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辭令 可成作家
克莉斯蒂說:“我始終都不善辭令,也許是我成為作家的原因。”
我想這話有理。口訥言拙的人去寫作,去作畫,或者去吹奏樂器,我都見過。比起美術和音樂來,文學更像一個發言臺。
有一位朋友發憤寫作,他對我說過:“我每次聽官員演講,總覺得如果由我來講一定比他精彩。可是我知道我永遠沒有那個機會。所以……”通常,在需要演講的場合,并不是誰的口才好誰講,而是誰有代表性誰講,所以講話的人總是董事長總經理,即使他辭不達意。如果給報紙雜志寫稿,那就不同了,董事長也許趕不上工友。工友要想比董事長優先,他必須寫得好、寫得很好。“窮而后工”,既已窮了,那就非工不可,否則根本沒有發言權。
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教育家強調“意志”,以意志克服缺陷。那時屢屢有人舉出邱吉爾來,邱翁本來口吃,只因每天對著瀑布演說,終于磨練成大演說家。后來漸漸聽到另一種說法,主張“轉移”,沒有口才的人去盡量發揮文才吧。
我比較贊成“轉移”。我懷疑當年主張計劃、強制,是一種戰時理論。“日本鬼子”打進來了,你看見他就暈倒,那怎么成?必須能清醒,沉著,在敵人的汽車輪胎上穿個洞。做不到?我訓練你。
有人憑堅強的意志一定要成為作家嗎?好像沒有吧,只聽說有人不分寒暑咬牙切齒苦練武功。
想象太多 不利作文
克莉斯蒂說,她的作文成績一向不怎么好,因為她的想象太豐富了。她說,有一次,作文題目是“秋天”,她起頭描寫秋景寫得不錯,可是,寫著寫著跑出一只豬來,她全力描寫那只豬,把秋天忘記了。
我想起我們學校里的作文來。我們的作文是一種摹擬考試,而考試中的作文實在是一種“制藝”,形式內容有約定俗成的規范,這種制藝是要限制(或者說約束)幻想的。參加考試的人應該記住。
說到文學創作,“想象”就重要了。想象既然重要,作為想象之“前身”的幻想也就重要起來。人在童年時期總是有很多幻想,民族的青年工團 —— 初民 —— 也是。所以作家的作品可以從童年的幻想發展而成,也可以從古代的神話轉化而成。
一般學校的教育要求各科平均發展,給學生幻想的時間不多。咱們有很多作家小時候因戰亂失學,反而釋放了想象力。外文系出作家,也許因為外文系的學生還能幻想。理工科怎么也出了那么多作家呢?這些人天資太高,還有多出來的精神時間,“行有余力,則以學文。”所以理工出身的作家有兩大特色:本門的學問好,作品也好。
太實際的人恐怕不當作家。太講求實際的民族或太功利的社會,恐怕難以產生偉大的作家。在這里,我是說狹義的作家,這種狹義的作家,有人一律稱之為詩人。丁西林在他的劇本里寫過兩句俏皮話,他形容詩人:“別人看見的,他看不見;他看見的,別人看不見。”情場戰場往往產生作家,商場官場就困難些。
缺少自信需要鼓勵
克莉斯蒂說,作家是缺少自信的人,永遠需要鼓勵。
她的經驗是這樣的:有一年,她生了小病,時間沒法子打發,她的母親勸她寫小說。她認為自己沒有這個能力,母親說:“你并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能力,你沒有試過。”
在母親的鼓勵之下,一切從此開始。
起初,克莉斯蒂投出去的稿子也被退回來,這時,幸虧一位著名的小說家愿意抽出時間來看看問題在哪里。這位小說家特別寫了一封長信給克莉斯蒂,這封信的可貴之處不在提出建議,而在指述缺點時用充滿希望的語氣,例如,“處女作”總是如何如何,不久你就不再如何如何。這封信是一種誠懇的鼓勵,克莉斯蒂得益甚大。
所以克莉斯蒂說出那句話來。
我知道,有人會舉出不怕孤獨的作家來。只是我常覺得寫作也是一種表演事業,跟音樂舞蹈一樣,需要掌聲,如果聽見的永遠是倒彩,恐怕要“天不永年”。凡是對別的藝術有害的,例如箝制和打壓,對文學也同樣有害。廚川白村甚至說,所謂置世情和評論于不顧,乃是矯情,這樣的作家先失去了真誠,不能表現自我。
我懷疑在咱們中國,學習寫作的人特別容易在挫折中萎退。俞伯牙終身不復鼓琴,賈島“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丘”,給我們的影響太大。中國傳統作家似乎是含羞草一般的人物。成名的人尚且如此,何況初出茅廬!
文學市場作家推銷
關于文學與市場的關系,克莉斯蒂說了一段很別致的話:作家應該以推銷員自況,了解市場的需要,拿出合宜的貨色。“假如你是木匠,要做一把椅子,它的座子離地五尺高,那椅子誰也不想坐。你要是說那把椅子要那樣才好看,那是沒有用的。”
這話使我們想起,克莉斯蒂到底是暢銷書作家。可是,文學與市場,作家與金錢,這個困擾中國人的問題,可以沿著這條線思索下去。“木匠與椅子”,這話如果指文學的形式,克莉斯蒂的快人快語對我們有幫助。我想文學的形式可以與時俱新,因時制宜。蘇東坡不用司馬相如的形式,易卜生不用莎士比亞的形式,福克納不用福樓拜的形式,時也。
若干年來,報紙、廣播、電視這些媒體相繼出現,它們各有特性,文學作品必須適應媒體的特性,甚至要彰顯媒體的特性,才有傳播的機會。這已不僅是木匠和椅子的問題,而且是硬體和軟體的問題。軟體無法在硬體中使用,或雖可使用而效果不良,作家何苦堅持下去?所以,傳播工具造成了文學革命。
談到內容,也就是思想感情、價值取向,結論就難以產生。這問題涉及作家的良心。良心并非真理,可是什么是真理?世界上有惟一的真理嗎?有什么理由為了三十兩銀子放棄自己的良心?每一個成熟的作家都知道答案。
(選自臺灣《明道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