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到北京工作之后,第一次參加由《北京文學》和北京市作家協會組織的文學活動。參加這樣一個主題的座談會,我更愿意以一個作家的身份來和大家交流。汪曾祺先生是我們大家共同敬仰的前輩,是北京文學界的一面旗幟,也是中國文學界的驕傲。汪老是我自己在文學道路上的一位恩師、一位厚道的長者。我愿意利用這個機會,聽聽大家心目中的汪老,也談談我心目中的汪老。作為開場白,首先,請允許我代表中國作家協會并以我個人的名義,向離開我們已經10年之久的汪曾祺先生致以深深的敬意和深切的緬懷,向汪老的家人表示誠摯的慰問,向出席今天座談會的文學界的朋友們表示衷心的感謝。同時,也十分感謝北京市作協、北京文學雜志社、魯迅博物館、中共高郵市委市政府組織這樣一次十分有意義的座談會。
汪曾祺先生是當代中國文學界的一位大師,他的文學成就一直受到文學界的高度肯定,他的作品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他的學養、人品和文品,更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從上世紀80年代后期到汪老去世前,我曾有機會多次與汪老交談,他幽默機智的談吐,樂觀爽朗的人生態度,貫通古今的學養,獎掖后人的熱情,時時感染著我,“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從汪老那里我體驗最深。他的音容笑貌,至今可以清晰浮現。與這樣一種親切感相比,漫長的10年仿佛昨天,一切都還記憶猶新。今年新春之際,我和幾位同事走訪在京的一些老作家,那時我常常會想起,要是汪老還在世該多好,我又可以走到他的面前,和他聊天,聽他富有感染力的教誨。路過蒲黃榆的時候,這種想法就更強烈。
汪曾祺先生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楷模,他的道德風范,他的學識人品,他的充滿藝術魅力的作品,都堪稱我們的導師和典范。他出生在一個江南士紳世家,家學淵源,耳濡目染中,使他自幼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形成了獨特的氣質。成為西南聯大中文系的學生之后,有著深厚國學功底的汪曾祺又打開了另一扇了解世界的窗口,熟讀了眾多世界文學名著,并得到沈從文等文學大家的指導,20多歲就出版了自己的小說集,并顯示出獨特的藝術風格。此后的幾十年,他歷經戰爭和政治的風雨,但無論是戎馬生涯還是遭受錯誤打擊,他從未放棄過自己鐘愛的寫作。他曾經當過軍人,作過教師,在博物館、學校、文聯、京劇團工作過,人生經歷可謂豐富,但始終沒有改變的是,他是當代中國一位才華出眾、成就斐然、地位獨特的小說家、散文家、劇作家。汪曾祺在他晚年的時候迸發出的創作熱情,達到的文學成就,在新時期文學一浪接一浪的潮流中獨樹一幟的地位,使他成為廣大作家和讀者敬仰的文學大師。小說集《晚飯花集》、散文集《蒲橋集》、文學評論集《晚翠文談》,等等,都是眾多讀者反復閱讀的文學精品,《汪曾祺文集》的出版更是滿足了很多讀者的閱讀愿望。一篇《受戒》就令當時的文壇耳目一新。晚年的汪曾祺自然而又不自覺地掀起一股“汪曾祺熱”。
關于汪曾祺的文學創作道路,他的文學成就和文學史地位,今天來的很多朋友和專家都有各自的見解。在我看來,汪曾祺小說最突出的特點,是他始終以追求文學的美為創作的目標。美,是所有作家創作追求的品質,但在汪曾祺筆下,美具有不可多得的特質。健康,快樂,平和,向上,一種淡淡的憂傷與感動,還有不露聲色的幽默,是汪曾祺小說總能夠帶給我們的閱讀感受。作為一位有著深厚中外文學素養的作家,汪曾祺總是以輕靈的、耐人尋味的藝術情境,把充溢著濃郁中國氣息的藝術美感帶給我們。他以短篇小說名世,他讓看上去平樸的傳統故事和強烈的先鋒意味渾然天成地在自己的短篇小說里融合,在當年也吸引并折服了一批有才華的致力于文體探索的青年作家。
汪曾祺是一位用散文家的語言,劇作家的結構方式來創作小說的作家,多方面的素養造就了他的小說。他的小說給人散文化的印象,又不失小說的味道,正是他這種多面的創作才能的高度體現。他的小說人物那種健康的天然去雕飾的人性之美,傳達著他一以貫之的人生和藝術理想。他帶給文壇溫暖、快樂和不凡的趣味,這也是作家和讀者尊敬他的重要理由。他曾經為自己的一幅畫題名為“人間送小溫”,使我想到這也是他給自己小說的一份界定:他的文學是要帶給人溫暖的,并且這溫暖不是轟轟烈烈的“大熱”,是“小溫”。雖是文壇大家,卻能非常謙虛而又恰當地對待自己和自己的作品,不夸大,亦不盲從。今天想來,尤為不易,也分外寶貴。汪曾祺充滿暖意的小說使人的精神健康,內心平安。在今天,我覺得汪曾祺的創作對我們這代人仍然有著深遠的影響,對更年輕的作家,同樣有著強烈的示范意義。
多年來,汪曾祺先生對我本人的創作有過很多直接的指導,我也一直從內心視他為師。他曾評論過我的一個短篇小說《孕婦和牛》,我知道,那篇小說的散文筆法和盡力追求清新淡雅的味道可能符合汪老的閱讀品位。他在文章中用“糯”這詞來形容一種小說味道,雖然那是對我那篇小說的評價,但我一直認為,其中的含義———細膩、柔軟而有彈性,正是汪老自己小說境界的概括。在和他的多次交流中,不管他如何評價和夸贊,我都把這些話視作一個前輩對晚輩的厚愛,一個文學大家對后來者的鼓勵和鞭策。
今天,我們正處在一個文化生活日益豐富的時代,我也深知,汪老的文學追求和品質,可能不是文學創作的定律。但我堅持認為,他那種唯美、向善、求真的態度,他深厚的文化和藝術素養,是我們所有作家都應該學習的。汪曾祺先生離開我們10年了,對這樣一位作家,今天,人們還以各種形式紀念他、緬懷他,說到底是對一位杰出的文學大家的尊敬。汪老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一起,也將長久留在我們的心中。
(此文為2007年5月18日紀念汪曾祺研討會上的發言,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
責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