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的世界（二篇）

三十年后的建筑

漢寶德（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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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說，人類之異于禽獸者幾希，其中最重要的是在動物世界中只有人類會注視未來，策劃未來。因此對未來的推測是人類最高級的智慧游戲。自從進入科技文明時代，就有不少一等聰明的人去推測科學發展的方向，勾畫未來人類的生活方式。近年來，娛樂界當行的科幻影片就是這種想象力發揮的結果，而為青少年所喜愛。

可是嚴肅的思想家卻對未來抱著既憧憬又畏懼的態度，視未來為未可知的界域。人類對宗教之信仰，十之八九建立在預言的兌現上。我們祈禱，不過是當遭遇困惑時，希望神明的力量可以對我們的未來指出一條明路，使我們趨吉避兇，安心走下去。我們對于智者的尊敬，大多也是因為他們推測后果的能力，令人敬佩。

二十世紀美國建筑家路易士·康曾說，未來是不可知的，因為神秘，才是未來。照他的意思，我們所推斷出的未來，不是未來，是現在的延長。今人喜歡談“趨勢”，就是自今天正在發展的大勢，定出方向，合理推斷明天的情狀。它之異于科幻故事者是科幻的想象，不顧及可行性，而無限地放縱幻想的能力。趨勢推斷下的未來，實際上就是現在。說未來的城市會有更多的高樓，實在是現況，因為許多高樓正在建造或設計中。

要推測三十年后的建筑，先要看看今天的社會文化條件。建筑是生活的容器，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它是科技的產物，同時必須應合時代的審美觀。只要掌握了生活、科技與美感的演進，就可以想象未來的建筑。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誰有能力預測那么多文明因素的發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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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六十年代是建筑界對未來世界最有興趣的時代，世界上第一流的建筑師常在正常工作之外，構想未來的居住方式。在對科學存有無限迷思的歲月，有理想的一代推測未來是很自然的。當時以英國人與日本人的建筑界為首，以幻想的方式構想了未來的建筑，一時風靡。他們的想象沒有實現，是因為建筑的社會面沒有考慮在內。

有一些是可以推測的，我們可以肯定地說，生活會越來越富有，精神生活會受到重視。在建筑上所代表的意思是我們都要居住比較寬廣的空間，選擇自己喜愛的式樣。一個富裕的時代，自然產生價值多元化的社會，也就是建筑商品化的社會。因此未來建筑的發展不可能用單一要素來支配，過去所尊崇的美學統一的原則將逐漸被忘記。

由于高科技的生活化，未來的建筑與數位是脫不了關系的。自功能方面看，智慧型的建筑逐漸成形，最重要的是電子控制的居住功能，今天的科技已可以做到很多，只是尚沒有形成風潮，沒有建筑師投入心力而已。

高科技對建筑的影響可以分為兩點說明，一是建筑的結構，二是建筑的造形。建筑是由結構所建立起來的，所以結構才是最基本的要件。

現代建筑革命的主要力量就是結構技術的進步。十九世紀鋼鐵與鋼筋混凝土的發明，加上結構力學的成熟，成就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整個二十世紀，不論建筑理論如何發展，總逃不出結構力學的手掌心，直到九十年代新科技使結構計算的能量大幅增加之后，才有了轉機，而為建筑界開辟出新天地。

可是二十世紀末技術上的進步，只限于計算能量，所以只能表現在指標性的建筑上。這類的建筑只有極少數，如畢爾堡的古根漢博物館，全世界屈指可數，成為觀光的目標，與人民的生活關系極為有限。只有建筑材料的改變才能造成建筑的徹底改變。建筑界正期待新建筑材料的來臨，而且已經看到新材料的端倪。

建筑的結構是從古代的承重墻結構，發展到柱梁結構，一直到今天。建筑界期待的是納米科技所創造的新材料。只有新材料的普及化，才能改變建筑世界的外貌。我們所期待的是高功能、多作用的建材的出現，比如結構性的玻璃。在過去，玻璃是脆弱的材料，它的作用只是透明，可用以隔開內外的材料，它使我們在室內也可以接近自然，因此大玻璃是現代生活方式的指標。但是由于它，建筑技術需要多方面的配合。首先需要框架予以支持，以避免破壞性的外力；其次，需要遮陽，以排除多余的光線；更重要的是配以耗能的空調設備，用以控制溫度，以免產生溫室效應。因此玻璃是現代生活空間構成的夢想，也是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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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以來，建筑材料科技上最大的進步就是玻璃技術的改進，大幅提高了玻璃的功能。今天的玻璃已經可以不必反光，避免造成鄰近的光害，可以反射熱能，降低溫室效應，在結構上強化很多，可以減少框架支撐，承受更大的沖擊，成為我們可以信賴的材料，這就是近年來，建筑外觀普遍玻璃化的原因。

可是我們對納米科技的期待遠過于今天的玻璃。我們希望玻璃可以成為結構承重的材料。未來的玻璃可以當承重墻使用，這就可以結束一百多年柱梁結構的時代。它不但可以有隔熱的作用，而且可以按外在環境的變化，發揮調整室內光線的功能。換言之，它既是骨，又是皮，而且是一張智慧型的外皮。想想看，有了這種材料，建筑世界會有怎樣的改變?

