，村長肯定又有什么大的舉動了。村長不說，肯定就是不想讓大家知道，村委們就知趣地不問。

快吃午飯了，村長推著自行車，爬到20里山路的頂上，才騎上車，風吹干了他渾身的熱汗后，就到了柳村的村長家。兩人在柳村豪華的飯店喝了兩斤西鳳酒，對首長的情況已了解得八九不離十了。

“伙計，你們村行呀！都有了飯店，可我們村連個小學校都沒有。”

“都怪你們那地勢不好?！?/p>

村長苦笑著說：“沒辦法，爹媽把咱生在那兒了。來來，喝酒喝酒，菜不知對不對你口味？”

柳村村長喝了一杯酒，笑著說：“你今天請我喝酒肯定有事，你是咱們鄉里的鐵公雞村長，摳得出名了?！?/p>

村長不好意思地笑了，說：“真還是讓你說著了，你們村出了大首長，我想認識認識。”

柳村村長定定地看了看村長，再次笑了：“我猜的就是，你不知道，首長家門口停的小汽車，數都數不過來，都是沖著首長來的！”

“幫個忙吧！”村長為自己的語氣在心里難過。

“我把你帶到他家，介紹一下吧。說實話，要不是首長是我們村里出去的，我估計我連門都進不了。咱好歹也是一村之長，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還在咱手下呢！唉，這就是世道。”

果然，當村長和柳村村長走進首長家門時，首長就撇下一屋子的人迎接柳村村長了，他說：“村長來了，抽根煙。”

柳村村長就大大方方坐在首長對面的沙發上，兩人說了好一會兒，村長急了，悄悄在柳村村長后背擰了一下，柳村村長這才介紹了村長，他的原話是：“他是河灘里的村長?！?/p>

首長沒有像村長想象的那樣對他冷淡，而是伸出手，說：“河灘好，可以水澆地。不怕干旱?！?/p>

首長高個，臉白，身壯。當村長知道和自己是同歲，剛40歲時，村長感到有更多的話說了。果然說來說去，竟然他們還在一個中學里念過學，只是那時大家相互不認識。更巧的是首長也當過兵。這讓村長感到與首長的心又近了幾步。

首長是一個人回鄉的，首長說愛人身體不好，回來不方便。

首長出去多年了，口音沒有多少變化，吃著家鄉的臊子面，嘴里吸溜半天，說：“好久沒有吃得這么香了。”

村長聽得親切極了，一下子感到家常飯竟然比平常香了好幾倍。

晚上，村長在家里坐了一會兒，說：“我過去一會兒?！崩掀哦碌攸c點頭，起身開了門。

村長來到張秀美家里時，張秀美說：“香椿畢業了，我做了臊子面。吃點吧?！?/p>

香椿含笑望著村長，村長恍惚看到了年輕的秀美，眼睛一片朦朧：“都這么大了?！?/p>

“叔，你吃飯?！毕愦黄饺兆⌒?，難得見一面。細打量，模樣真好看，跟她媽一個樣。村長說不清為什么，一來到這個小屋里，心情就感到特別的舒服。屋子簡樸，可是舒服，而且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說不清的香味，這味是什么，村長說不清，反正自家里沒有。蘋果味，不是：酒味，不是；那些別人送來的各種各樣的點心味，也不是。村長因為工作的關系，全村跑遍了，村長只有在這個屋子里才能聞到，也只有在這個屋子里，才感到自己像回到了家。

村長大口大口地吃了兩大碗臊子面，然后對香椿說：“今天的面是你做的嗎？”

香椿點點頭。

村長笑著跳下炕，說：“好，好，高中畢業了，飯一定要學會。這樣走遍天下都有飯吃哩?！贝彘L說完，叫住收拾碗筷的張秀美，說：“以后要給香椿多教點茶飯，什么麥飯、烊臊子、做血條、打攪團什么都得會?！?/p>

秀美做飯、長相在方圓十幾里都是出名的，從當姑娘到現在，心里只有村長。秀美靠在村長的肩上。

“香椿大了?！贝彘L悄悄地說。

“她知道，她早就把你當她的親爹了?！?/p>

村長心里舒坦極了，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說：“要不，咱們斷了吧，你找個人，這么多年一個人也不容易。”

