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后期長篇小說中的“惡姻緣”

中國封建社會是以血緣為基礎、以父家長制為中心的家國同構的宗法體制，中國社會傳統的倫理道德、行為規范、人格理想都是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齊家治國”成為歷代封建士人的人生追求。對于怎樣建立一個合乎封建倫理規范的家庭，封建禮教一方面認為夫妻為人倫之始、風化之源，夫妻相處若謹守本分“夫義婦順”，就能使家庭和諧社會穩定；另一方面又特別看重女人在家庭中的倫理作用，正所謂：“婦者，家之所由盛衰也。①”所以“賢妻是男人最珍貴的財產”。②明代小說《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西周生就認為君子“第一要緊”的是要有“一個賢德妻房”，這樣才能享受人生至樂。但是，在明中后期的世情小說中卻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惡姻緣”，而女人就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那么，這些所謂的“惡姻緣”是以怎樣的形式表現出來的，這些“惡姻緣”形成的原因是什么，我們又該怎樣看待“惡姻緣”中的女人?本文試以明中后期三部長篇小說《醒世姻緣傳》、《金瓶梅》和《醋葫蘆》為例，對以上問題進行分析。

一

西周生在其《醒世姻緣傳》中對“好姻緣”和“惡姻緣”作了界定。他所謂的“好姻緣”是指妻子“善會持家，孝順翁姑，敬待夫子，和睦妯娌”；如果夫妻間充滿了“憎嫌”、“凌虐”和放縱致使夫婦如仇讎，家庭變地獄，那就是“惡姻緣”，其中的“悍妻惡妾”要受到嚴厲的懲罰，士人君子遭遇此等姻緣，那就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在這三部小說中，我們很難見到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也是西周生所憧憬的“好姻緣”，相反倒是那些大量存在的“惡姻緣”中的夫妻爭斗、家庭痛苦因為真實地反映了明代社會的現實生活和作者內心的焦慮關切，故而構成了這些小說最生動鮮活的部分。那么，這幾部小說的作者花費大量篇幅描寫的“惡姻緣”都有哪些類型呢?

夫婦共同縱欲肆惡，導致身亡家破，此為小說中描寫的第一種“惡姻緣”。此類典型當數《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和潘金蓮、花子虛和李瓶兒及《醒世姻緣傳》中的晁源和珍哥?！督鹌棵贰分械奈鏖T慶是一個瘋狂追逐聲色和金錢的暴發戶，他在用種種卑劣的手段擁有一妻五妾之后，仍在妓院包占妓女長期不歸，在家里奸占仆婦、丫頭、奶媽，最后在如日中天的壯年縱欲身亡，致使一夫多妻的家庭妻妾風飄云散，家業衰敗。潘金蓮和西門慶因性的吸引而茍合，嫁入西門慶家后，她為滿足淫欲給西門慶服食過量性藥致他死亡，她自己也終被為兄報仇的武松殺死?；ㄗ犹撌俏鏖T慶“熱結”的十兄弟之一，是個典型的紈绔子弟。他在外使錢嫖妓，其妻李瓶兒在家和西門慶“隔墻密約”，迎奸赴會，最終，花子虛落了個身死財空。李瓶兒如愿做了西門慶的妾并為他生下兒子，可惜好景不長，不久就在妻妾爭寵彼此傾軋中母子先后命歸黃泉。晁源娶戲子珍哥為妾，二人為非作歹各逞私欲，最終雙雙死于非命。作者認為這類家庭中的男人女人放縱自己的欲望，寡廉鮮恥，導致了身亡家敗的可怕后果，絲毫不值得同情。

“惡姻緣”的第二種表現是夫妻一方因種種原因嫌憎凌虐另一方，致使夫妻矛盾激化，造成家反宅亂的嚴重后果。此類夫妻當推《金瓶梅》中的潘金蓮和武大郎、《醒世姻緣傳》前世姻緣中的晁源和計氏及后世姻緣中的薛素姐和狄希陳最為典型。如潘金蓮對外貌丑陋性格懦弱的丈夫武大郎“甚是嫌憎，常與他合氣”，并最終為滿足私欲將他害死。晁源與計氏新婚時愛如珍寶，視若天仙。后來家業興旺，就開始嫌憎計氏“鄙瑣”，“恨不得叫計氏即時促滅了，再好另娶名門艷女”。他對計氏打罵冷落，斷絕衣食供給，身心飽受折磨的計氏負氣自縊身亡。

在描寫這類“惡姻緣”時，作者往往懷著女人本惡的成見，用夸張和漫畫式的手法突出放大小說中女人的潑悍乖戾、種種悖逆以及給整個家庭帶來的災難，以彰顯女人在家庭矛盾中不可推卻之責任。實際上，這些女人在家庭中的肆惡是一柄雙刃劍，她們在傷害別人的同時自己不僅并未從中得到快樂和解脫，反而陷入更深的苦難中。

因夫妻雙方的人生目標完全錯位而同床異夢，彼此折磨，這是“惡姻緣”的第三種類型。此類典型當以《醋葫蘆》中的都氏和成夫婦為最。都氏夫妻同心協力掙下“千數家業”，只是年近六旬，沒有兒子。成以此為借口，千方百計要納妾，他把求子當成人生的目標和唯一樂趣，為此他不惜撒謊欺騙、尋死覓活、忍受妻子的種種懲罰；而都氏也把防范丈夫染指別的女人當成生活的全部內容，想方設法限制丈夫的外出和自由。夫妻雙方都為自己的利益殫精竭慮，機關算盡，苦不堪言。他們在外人眼中是笑柄，在彼此眼中是冤家，家庭成了夫妻間斗智斗勇的戰場，人生成了無盡的苦役。