臺北市的建筑最令人遺憾的一個面向，是灰塵污染。一些高價的豪宅，建成不久表面就出現黑色的水漬，不易清洗。建筑師為了避免這種后果，常選擇暗色的材料。可是上世紀末以來，鈦金屬被使用到焦點建筑上，這個問題已經可以解決了。經過處理的鈦表面，可以有防污的作用，永遠保持清新明亮。如果這樣的科技可以普及到民宅上，城市的外貌就能一新耳目了。

建筑材料的進步，促成結構體系的改變，再加上高科技的計算技術，建筑的造型就更加千變萬化了。但對人類生活環境造成的影響，焦點建筑固然有領先作用，真正能造成徹底改變的，仍然是大量的居住建筑。所謂數位造型必須在公共議題上站得住，而且成為大眾的共識，才能逐漸普及化，不至于淪為少數前衛建筑師嘩眾取寵的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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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建筑有可能成為未來建筑的普遍原則。近年來，已有著名建筑師，以節能的設計技術創造出特殊的建筑造型，如倫敦的市政廳。由于地球暖化帶來的環境危機，綠色建筑可以與新時代的生活方式相結合，產生高度智慧型的居住建筑，徹底改變城市的外貌。當夢想實現的時候，柱梁系統所形成的立方體為基礎的建筑外貌就會為有機的多元的形狀所取代。

當前的科技已有這種力量改變城市的外觀，可是人類的空間文化是保守的，我們生活在習慣與傳統之中，而且時受政治的羈絆。因此建筑的進步總是遲緩的，常常瞻前顧后，踟躕不前，落在其他科學與藝術的后面。就是這個原因，才使得掌握風潮的前衛建筑顯得如此突出!在三十年后，我們只能看到前衛建筑的頻頻出爐，至于一般大眾的生活環境，恐怕仍然是“鴿子籠”吧!

三十年后的音樂

焦元溥（臺灣）

三十年后的音樂會變成什么樣子?

這是個非常困難的問題，對我來說更是困難 —— 三十年后，我應該還不到六十歲，應該很有機會能見證我現在所“預言”的一切。為了“自食其果”時不要吞得太過慘烈，這篇“音樂預言”既不該保守拘謹，也不能全屬亂講，想想還真是不好寫呢!

不過，若放棄一些全然天馬行空的幻想，正本清源地討論音樂本質，其實三十年后的音樂世界或許也不難猜測。若說我們把音樂定義為“以聲音來處理時間的藝術”，我們不妨從“聲音”和“時間”這兩個面向來討論，看看目前的音樂藝術中已經發展到什么程度，未來三十年內又有多少空間可讓我們開發。

聲音：作曲家、作品、樂器的發展

就二十世紀的觀念而言，“聲音”的構成要素有五項，分別是音色、音高、長度、音量與方向。在二十世紀以前，作曲家思考的方向主要在音高、長度、音量三方面。進入二十世紀后，作曲家則大幅開發音色和方向這兩個要素?，F代和當代作品中充滿各種前所未聞的奇特音響效果，樂手的位置也多所設計，作曲家甚至在樂譜上明確規定演奏者必須坐在何處，讓聲音的“方向”也成為表現的重心。

在未來三十年中，往這五個要素所進行的試驗只會更多更豐富。由于人耳的生物限制，我們無法聽到過高或過低的頻率，對過大或過小的聲音也無法欣賞。因此在音高和音量的試驗上雖然還有空間，但限制已然明確。就長度而言，電子樂器雖可使聲音無限延長，但既能無限延長，就表示長度的試驗也達極限——目前在德國一座廢棄的教堂內，就進行著全世界最長時間的演奏。教堂的電管風琴將美國作曲家凱吉(John Cage)的“Organ2／ASLSP”(as slowaspossible）調成六百三十九年：全曲雖只有九小節，但每小節得演奏七十一年。如果曲子已能演奏到海枯石爛，作曲家還能大幅表現創意的元素就只剩音色和方向了。在可預見的未來，這兩要素必定還是作曲家思考的核心。在未來的音樂創作里，我們會聽到更不可思議的色彩與音響，聲波在空間里的傳遞途徑、方向和組合等也會成為作曲家思考的重心。