“這一輩子有你就足了?！毙忝赖脑捵尨彘L的心像刀剜一樣。他多少次跟老婆說過離婚，可是老婆就是不答應，老婆說只要不離婚什么都行。老婆沒有可挑剔的，再說秀美也不答應他跟老婆離婚。

如果說老婆還有什么讓他心動的，那就是聽話，這讓他體會了一個男人的自豪。村長除過對寡婦秀美有心思，沒有對村里任何女人動過心思。當然是在行動上。

老婆愛他，只要他跟她過日子就行了，這樣的老婆，除了婚姻，還有什么能給她的呢？

村長坐在村頭曬著太陽，望著村里的山山梁梁，村長幸福極了。有個百里挑一的愛人，還有個百里挑一的賢惠老婆，再加有一雙聰明漂亮的兒女，還管著全村百十號人，在村長看來他一生就足了。

可眼下，村長心里老是有一個難題在懸著，這難題讓村長一下子老了許多。

一個個學生從他面前走過，恭敬地說：“村長好！”

“你們好！上學去。”村長立即站了起來，他覺得在這些中學生眼里，他得有一村之長的禮節?！敖裉煅┐?，坡上路滑，走慢些。”村長說著，感到自己非常渺小。

學生們嘰嘰喳喳地走遠了，村長的目光卻被牽走了很遠。

望著大大小小背著饃上學的學生，村長的心揪緊了。

2

首長要走了，村長想給他帶點東西，可是轉遍了全村，也找不到合適的土特產給首長帶。蘋果、核桃、柿子、大棗、小米，村長能想到的，鄰村都有。村長望著首長家桌上成山的東西，感到失意極了。

首長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窘態，笑著遞給他一根煙。他聞聞，很好聞，仔細地看了看，是中南海。他小心地把煙夾在耳邊，說：“首長，咱都是鄉里鄉親的，咱鄉下有事你講?！?/p>

首長笑了，說：“還是莊稼人實誠，城里人對人冷呀！”

村長立即接口道：“首長，就是的，咱鄉里人就是實誠?！?/p>

首長說：“現在家鄉變化還是挺大的，聽說今年咱縣里就有四五個娃娃考上北大、清華的?！?/p>

村長說：“可我們村里還有好多娃娃連上小學的權利都沒有，從小就在家里務農呢！”

首長看了看村長，說：“不會吧，國家有政策。你們村離這兒挺遠？”

“我們的村在胡家河，河灘里。離這兒有30里路呢！四周都是山。地方太窮，交通也不方便?！?/p>

“現在竟然還有這么多的窮地方?！笔组L感嘆道。

村長看首長臉上的眉頭皺成了梯田，就換了話題：“首長，需要我辦什么事，你講。”

首長哈哈大笑，說：“還是鄉親們好呀，你能不能幫找個保姆，給我做做飯，收拾一下家什么的。”

村長一下子想起來了第一次見首長時的談話，他恨不能自己一巴掌，連忙說：“有，有，我們村在山里，娃娃多的是。我一定幫你找個好娃娃。”

首長笑了，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過兩天我就走了?！?/p>

“我回去就辦這件事?！贝彘L回村的時候，感到陽光特別美好。望著首長村里成片的果園，成排的二層小樓的居民新村，再加上小學校高高飄起的國旗，讓村長的步子加快了。他真怕別人問自己是哪個村的，更怕別人知道自己就是全縣那個最窮的村的村長。

3

當首長要帶一個女娃到北京的消息被村長用廣播傳遍全村時，小村熱鬧極了。這消息給貧窮的山村帶來了說不盡的希望。村里人都帶著自己家的女娃娃找到了村長家，連村長家的兄弟姐妹也來了。你想想，到北京不愁吃不愁穿，還能掙到錢，多好的事，就像天上掉餡餅。

村長怕家里的門都快被拍破了，他立即召集村委們開會。村長定了三條標準：第一、女孩要茶飯好，會理家。第二、要有文化（限高中水平）。第三、人品要好（誠實、正直、聰明）。因為是進北京呀，是給首長家當保姆，要體現咱小村的水平，不能讓咱們的小村在北京城里丟臉。光漂亮不行，還要人品好，不偷偷摸摸，沒有壞習慣。你想一想，首長的職務相當于省里的領導，管一個大部，這個大部還在全國各地都有單位，能給找個不好的保姆嗎？