二

《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西周生在此書第一回前“姻緣傳引起”中曾以可怕的比喻形容“惡姻緣”給人帶來的痛苦：“就如脖項上癭袋一樣，去了愈要傷命，留著大是苦人”，就像是“將一把累世不磨的鈍刀在你頸上鋸來鋸去，教你零敲碎受”，這等痛苦甚至“勝如那閻王的刀山、劍樹、搗、磨挨，十八重阿鼻地獄”。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既無法掙脫也無處逃避，只有默默地忍受，因為作者荒唐地解釋姻緣是“前生注定”，“惡姻緣”更是前世的“冤孽寇仇”勢不能報，今世配成夫婦以示報復。那么，明中葉以后世情小說中出現大量的“惡姻緣”其原因是什么?如何看待女人在惡姻緣中的表現呢?

首先，無愛的婚姻使家庭變成了牢籠，生活其中的男女用肆惡來表達自己的絕望和反抗。封建社會婚姻的締結是為了“廣家族，繼宗嗣”，它同個人性愛絕對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締結的方式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一種婚姻制度勢必會導致大量扼殺人性的“惡姻緣”的產生，正如西周生所言“十個人中倒有八九個不甚相宜”。綜觀這三部小說中所寫的“惡姻緣”，其根源大都是由無愛的婚姻造成的。

“惡姻緣”中的丈夫享受不到妻子的敬服和柔情，他們通過納妾嫖娼及社會活動彌補情感上的空虛；而他們的妻妾既不能得到性愛的滿足，也沒有通過生育兒女獲得較為穩定的家庭地位，連功能價值都無法實現，封建禮教又要求女人從一而終，這就使不幸的婚姻變成了牢籠。無望無愛甚至互相仇視卻還要廝守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絕望中放縱沉淪，乖戾悖逆，彼此傷害，無法解脫。

其次，男性家長的無德無能，使得他們在家庭中的權威地位被摧毀，他們已然在道德上和行動上喪失了統治管理家庭和為妻兒表率的能力，卻依然享有父權文化賦予的種種特權，這就使得心有不甘的女人起來抗爭，引起了家庭的震蕩。

在男權制社會中，角色分工是男主外，女主內，丈夫是妻子敬奉倚仗的“天”，他既有役使妻子的權力也有贍養保護的責任。在這三部小說中，作者也寫到了因丈夫的無能導致的家反宅亂。像武大郎接受了張大戶的恩賜便默許其對潘金蓮的占有，這種懦弱茍且，換來的只能是妻子對他的鄙視和無情。薛素姐折磨丈夫被作者解釋為怨冤相報，實際上源于妻子對他所作所為的失望和怨恨：既無才又無德，考秀才靠作弊，婚前婚后都不安分。連狄希陳偷娶的妾也說：“似這么雜情的漢子，有不如無!”當“男權制已經確立，男性已經將自己樹立為人的規范，將自己當作一種主體和參照物”。③當男性家長或因道德淪喪或因懦弱無能無法承擔此責任時，他的權威自然就被摧毀了。妻子反抗丈夫的獨占統治，在某種意義上是因為“他不知道怎樣做家中的主人，正如他不知道怎樣做國家的主人一樣，所以，他的妻子有充分權力奪取不配由他掌握的權柄”。④

最后，時代的變化和個人生活環境的影響，使得人們更看中俗世的享樂而漠視禮教閨范。明中后期是我國封建社會發生空前變化的歷史時期，商品經濟的發展已超過了以前的任何一個時代，城市繁榮，市民階層壯大，封建社會的母體內開始孕育資本主義的萌芽。與此相應的是，在文化思想領域內興起了一股啟蒙思潮，這種思潮強調個人的重要，肯定人情和人欲的合理。好貨好色，在當時已蔚然成風，它就不可避免地要對以父權為核心的扼殺人性的婚姻家庭制度產生強烈的沖擊和破壞作用。

在這三部小說中，我們看到主人公大都生活在市民家庭，像西門慶、成、武大郎等從事商業活動，潘金蓮、薛素姐、都氏等都生長在商人之家，他們屬于新興的市民階層，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當時社會思潮的影響。在這些小說里，男人要么放縱著自己的欲望放棄了對家庭的責任，要么因缺乏競爭和理家的能力而削弱了其在家中的權力和地位；女人們受社會和家庭的雙重影響，不愿為恪守封建婦德規范而犧牲塵世的享樂，甚至為了獲取現實的利益和享樂，她們寧愿置封建禮教于不顧，不怕背負“淫”、“妒”、“悍”、“不孝”等罪名。薛素姐面對婆婆和娘家人對她上廟看會參加社會活動的阻攔，“揚揚不睬，竟自出門”，母親責罵她打女婿罵婆婆都是犯了凌遲的罪，素姐不屑地說：“狗!破著一身剮，皇帝也對打!”其行為表現出對權威及禮法的極大蔑視。都氏為了防止丈夫以求子為借口拋棄自己，從而使自己辛苦掙下的家業為他人所有，堅決不許丈夫娶妾，為此她不怕被人詬罵指責，甚至承受地獄的種種極刑。在她們看來，自身的生存和現世的享樂比禮教的褒揚更重要，在她們身上，表現出對自我、對家庭、對社會倫理價值觀的重新審視，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參考文獻：

①張福清編著：《女誡——女性的枷鎖》，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年。

②西蒙娜·德·波伏娃[法]著、陶鐵柱譯：《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

③凱特·米利特[美]著、宋文偉譯：《性政治》、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

④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國婦女出版社，1990年。

注：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項目(05JZD00030)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