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星期五,在慕慕小學六年級甲班的課室里,同學們紛紛要求班主任朱先生把“游泳日”提前到這個星期天。他們所持的理由是,天氣熱得太快,在攝氏三十度的氣溫下,還不到海灘去,是不合乎邏輯的 —— 朱先生剛剛給他們溫習了“邏輯”這個詞。
國維胸有成竹地說:
“朱先生,你把通知寫在黑板上,就說‘天氣炎熱,最宜游泳,鍛煉身體,教師率領,保證安全,晨七前往,晚六回程,家長應允,簽名便妥。’我們把這通知抄在手冊的通知欄上,帶回家里讓家長簽名,明天便可以統計數字了。還有,這次游泳,我負責財政,保證不會有赤字!”
國維一邊說,同學們一邊笑。
愛促狹的美珊接口說:
“每次活動,都總有人犯了規要寫罰抄的,國維是罰抄專家,這次游泳,你還是負責包起所有罰抄吧!”
國維紅著臉,嚷道:
“朱先生說過不準翻人家舊賬的,那次我翻你的舊賬,說你嘴饞,你也不饒我呢!”
美珊的臉也立即紅了,叫道:
“你不也是明明在翻人家的舊賬么,朱先生,你來評評理!”
朱先生笑道:
“你們都不要翻對方的舊賬了,但有一塊地,我卻是一定要翻一翻的,所以這個星期天我是沒有辦法帶你們去游泳的了。”
同學們聽見朱先生這樣說,都大感興趣,立即七嘴八舌地追問朱先生,他所說的“翻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偏偏國維的記憶力好,他記起了一件事,便立即垂下了頭。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當時,國維是四年級的留班生,新來的朱先生是他的班主任。一次小息的時候,國維因為一位同學多看了他一眼,便追了上去,對那位同學拳打腳踢。那位同學給打得口、鼻都流血。
事后,國維給記了一次大過,朱先生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嚴厲地訓斥了國維。那番話,國維還清楚地記得。
那一次,朱先生是這樣說的:
“ 我現在當的是教師,但我常常告訴自己,我是一位農夫。農夫的天職,便是要使田里的莊稼生長得好,將來有好的收成。要達到這個目的,農夫要做許多事情,其中一件是深、耕、細、作。所謂‘深耕’,便是要翻土翻得深,除去土里妨礙生長的磚塊、石塊。從前有一位農夫,他臨死的時候,對他懶惰的兒子說,田里埋著黃金,只要把黃金找出來,今后便不愁生活了。那位農夫死去之后,他的兒子果然到田里去翻土,但他翻了一次又一次,都沒有找到黃金。他想,橫豎已經翻了土,不如把種子播下。由于土翻得深,種子也生長得好。他辛勤照料,結果獲得了豐收。那時候他才明白,他的父親并沒有騙他。這個故事,你們也許聽過了吧?現在,我也要當一位深耕細作的農夫,如果泥土里有磚塊、石塊,我是一定要除去的!這是我的職責。如果我不把泥土里的磚石除去,將來莊稼長得不好,我便是失職,那是十分羞愧的一件事啊!”
被記了一個大過的國維垂著頭聽著。朱先生的語氣十分嚴肅。雖然,朱先生并沒有點名道姓,但他仿佛曉得,自己便是田里的磚石,是妨礙農作物生長的磚石。
他覺得渾身不自在。
那天放學之后,朱先生要他留下。國維早就料到,朱先生必然會這樣做的。同學們都走光了,他拿出了筆和紙,準備寫“罰抄”。他甚至連朱先生要他罰抄的句子也想到了,那就是:“我今后要遵守校規,不打罵同學!”他想:“唉,要是沒有了那個‘遵’字多好!是誰發明這個‘遵’字的?又深又難寫!其實呀,‘遵守校規’和‘守校規’是同一回事,但朱先生一定要我寫‘遵守校規’的,他不用我寫‘遵守學校規矩’,便已經是很仁慈很仁慈的了!”
這方面,國維倒是經驗豐富的。
朱先生來了,出乎國維意料的是,朱先生帶來了一個針線包,對國維說:
“你的衣袖裂了一道口子,自己縫補一下!”
國維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袖果然裂了一道口子。他想,也許是自己追打那同學的時候,那同學在反抗之中,把這衣袖撕破了。也是因為遭到了反抗,他才追打得更兇了。
國維把衣服脫下來,一邊縫補一邊這樣想:
“這事情,回到家里,媽媽自然會給我做的了。朱先生現在要我先縫補衣服,再寫罰抄,我不曉得什么時候才可以回家吃晚飯了!”
想著想著,國維忽地覺得左手食指指尖一陣刺痛,忍不住叫了一聲“哎喲!”原來,他由于不留心,一下子把針尖扎了進去。朱先生找來了紅藥水,小心地給他涂在那個小小的傷口上。
之后,朱先生接過了國維的恤衫,給他縫補起來。國維看見,朱先生縫補衣服的手法非常純熟,縫得又快又精細。
他看得呆住了,朱先生叫了他幾次,他才如夢初醒,知道那口子已經給縫上了。他看那衣袖,上面像多了一道好看的花紋。
“還不把衣服穿上。”朱先生說。
國維默默地把衣服穿上了。然后,他安靜地坐下來,準備寫罰抄 —— 我今后要遵守校規,不打罵同學!