村委們大都是各隊的隊長，一個個地把自己隊里的女娃娃排了一遍，最后選出了三個，這三個都是高中畢業，長得都漂亮，人品也沒得說。

村長盯著三個名單，讓大家舉手選出一個。

大家一致選中了張秀美的女兒香椿。村長半天沒有說話，最后說讓我想想，再說還要征求一下人家家里的意見。

田野里靜極了，村長忽然感到渾身無力，他不知如何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張秀美。是好事呀，為什么自己心里卻這么難過？

他在村子里轉了一圈，最后下決心敲開了張秀美家的門。

“香椿在嗎？”村長小聲說。

“不在。”張秀美說著，臉紅了，“到她同學家去了，明天回來。”

村長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坐在炕頭。

“晚上別走了，自從香椿畢業后，我們就再也沒有在一起了?！?/p>

張秀美說著，依在他的肩上。

村長只管吸著煙，沒有說話。

張秀美懂事地靠在他肩上，不說話。她知道，這時候她是不能說太多話的。她只管這么靠著，眼睛閉著?？墒鞘州p輕地放在村長的衣服下面的后背上，輕輕地摸著。村長仍然沒有反應，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她就輕輕地吹了煤油燈，把村長的煙放下了。

村長好久沒有來了，村長感到心情好起來了。就做了他應該做的事。完事后，兩人興致好了，村長摸著她的頭發說：“你一個人太苦了，我對不起你?！?/p>

“這樣挺好。誰讓我喜歡上你呢？要說對不起，該對不起的是香椿她爹，剛結婚沒十天，就死了。對我那么好，可到他死，我心里也只有你。要不是為了能每天看到你，我能嫁到你們河灘里？”

“我對不起你。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夠苦的了。”

“有香椿，我就不苦了?！?/p>

“香椿也要出門的呀！”

“到時再說吧，將來給她找個上門女婿也可以。”

村長的心揪了一下，說：“兒女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秀美沒有說話。

村長鼓起勇氣把首長找保姆的事說了一遍，最后說：“多少人都想去呢！說實話，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香椿。你是個有文化的人，讓娃娃出去見見世面挺好的?！毙忝罁Ьo他的手松開了，背過了身。

“你想想，我一直把香椿當作自己的孩子。我能做對不起她的事嗎？”

“可是那個首長是什么人你了解嗎？他一個大男人，老婆還病著，再說城里那么復雜。萬一出個啥事，你說我這個做娘的，苦了大半輩子，圖啥？”

“出去了，憑著她的聰明和本事，說不定就能在城里扎下根來。咱們不都享福了？再說，首長是咱們本鄉本土的人，能讓她吃虧？”

張秀美就是不說話。

村長感到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于是說：“好了，這事就當沒有說。我走了?！?/p>

張秀美轉過身，緊緊地靠在他身上，說：“明天走行嗎？我真想摟著你睡一覺。我真怕每天早上醒來都是我一個睡?！?/p>

“不行，我家里人還等著呢！”村長說著，起身走了。

第二天，村長在村部里一個人思索準備重新換人時，張秀美卻來了，帶著香椿，說她同意女兒去城里。

張秀美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一直把你當作她的父親的，你說得對，娃大了，讓她自己去闖闖?！?/p>

香椿走了，村長夜夜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夢見的卻總是各種戲文，什么《董卓與貂蟬》《西施與吳王》。絕代的美人們一個個楚楚動人地望著他，卻沒有讓他產生一點興奮的心情，反倒讓他心中滋生了無盡的憂傷。這憂傷讓他無端地煩惱起來，他信步走出村委辦公室，不知不覺一抬頭，看到了張秀美在門口一筐筐地起糞。

他走到跟前，沒有說話，搶過擔子擔著就走。

“村長，有人看見了不好?！睆埿忝乐钡卣f。村長根本理都不理，一直往前走。

吃飯時，他告訴秀美說他晚上不走了。

香椿走了后，張秀美好像忽然老多了，這讓村長心里不是滋味，他說不清為什么忽然傷感起來。

他喃喃地說：“香椿在城里好不好？”

