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臺灣中部家鄉(xiāng)苗栗有片山坡地,山坡下有條溪流,溪水寒涼清澈,溪邊矗立兩棵高大的山櫻。每年櫻花盛開時節(jié),爺爺總會在腰間綁一把剪刀,小心攀上樹干,剪下幾根枝椏抱回家去插養(yǎng)在瓶子里,滿屋清香,就像迎來了春天。
十多年前,爺爺?shù)昧烁伟恐鴱婍g的求生意志撐了五年,可是因飽受病魔與藥物副作用的摧殘,身體一直處于虛弱無力狀態(tài)。因此,家里再也沒有美麗的櫻花綻放了。
爺爺和奶奶生了六個女兒,假日姑姑她們總輪流帶孩子回來看望兩老。每當她們準備離去,就會見到爺爺奶奶把一袋一袋的蔬菜水果往姑姑的車子上搬。這是爺爺奶奶長久以來的習慣,每次女兒回來,他們總會到菜園或山上去采摘自己種的蔬菜和水果送給女兒。對拙于言辭的老一輩人來說,贈予食物也許是對子女表露情感的另一種方式吧。
有一年春節(jié),爺爺最疼愛的小女兒舉家從荷蘭搬回臺灣。小姑姑帶著家人回娘家過年,其間爺爺與她交談不多。爺爺?shù)膫€性外冷內熱,總是一副嚴肅的臉孔。
小姑姑一家準備回臺北那天,奶奶一大早就忙著張羅各種東西,要姑丈搬到車里去。車子即將發(fā)動的時候,小姑姑突然從行李廂里取出一束粉紅櫻花,嚷道:“東西太多,放不下了,花就不拿了。”原來,爺爺那天早晨不見蹤影,卻是到山上摘花去了。爺爺并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把花接了過來,棄置在墻角。
那一年我才升上初中,對于成人世界的情感沒多少領會,只記得那束櫻花包扎得很周到,根部綁著濕棉團,想是為了延長花朵的壽命吧。
兩年后,爺爺過世。我自己長大后也開始像姑姑從前那樣,每次回娘家都從爸媽手上接收大包小包的食物。哥哥笑我是女兒賊,回家來大吃大喝還不夠,末了又要拿東西走。我隨外子調職到北部之后,這情形更是變本加厲,水果蔬菜常是一箱箱地扛上車。
三年前我剛懷孕的時候,有天寒流來襲。傍晚我接到爸爸的電話,說是隨公司出來旅行,晚上在臺北落腳,要外子下班后載我到飯店去找他。我當時害喜很嚴重,常常半天躺在床上不動,一想到食物就吐。因此,要在下班時間坐車穿越擁擠的街頭,心里不禁有股不情愿的感覺。
和爸爸約好晚上八點鐘在飯店大廳見面。寒流帶來細雨,街上又濕又冷,我們一路塞車,等到終于把車停好,早已過了和爸爸約定的時間。我們趕快走向飯店,遠遠就看見爸爸站在飯店門外,手上提著個袋子。
“爸! 等很久了吧?怎么不在大廳里等,卻站在外頭吹冷風?”我的語氣帶著一點埋怨。
“飯店人太多,怕你們找不到我。喏,這個給你,車子經(jīng)過水里的時候買的。”
“家里還好嗎?”外子問,同時接過爸爸手中的袋子。
“大家都好,倒是你們倆住在臺北,凡事要自己小心。好啦,天氣冷,你們快點回去吧。”爸說,催促我們回到車上。
車子發(fā)動后,爸爸才轉身走回飯店。我望著他身上單薄的襯衫,不禁一股熱氣竄上心頭。
打開放在大腿上的塑膠袋,只見里頭有幾個小包,用報紙密密實實地包好。撕開報紙一看,原來是梅子。我拿起一顆放入口,酸意漾開。這是專程為我送來的止吐食物。淚水漸漸模糊了眼睛,記憶中的那束櫻花和這梅子交錯在一起。這一刻我才明白,那束櫻花蘊藏的深厚情感,就如同父親對我的關愛。爺爺借著那粉紅的花朵訴說他內心深沉的情感,只是我們太粗心,竟忽略了。
爺爺早已過世,再多的淚水也填補不了他內心有過的遺憾。慶幸的是上天讓我及時體會這深摯內斂的情感,讓我仍有足夠的時間回報。
現(xiàn)在外子和我已搬到南部居住。假日我們總會帶著女兒回山城去陪陪父母,分享他們的歡樂。然后呢?當然是在哥哥半開玩笑地大喊“女兒賊、女兒賊”之時,我毫無愧色地把梨子、豆子……搬上車。因為我知道,貴重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它所傳遞的父母疼愛子女之情。
哥哥形容得貼切 —— “女兒賊”。我們偷的何止是食物而已,還有珍貴的父母心呢!
(選自香港版《讀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