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品的主旨應寄寓在所描繪的具體意象中,完美的藝術作品必須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完整意象,對作品主旨進行探討的同時應探討作家同時期的心理歷程。
關鍵詞:樂土 噩夢 主旨 完整意象 心理歷程
關于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蘇教版《唐詩宋詞》上)一詩中神仙洞府的描寫,不少的教學參考書認為:“這便是詩人所夢寐以求的樂土。”又說:“詩人所以把這些幻想中的事物寫進去,是想虛構一個充滿幻想、五彩繽紛的神仙世界,并且與丑惡的現實對比,從而表達詩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丑惡現實的鞭撻。”這樣的理解,似與全詩的內在邏輯有悖,不能令人信服。
首先,詩的開頭兩句“海客談贏洲,煙濤微茫信難求”,就十分明確地為全詩定下了基調:仙山洞府確實難以尋覓。一個“信”字,態度何等堅定。令人不解的是,在詩的主體部分,詩人為什么還要去營造一個“充滿幻想、五彩繽紛的神仙世界”作為“夢寐以求的樂土”呢?
其次,詩人虛構一個神仙世界,既然是“夢寐以求的樂土”,在這美好的夢境中,詩人理應含著微笑醒來,為什么卻“忽魂悸以魄動,驚起而長嗟”呢?是什么引起詩人“忽魂悸以魄動”?又為什么“驚起而長嗟”?這種只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現象,與“樂土說”實在難以契合。
其三,詩的末兩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為全詩點睛之筆,充分顯示了詩人蔑視權貴的反抗精神。王夫之說:“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成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姜齋詩話》卷二)這里的“意”即作品的主旨,它應寄寓詩人所刻意描繪的具體意象之中。作為本詩的主體——夢境,則當寓“蔑視權貴”之意,這樣篇末點睛,才是形神合一,達到“破壁而飛”的藝術效果。如按參考書所說,夢境的描寫只是為了虛構一個“充滿幻想、五彩繽紛的神仙世界”從而表達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與篇末兩句點睛之筆有什么內在聯系呢?這樣的“點睛”豈不顯得牽強而生硬?
李白是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其詩歌中瑰麗奇特的想象往往出人意表,但作為一個完美的藝術品必須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完整意象。正如劉勰所說:“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文心雕龍·章句》)劉勰在這里以繭的抽絲和鱗片來比喻詩句結構的嚴密性。《夢游天姥吟留別》無疑是一篇完美無暇的藝術珍品,然而為什么會出現上述相互抵牾之處?這并非作品本身的問題,而是欣賞者對詩中夢境的誤解所致。清代文藝理論家劉熙載說:“太白詩言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樂府形體耳。讀者或認作真身,豈非皮相。”(藝概·詩概)《夢游天姥吟留別》詩中所描繪的夢境,若“認作真身”——對“神仙洞府”的向往,當屬皮相之談,若僅僅在此基礎上略作一點上升,理解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其本質與向往“神仙洞府”并無不同。統觀全詩,詩中的夢境該當另有寄托。清代陳沆在《詩比興箋》里指出:“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游,故托天姥以寄意。”這幾句評點可謂深得本詩之精髓。這里“回首蓬萊宮殿”當指李白被唐玄宗征召進京,供奉翰林的一段經歷,抒發被放逐出京的憤慨。從李白所寫的有關供奉翰林生活的詩篇中,我們發現,詩人這段時期的心理歷程大抵經歷了“追求——迷戀——驚懼——失意”這樣的變化,這與《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中詩人在夢境中的心理變化具有相通之處。
有詩為證——
追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南陵別兒童入京》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夢游天姥吟留別》
迷戀:承恩初入銀臺門,著書獨在金鑾殿。龍駒雕鐙白玉
鞍,象床綺席黃金盤。(《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
石忽已瞑。(《夢游天姥吟留別》)
驚懼:風吹芳蘭折,日沒鳥雀喧。
(《送裴十八圖南歸蒿山》)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夢游天姥吟留別》)
失意: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行路難》)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夢游天姥吟留別》)
以上所引與《夢游天姥吟留別》相比較的詩句,雖非一時之作,卻都表現了詩人對這一段帝京生活的心態。《南陵別兒童入京》寫于天寶元年,詩人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詔書,興奮異常,詩的最后兩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極其形象地表現了詩人即將踏上仕途時的自負心理。《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寫于乾元二年,其時李白五十九歲,但對“供奉翰林”的那段帝京生活仍念念不忘,所引四句反映了詩人當時所受到的恩寵及得意的情懷。《送裴十八圖南歸蒿山》寫于天寶二年,此時李白雖已身入翰林,但唐玄宗卻無意重用他,再加上楊貴妃、高力士等屢進讒言,詩人初到長安懷抱的希望已破滅。“風吹芳蘭折,日沒鳥雀喧”,暗指賢能之士遭到摧殘,奸佞小人卻得志猖狂,揭露了官場的黑暗與險惡。《行路難》寫于天寶三載李白離開長安之時,“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形象地顯示了詩人被逐出長安時的失意與苦悶。從以上對照的詩句來看,詩人“供奉翰林”這段生活的心靈發展軌跡,與夢游天姥山的心態變化大抵合轍,詩人也正是借助于夢游天姥山,形象而概括地展現了三年帝京生活的心理歷程。
另外,對于神仙降臨場面的描寫,詩人以絢麗多彩的筆墨加以鋪陳,寫得富麗堂皇,這樣的排場聲勢與皇帝出巡何其相似,這不正是宮廷生活的折射嗎?作為一個道教信徒,而對日夜仰慕的“神仙”卻“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這不合常理的行為不正說明這里的“仙人”實際上是朝廷中的權貴嗎?正是他們“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李白《答高山人》),詩人才被逐出長安。面對如此“仙人”,詩人怎能不心驚魄動,嘆息不已?
詩人在“賜金還山”不久后寫的另一首《梁甫吟》,也用了類似的寫法,現摘錄數句,以作參照:“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這幾句,詩人想象自己駕龍上天以求見“明主”,但兇惡的雷公卻擂起天鼓恐嚇他,那位“明主”也只顧與玉女做投壺的游戲。詩人以額叩關,又觸怒了守門的閽者。此首詩無論在表現手法或意境上,與《夢游天姥吟留別》都有相似之處,都是借助于仙境和神話,展現了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傾訴了自己的一腔憤懣。
以上分析說明,詩中夢境并非詩人所夢寐以求的“樂土”,而是暗指三年的帝京生活。權貴的傾軋、政治上的失敗,在詩人的一生中只能算是一場噩夢。這樣的理論如果能成立,前文所提出的幾個問題便可得到合理的解答,全詩的的結構也便渾然一體,天衣無縫,也即如劉熙載所稱道的:“太白詩雖升天乘云,無所不之,然自不離本位。”(《藝概·詩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