“她來信說好著呢。”

“那就好，那就好?；匦艜r告訴她好好給首長做家務。她代表的是咱小村人，不能給咱村丟臉?！?/p>

“我知道了?！?/p>

4

一晃，香椿在城里已一個月，在這一個月里，給家里來了三封信，都說首長待她好，家里活很輕松，還說她有時間就一直在復習功課呢。

這時候，村長想到北京去看看。

村長賣了家里的老母豬，湊夠了去北京的路費。臨走，秀美把他叫到家里說：“我也把豬賣了，錢帶多些，出門在外，干啥都要錢。見了香椿要叮嚀，讓她好好地干?！?/p>

村長握著那滾燙的錢，望著秀美家光禿禿的院子，眼淚快要涌出來時，他急忙轉身，說：“我幫你挑桶水去?！?/p>

到了首長家，他發現香椿白了，胖了，人變得更聰明了。村長高興極了。小聲問首長對她好不好，有沒有那個？香椿紅著臉說，叔，你說啥呀！

下班了，首長回到家，讓香椿做了一桌子的菜，對村長說：“父母官，你幫我找了個好幫手呀！”

村長說了些客氣話，然后把一張皺巴巴的報紙掏出來，給首長說：“我看報紙上說國家要拿一部分錢給一些窮地方建學校，村里好多年都沒有個學校，娃娃們一直翻著溝上學呢！這是大娃娃，小娃娃就上不成學，扎著堆子打架、偷人，干壞事哩。首長要是能幫上忙，將是造福鄉親的大事?！?/p>

首長想了想，說：“我不分管這事，你知道，在北京像我這樣的官太多了?！?/p>

村長掏出幾張紙，說：“首長，我知道你要是幫忙，就會有辦法。這是我們村委會起草的一個報告。里面有村里失學娃娃的數字統計。娃娃上學苦呀，要步行20多里的山路，家里實在放心不下?，F在小村里只有三個中學生，五個小學畢業生。村里當兵呀，招工呀，都輪不上。如果新的學校一個班收50個學生，總共10個班，就可培養出學生500人，這500人誰敢說沒有能成為首長你這樣的大人物。”村長說著，眼淚出來了。報告是他借著煤油燈寫了五個通宵寫就的，這是一個完整的建校報告，然后工工整整地寫上村委會名單，蓋上圓潤飽滿的大紅章。

首長仍然是和藹的，說：“那我打聽打聽?！?/p>

村長心里失落了一會兒，心就放下了。事情要是這么容易辦成，就不叫大事了。

村長又把這事給春椿說了一遍，說：“村里建起了學校，你就回來教書，多好?！?/p>

香椿感到自己的肩上忽然沉重起來，這么說小村能否建起學校，也有她的一份責任?？墒撬粋€小保姆又能幫上啥忙？

5

首長整天都很忙，阿姨在病床上，最多是坐著輪椅出來曬曬太陽。首長的電話很多。他不在的時候，香椿就一個個地給記下來。首長讓她用鉛筆記下來，過一段時間，他就用橡皮一個個地擦干凈。

可能是辦成了，或者是沒有辦成，總之有結果了。

這些紙條的內容是小孩上大學的，找工作的，評職稱的，分房子的，看病的，什么都有。香椿把這些紙條細心地用夾子夾好，放在首長常坐的沙發后的茶幾上，她知道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可是為什么首長的本子上沒有一個記著小村的希望工程。是首長忘了，還是他根本就沒有當回事？

不久，她接了一個電話，一聽就是家鄉口音，只是不是他們村的，而是首長村里的村長。聽說首長不在，電話就掛了。他們找他干嗎？

香椿的心提緊了。

吃飯的時候，電話又來了，首長接的。首長說：“讓我想想，希望小學的事我想一想。”晚上首長真的不知是給什么人打電話了，好像詢問希望工程的事宜。

果然如此，香椿感到希望渺茫了。

第二天，香椿在首長的電話記錄本上寫上了家鄉村里的希望工程之事。

香椿真想把它擦了，可是她看了半天，仍然把記事本訂得整整齊齊。

有時候她就想為什么不把小村的希望工程之事再寫在記事本上，對呀，這樣可以提醒首長。于是她用鉛筆在紙上寫下了村長的電話記錄，詢問工程之事。寫完，她認真地看完，這一天都感到情緒極度緊張。