朱先生接著說:
“回家去吧,時間不早了!”
國維是感到意外的,但他坐著不動,因為他及時提醒自己,朱先生那樣說,不過是一種試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悔改之心。
朱先生又說:
“怎么你還坐著 —— 難道你真的要當頑石嗎?”
朱先生的語氣和眼神都是充滿了誠意的,國維感動了。他想說什么,但始終沒有說出來。
國維才走了兩三步,朱先生突然在他后面叫道:“等一等!”
國維惱怒了,他想:“果然是要試探我!不,這簡直是一種戲弄!”
他捏緊了拳頭。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便曾經不顧一切地打了一位女教師一拳。
朱先生接著說:
“國維,你數數口袋里的錢,看看夠不夠搭車回家。現在已經晚了,臨時才發現不夠車資,要走路回家便不好了!”
國維放開了拳頭,用顫抖的指頭在口袋里搜索著、點算著。似乎是缺了一角錢。然而,他只是匆匆地向朱先生再點頭,便急步離開了學校。在校門外,他也沒再點算身上的錢,只是朝著家的所在,大步大步地走去。他不曉得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這樣做會舒服一些。
那一年,他順利地升上了五年級。他讀五年級甲班,班主任還是朱先生。然后,他又順利地升上六年級。在升級之前,他許下了一個心愿,一個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心愿。
放學了。
美珊追上他,說: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你也會入選!”
國維也有點兒迷糊。他問美珊:
“你說什么入選呀?”
美珊瞪了他一眼,說:“你向我示威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也入選了。只是,全班不過十個人能去,你竟然是其中之一,我看,朱先生對你是有點兒偏心了!”
國維立即不客氣地警告美珊:
“不許說朱先生的壞話!”
美珊伸了伸舌頭,果然不再說什么了。
國維還是不大搞得清楚,美珊說的是怎么一回事。剛才上課的時候,他只是翻著自己的舊賬,同學們和朱先生說的話,他都聽得不大清楚了。似乎,有人鼓掌;似乎,朱先生說了他的名字;似乎,朱先生和同學們在商量什么;似乎,他在手冊上抄下了朱先生寫在黑板上的通知 —— 想到這里,他的心猛地一跳,也顧不得自己是在路上走著,連忙打住了腳步,打開書包,把手冊找了出來……
星期天的早上,七時不到,國維便來到了學校。朱先生已經在等著了。除了朱先生,國維竟是最早到的一個。
七時半,同學們準時齊集,隨著朱先生出發了。一路上,十張小嘴巴都不停地說著話。
朱先生耐心地告訴他們,他的一幢村屋是在不久前買下的。村屋前有一塊地,他也買了下來。由于那兒遠離市區,所以價錢并不貴。朱先生又說,他實在很喜歡鄉村的生活。經過多年儲蓄,他終于在這個時候達成了心愿。以后到了假期,他便會和太太一道,到村屋住住。這時候,村屋正在修葺,而那塊地也荒廢了很久,并且凹凸不平,他想把那塊地翻一翻,然后鋪上“草皮”,再種上一些樹木。
美珊說:“種石榴樹吧!”
子偉說:“種木瓜樹最好!”
國維沒有插嘴,因為他又翻起了自己的那一筆舊賬。
他們乘搭電氣化火車到了大埔,再轉乘小巴。小巴漸漸地把現代化樓房拋在身后。
下了小巴,再走一程,便到了朱先生的村屋了。國維十分興奮,他也覺得,朱先生表現出來的興奮,是他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
國維他們也不休息,立即拿起了各種各樣的工具,在那塊荒地上翻起土來。
美珊首先叫道:“怎么泥土下面的磚石這么多!”
子偉說:“我們一定要把這些磚石弄走!”
可是,要弄走泥土下的磚石,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學們都用上了很大的勁。看來,還是國維的勁頭最大。他把鐵鏟往地上一插,雙手緊握鐵鏟的上端,一咬牙,使勁往自己身體的這邊一扳,陷在泥土里的一塊磚或者一塊石便給掀了出來。
翻了半個小時左右,朱先生便要他們休息了。他自村屋里捧出了十多盒紙包果汁,分派給他們喝。
“我也想不到這地里會埋著這么多的磚石,不過,這些磚石其實也是有用的,我可以用它們在屋旁砌一個魚池,養些金魚。將來你們來這里,便可以一邊吃著從樹上摘下來的水果,一邊賞魚了!”朱先生說。
國維才喝了一半果汁,便又干了起來。他干得比剛才更加起勁呢!朱先生也放下果汁盒,走到國維的身旁,幫著他……
(選自香港《博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