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同路

他在海邊徘徊了許久。

已是子夜時分了。天空從黃昏起就下著牛毛細雨，沒停沒了地飄灑著，在昏黃的路燈下，周遭寂靜的氣氛顯得特別凄迷。

他沮喪地低垂著腦袋，在岸邊來回踱步，時而踏著自己的影子，時而讓影子牽著沉重的腳步。

死的念頭不斷地在他的腦海盤旋……

房屋署三個月的租金。

孩子們下學(xué)期的書簿費。

電費、燃氣費、電話費、水費。

一家四口，柴、米、油、鹽、醬、醋、茶……

他掏出存折來看看，結(jié)存：0.05元。

哈哈!哈哈!一股在胸腔里憋了許久的慘笑爆發(fā)了出來。他猝然把存折撕個粉碎，撒向灰色的夜空，一片一片無聲地墜落海上。

我連分文也沒有了!他告訴自己，不懂游泳，只要縱身躍進正在漲潮的海里，不消掙扎幾分鐘，煩惱就將隨著死亡被海浪漂走。

想著，想著，身體不自覺地往前傾 ——

這一剎那，突然有人聲傳過來。他回過神，朝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

停在不遠處岸邊的一輛客貨車的陰影里，有一團人影在蠕動。聲音是從那里傳過來的。

“親愛的，你不要再離開我?！笔且粋€男人的聲音，“我在股票和房產(chǎn)上賺到的錢，足夠我們一輩子享受!”

那男人好大口氣，一定是個很有錢的人。他尋思：是一對伴侶在談心。但他們?yōu)槭裁疵爸娂娂氂?，躲到這偏僻的海邊來談情說愛呢？

想到這里，他腦海里突然靈光一閃：與其跳海自殺，倒不如豁出去……

他咬咬下唇，毅然下了決心。

他在附近的路邊搜索了一會，找到一個啤酒瓶。他模仿電影里黑幫惡人那樣，在墻角敲掉瓶子的底部。

有錢人都是怕死的，只要把破瓶子在他們面前揚一揚，不怕他們不乖乖地把身上的財物奉獻出來。

他躡著足，從客貨車旁悄悄走到那對男女背后。他蹲下身子，從車旁窺望過去。在迷蒙的夜色里，他看見男的穿著黑色西裝，女的穿白色的婚紗。兩人席地坐在濕漉漉的岸邊。女的頭飾和掛在脖子上的

鉆石項鏈在橙色的路燈照耀下閃閃發(fā)亮。

他沒想到，有錢人在新婚之夜竟然會冒雨跑到海邊來浪漫。想著，他把手中的破瓶子握得更緊。

“親愛的，你知道嗎？我送給你的鉆石戒指是價值連城的‘海洋之星’!”那新郎把新娘摟在懷里說：“我們乘私人飛機到地中海度蜜月，只要你別再離開我，我請意大利最有名氣的設(shè)計師為你設(shè)計時裝，給你買‘保時捷’、‘法拉利’、‘勞斯萊斯’。我有的是錢!李澤楷算得了什么!哈哈!哈哈!金融風(fēng)暴砸不死我!八萬五建屋計劃砸不死我!”

新郎本來溫聲軟語地在新娘的耳邊說話，驀地卻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把躲在車子旁邊的他嚇了一跳。

新娘那么文靜，一聲不響地聆聽新郎傻里傻氣的說話，任由他擁吻，摟摟抱抱地共墜溫柔鄉(xiāng)……

原來新娘手上戴的是價值連城的鉆石戒指。真?zhèn)€天無絕入之路，這回發(fā)達了!他告訴自己，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他緊握破瓶子，正想從車后閃出，突然聽到一陣接一陣急促的警號聲響起，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從遠處駛來，倏然在岸邊停下。

他吃了一驚，連忙縮回客貨車后面。他窺見救護車上跳下四五個穿白色制服的大漢。他們二話不說，撲上前把新郎按住，用繩子把他捆綁起來。

新郎掙扎反抗中，新娘被推倒在地上。

“你們干什么捉我!你們知我是誰?”新郎大聲呼叫，“我是李嘉誠!我要見董建華!”

“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大有錢佬李嘉誠，所以來接你回‘青山別墅’去!”其中一個漢子笑謔說。眾人哄笑起來。

幾個人把這新郎抬起來，推進那輛“青山精神病院”專用的救護車去。

“我老婆呢？我老婆呢?”新郎在車廂里直嚷著。

其中一個漢子回過身，一手把倒在一旁的新娘硬生生地提起來。

躲在客貨車后偷看的他傻了眼。想不到穿白色婚妙的新娘，竟是具塑料模特兒。

救護車響著刺耳的警號在街的盡頭消失。

海邊恢復(fù)寂靜。拍岸的浪聲仍然細碎。夜色仍然凄迷。

手握破瓶子的他仍然愣在那里……

（選自香港《文學(xué)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