當上民辦教師就好了，可以不用下地，整天在明亮的教室里給學生上課，將來有了孩子，就不用跑二三十里的山路到外村去上學了，這是多么美好的前景?？墒切W校的錢從何而來呢？香椿望著夜空，心里極其茫然。

村長來一封信，香椿心里就著急一次，可是沒有辦法。

首長有時候健談，特別是吃著香椿做的家鄉飯時，就一遍遍地給她講小時候的故事。在他動情的回憶中，香椿感到奇怪的是那個讓她思念的地方竟真的美起來了。

有時候他也問香椿，你們那個村為什么那么窮？香椿就感到很沒有面子。是呀，同一個鄉，為什么首長家里的那個小村就那么富呢？她想了想，說：“首長，我們在河灘里，你們家在平原上，離縣城近了，做生意方便，上學更方便。”

香椿無意中講起了村里的幾件笑話：一個農民找人給在城里的閨女寫好信，結果把郵票裝進了信封里，寄出去一天，就退回來了，原因當然是農民沒有想到的，他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要把郵票貼在信封上。

還有一個郵票倒是貼對地方了，可是把收信人的地址寫在了下面，信照樣也讓退回來了。

說這些的時候，香椿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首長就嗯一聲，這時候香椿就知道他們的談話結束了，于是立即起身收拾東西。

首長的愛人是在香椿來后的兩個月去世的。首長也幾天不說話，香椿感到首長真是個好人，好人為什么一生就沒有好命呢？

首長信多，每次首長把信都裝進公文包里帶回來在書桌上一封封地看。首長有一次吃飯時，笑著說：“你們村長挺厲害的，把我父母都動員起來說情了。你看這信寫得讓我都沒辦法拒絕，說我給村里辦不了事，村長就不高興，可能給我們家就攤派許多活，水保呀、交糧呀、教育費什么的?！?/p>

香椿靜靜地聽著，不知該說些什么。停了一會兒，說：“不要著急，總會有辦法的?！?/p>

“對，會有辦法的。不想了?！?/p>

首長家里來客不少，都是提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每一次，首長都讓客人把帶的東西帶回去，但是水果呀什么的首長就不再退了。首長對香椿說：“你看，當官沒有什么好的，整天都是人家來求你，讓你辦事。這不辦就得罪了人，辦了就得違紀。”

香椿就知道首長也不是那么好當的。

特別是當首長在家里一次次地接待著來人后，總坐在沙發上拿著個小榔頭在頭上輕輕地敲著，邊敲邊看著桌上永遠也看不完的文件。

有一次，家里來了一個中年人，也是帶著一袋水果。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香椿不知道他們說什么，但是每次添茶的時候，她都能聽到首長說這句話：“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他走后，首長說以后看到那個人就不要讓他進來了，他提的要求太高了，想當局長。可這人人品不行。我不能辦這事。

香椿點點頭，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在水果袋里發現了一個塑料包，打開一看，是10包扎得結結實實的人民幣。香椿嚇壞了。

如果拿這些錢建一所小學校，肯定夠了。她想。

首長一回來，她就告訴他了，然后把錢放在桌上。首長在屋子里走了半天，說：“不像話，不像話，這樣的干部當然沒辦法提?！?/p>

首長說：“那個人來了，讓他進來?！?/p>

兩個月后的一天傍晚，那人又來了。這次什么東西都沒有帶。首長發火了，香椿在屋里聽得很仔細，首長說：“這錢要是用在給農村建學校上多好?！边@么說首長還記著這件事，香椿心里高興了。

來人走了，也帶走了錢。首長說：“不像話，不像話?！?/p>

香椿發現每次首長接電話的時候，總是唉聲嘆氣道：“電話這么多，煩死了?！?/p>

電話多，本子上記的也都是事，可是首長辦得好像并不多。香椿覺得首長辦事從來不收禮，總說只要合乎政策的，我一定會辦。

首長不在家的日子，她除過收拾家，就是看書。有一天，她看著書，想起了家鄉如果有一個小學校該是多好的事。她想著，想著，就提筆畫起了一所三層樓的小學校，畫上了花園，操場，還有數不清的大樹。畫著畫著，她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

到做飯時間了，她隨手把畫的畫放進客廳的茶幾。首長看了半天，說：“你們村里真的沒有學校，一直就沒有？”

“過去我們上學時有，五年前連續十幾天的暴雨，把學校壓塌了。好幾個學生壓在里面了?！?/p>

6

香椿死了。她是為了救首長而死的。

那事是因一個女人引起的。女人，香椿只見過她兩次，長得挺漂亮，走路好像在戲臺上。首長對她不太熱情。叮嚀她以后不要再讓她進家門了。香椿不喜歡那個女人，說不清是為什么。

不讓進門了，電話就沒完沒了。女人每次在電話里的口氣都是強硬的，對香椿充滿了蔑視。這讓香椿不舒服。首長每次接她的電話時都說：“對不起，我挺忙的，有空再說?！比缓蟛活欕娫捘沁吋鼻械暮奥?，就掛了電話。

女人第二次來找首長時，天下著雨。香椿一開門，發現是她，想關門，可是對方已快速地擠了進來。她目中無人地拿著果盆里的水果吃起來。香椿冷冷地看著她，來人不耐煩地說：“小保姆離我遠點?！边@話更加深了香椿對她的反感。她仍然站在身旁，耐心地說：“首長不在家，你改天再打電話吧。”

女人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晃著二郎腿，吃著水果。

首長回來了，看到女人，冷冷地說：“你怎么來了？”

女人昂著頭，定定地看著首長，把一口煙噴在了首長的臉上。

首長竟然無奈地坐在對面，說：“你提條件吧?！?/p>

女人說了一通話，中心意思是把建希望工程的錢暫時讓她用一下，她做股票倒個手，一個月后立馬歸還。

“希望工程的錢一分都不能挪用，這是犯法的事。我可以借給你我個人的錢?！?/p>

“就你那點破錢，還沒有我的零頭多。”女人仍然晃著腿。

“其實錢多了并不是好事?！?/p>

首長跟她談了半天話，那人仍不走。客廳靜極了，首長說：“你回去好好想想，這事真的不行。希望工程是扶貧工程，你們家鄉不符合條件?！?/p>

那女人說：“你心太狠了，你不知道我為了你什么都獻出來了，可你……”

首長說：“我是被你灌醉才做出荒唐事的，說實話，我并不愛你。不過，我會補償你的。但是挪用希望工程專款的事不行。這影響到國家政策。”

女人忽然一陣大罵，罵得非常難聽，好像是首長騙了她，她要告狀之類的話。

首長忽然像個無助的孩子，聲音緩和了，說：“要不，你先回去，讓我想想辦法。”

女人走了，首長連飯都沒有吃，就睡下了。

幾天來，首長沒有笑臉，飯也吃得很少。香椿做的他最愛吃的臊子面他也只吃了兩口，就唉聲嘆氣。

家里的電話他也不接，統統一句話：就說我不在。

兩天后的晚上，一位客人敲響了門。當首長見到客人時，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酒足飯飽，首長訥訥地說：“想借點錢。”

來人痛快地說：“你說?！?/p>

他答應借首長20萬元，他同樣也提了一個問題，想辦一所希望小學。

首長眼光暗淡了，為難地說：“我確實挺難，一、不是我經辦的。二、這次主要是扶貧?！眮砣诵χf：“我們是給打工者的孩子建一所學校，也是扶貧。”

“那你先寫一個報告吧！”

記事本上又多了這個客人的姓名。

香椿感到自己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她想起村長，想起小村那些上不了學的孩子，她再次為自己的渺小而難過。

如果我現在有20萬，我不就可以給小村的希望工程添磚加瓦了？

又過了好些日子，在首長的桌子上，香椿看到了一大沓關于組建希望工程的報告材料。整整一百多所，幾乎全是延安、遵義等一些老區的。香椿看到這些在課本里多次出現的地名，感到親切極了。

首長在每一個地名上面都畫了無數的粗線，不知道好還是不好。晚上他書房的燈滅得更晚了。

有一天，他忽然對香椿說：“你幫我選選，看這些地方哪個適合建校，把前后順序排一下，咱要把錢用在最窮的地方?！?/p>

香椿一下子感到自己偉大起來了，她一個報告一個報告地看，她越看眼淚越多，原來還有比他們村更窮的地方。

香椿感到做這件事意義太重大了，她把小村選在了中間，但愿老天保佑，小村只要榜上有名就行了。

首長看著香椿的排名，感嘆道：還是山里人實誠呀！說實話，將來的結果肯定會有一些水分。但愿不要再有更多的條子和電話打擾我們正常工作了?！?/p>

不久，首長按第一批單子到實地考察了，香椿感到小村有希望了。

半年后，首長回來了，又瘦又黑。首長說他跑了全國二十多個省，一百多個貧困縣，他心里有愧呀！首長又熬夜了。

半夜，香椿睡了一覺后，發現首長仍在桌前寫著。她把一杯牛奶放到首長桌前，說：“您說，我來幫您寫?！?/p>

“你睡去吧！”

“沒事兒，反正我也睡不著。”香椿說著，坐在電腦前。首長很激動，一會兒罵貪官污吏，一會兒罵不正之風，一會兒又說山村的貧窮狀況，聽得香椿淚流滿面。

首長的報告整理了一夜，18000字。香椿整理好后，首長又逐字逐句進行了修改，然后重新讓香椿出一份清晰的。

第二批名單時沒有了小村、沒有了村長的老家柳村，當然也沒有了那個打工學校。首長說小村被領導的關系擠了，理由是小村不是老區，也算不上太貧困的地方。而那個打工學校已經有了，他們只是想把原有校舍挪作他用，經考核，淘汰了。至于柳村要建中學，不合適，他想了半天，還是去掉了，雖然是老家，可比它窮的地方還有不少。

“我也沒有辦法，里面可能有一些沒有小村窮的學校，但是有許多說情的條子。香椿，你不知道這里面名堂太多了。”首長說。

香椿覺得再也不能為難首長了，首長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那……那個女人怎么辦？”

“不理她。”首長說著，嘆了一聲走進了里屋。

女人再次來的時候，挺著大肚子。當她得知首長仍然不給她錢的時候，她忽然說：“我要告你，我要讓你身敗名裂。”

首長鎮定自若地說：“如果你非要這樣做，那就請便?！?/p>

女人起身時，忽然拿起茶幾上放著的水果刀，撲向正低頭看報的首長，說：“既然你不讓我好過，那咱們就同歸于盡?！?/p>

香椿一聽此話，趕緊大喊：“不要胡來?！闭f著，從屋子里沖出來，一把推開了首長，自己撲了上去。

首長望著躺在病床上的香椿說：“香椿，你是為我才傷的，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來，我一定滿足你?！?/p>

香椿吃力地說：“首長，你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好官?！闭f著，閉上了眼睛。

首長流著淚說：“香椿，我做得不好，你放心，即使我用自己的所有積蓄，也要把你們村的小學建起來?！?/p>

香椿的后事是村長去辦的。

首長一見村長，就跪下了，說：“村長，香椿的事我很難過，她真是個好姑娘。我一定要報答她。”他問村長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村長說不出來話，村長眼睛一直盯著香椿曾經住的房間。

“我想把春椿的媽媽接到城里來生活。”

“她不會來的?！?/p>

首長最后說：“村長，我求你一件事，香椿死的真相不要告訴別人行嗎？”

村長緊緊地咬著嘴唇。

“她的母親我可以給更多的錢，希望小學我一定盡最大的努力辦成?！?/p>

村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首長最后說：“我可能太自私了，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p>

“至少那個女人應該繩之以法?！?/p>

“大哥，那大家就都知道真相了?！?/p>

“那香椿這死就算白白地死了？我怎么向她媽交代，怎么向村里人解釋？你知道不知道她媽一個寡婦拉扯她19年，不容易呀！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娃娃到城里來了一年，忽然就沒有了，村里人怎么說？”村長說著，蹲到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大哥，就說得急病走了，行嗎？”首長蹲在村長面前，可憐巴巴地說。

“你讓我怎么對她媽說呀，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姑娘說沒了就沒了？”村長反復地說。

最后，望著蒼老的首長，村長含淚答應了。但是村長提了一個條件，他說他想見見那個女的。

“你是不是要揭發她？”首長急了。

“你放心，我不會的，我只想見見她?！?/p>

首長給了村長一大筆錢，讓他轉交香椿她媽。首長說：“大哥，你和香椿救了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p>

村長臨回村前，和本市打工的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在一家飯店吃了一頓，返回家鄉。

第二天，首長看到晚報上登出了一則消息，說是本市西光路雨花園2單元302的某女士被一伙民工打得流了產，而且雙腿已骨折。警方正在審理此案。

首長輕舒了口氣，撥了一個電話，說：“此事到此為此，如果你還要再惹事端，我就把你送上法庭。活生生的一條命呀！”

電話里一個女聲應聲道：“嗯?！?/p>

村長知道首長是好人，首長還有更好的前程。于是香椿的死在村里就變得模糊不清。

有人說她與首長的私情被其女人發現了，那個城里的女人殺了她。

有人說她是為了成為城里人，當了妓女，讓公安局知道了，就自殺了。

理由是要不她媽咋得了那么多錢。

村長每每聽到這些話，就給人們解釋半天，越說越說不明白。于是他的話就更少了。他召集了村委們，可是村委們說為啥好端端的就死了，得的啥病？總有醫院的證明吧。村長拿不出證明，村長的話就沒有了分量。

村長帶著哭腔說：“香椿是個好女子，我以我的性命擔保。”村長的話被眾多的人聲淹沒了。

總之，香椿死得不光彩。還是青年早亡，又是女娃娃死在外面，根據村里的規矩，女娃未成年死了，不能進小村宗族的墳墓。

村長說了半天，仍然沒有說服村里德高望重的元老，老人以他90歲的高齡號召小村人與他同心，村長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鄉親們在晚上把香椿悄悄地葬在了村外的荒丘。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任何贊揚。

埋了香椿后，香椿的媽媽拉住村長哭著說如果他不告訴香椿的死亡真相，她就要到北京，親自找醫院問清詳情。她說著說著，就癱倒在地上，村長怎么也拉不起來。

村長跪著說：“秀美，起來起來，咱們回家，我詳詳細細地告訴你香椿娃娃的詳細情況。你必須保證不要去找首長?！?/p>

秀美哭著答應了。

當村長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講完事情的經過后，他真怕秀美接受不了。她卻平靜極了，好半天才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女兒是不是清白的。女兒是清白的，又救了首長，讓首長辦成了我們的學校，你說我能不高興嗎？我的女兒沒了，可她死得光彩。我不會再怕村里人說了，心里只要坦然啥都能受得了。”張秀美竟然笑了，雖然眼里有淚，可是她的神態里充滿了安詳。

這讓村長心里欣慰了許多。

村里的希望小學建成了，用的是首長的名字。首長不同意，他讓叫香椿小學。村委們不同意，說怎么能用一個女孩子的名字當學校名字呢？再說，還是一個不光彩的名字。他們在首長返回后，集體定了首長的名字。

鄉里、縣里的領導，都到北京參加慶賀大會去了，聽說他們一行登了天安門，爬了長城，還到中央領導住的中南海參觀了一圈，又到北戴河游了泳?；貋砗蟾骷夘I導在新建的學校門前剪了彩，照了相，省報、電視臺專門錄了像。村長沒有到場，村長病了。首長也沒有到場，聽說出差了。

當國旗在小學校的上空飄揚時，村長想起了香椿，那個為了他的計劃而付出了生命的女孩子。他流淚了。

他辭職后，多次提出離婚，每一次話剛一開口，老婆就往脖子上套繩子。他就搬到了張秀美家里，給瘋了的張秀美一遍遍地唱歌，一遍遍地說：“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币淮未蔚貛е较ＭW去看，每次秀美都拉著他的手說：“快看，快看，香椿和我女婿在給娃娃上課哩！”

作者簡介：

文清麗，女，1968年出生，陜西長武縣人，1986年參軍，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曾在《青年文學》《解放軍文藝》《長江文藝》《時代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作品二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小說精選》選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在《解放軍文藝》雜志社當編輯。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