對作曲家而言，雖然音高、音量和長度有所限制，但并不表示我們現在所擁有的演奏器具已經盡善盡美。以前制造樂器的人，對物理學和聲學的知識并沒有今人深刻，作曲家也不見得完全了解樂器的物理原理和演奏的聲學效果。為了能夠表現出更寬廣的音域與強弱，以及更豐富的音色與音響，當今所使用的樂器勢必還會繼續更新進步?；仡欉^去兩三百年來的歷史，各種樂器性能都在不斷演化，往更合理、更有效果、更具表現力的方向改變。作曲家與演奏者的期待一向是樂器演變的主因，而樂器性能的改變也會促使作曲家創造更為不同的作品，激勵演奏者練出更多元的技巧。如此互動發展，過去數百年如此，未來三十年也不會改變。

時間：錄音科技和播放

科技的革新

聲音本身就是音樂嗎?樂譜上的音符就是音樂嗎?當然不是。音符只是作曲者溝通情感的工具，音符本身不是音樂。同理，我們都能自錄音中聽見聲音，卻不見得都能聽到“音樂”。音樂其實是時間，不是聲音。音樂是一段特定時間中的情感，而作曲家與演奏者運用聲音來處理時間，讓人感受到情感，但聲音本身并非音樂。

如果我們能了解音樂的本質以及“時間”在音樂中的意義，那么對于錄音科技，我們就必須持更審慎的態度。錄音技術讓原本僅存于特定時空中的演奏得到相當程度的保存，對于音樂推廣和記錄而言自有革命性的貢獻；感謝錄音，我們不必感嘆卡拉揚或霍洛維茲等偉大音樂家的不朽技藝隨著其生命而結束，他們輝煌燦爛的成就將隨著錄音代代留傳，成為后世學習或討論的里程碑。然而，回顧這百年來的錄音發展史，隨著錄音技術日趨精進卻又過分強調清楚精確，導致人們也開始習慣如此清楚精確的聲音。往好的方面看，由于聽眾在家里就可以聽到樂曲的每一細節，自然對演奏的清晰度要求愈來愈高，即使那是現場演奏。這種要求自然逼迫演奏者發展出更杰出的技巧，讓整體技術訓練全面提升。但就壞處而言，錄音技術追求聲音清晰度的執迷，導致許多聽者與演奏者認為，“聲音”本身就是一切，甚至比音樂還重要。這其實是相當嚴重的本末倒置，也是對音樂藝術極大的傷害。

假如我們仔細分析音樂表演藝術，更可以明白其間的問題。音樂表演藝術第一層是技術面：面對樂器的“演奏者”。第二層，則是讓演奏技巧朝向某目標邁進的“音樂家”?！把葑嗾摺焙汀耙魳芳摇边@兩個層次常會沖突，因為“演奏者”旨在演奏音符，但“音樂家”卻要表現想法。而第三層則是“藝術家”?！八囆g家”凌駕于前二層次之上，甚至不太管音符，“藝術家”進入作曲家的靈魂，問著“為何作曲家要這樣寫?作曲家為什么要寫?我要如何與人們溝通?為何我要演奏?我人生的任務是什么?”等等，從哲學角度看人生與藝術的大問題。真正的“音樂家”一定往“藝術家”層次邁進，但無論錄音科技再怎么精確，在層次上也僅停留于“演奏者”。兩者之間的落差既說明聲音本身并非音樂，也點出未來錄音科技可能的發展方向。

在可預見的未來，我相信人們對于“聲音”與“音樂”兩者的關系會有更深刻的認識。一旦能夠了解到“聲音”并非音樂，那么所有的錄制或重播技術都將把“時間”看成更重要的元素，盡可能重現音樂表演中“音樂家”和“藝術家”的層次與境界。在聲音和影像高度結合的今日，未來三十年的“錄音”技術必然和影像高度結合，而“錄音／像”技術也將以重現表演的時空與場域為主。未來音樂會不只可以同步轉播，演奏者可能以3D立體影像出現在客廳；在客廳的聽眾甚至可能透過虛擬視像系統(或者我們目前難以想象的腦波建構系統)，讓自己身在音樂廳。只要上網付費，人人都可在家“前往”卡內基音樂廳或莫斯科大劇院，全世界的表演活動都可同步參與 —— 雖然這還是無法取代真正的音樂會，但高度逼真的虛擬系統將使音樂更普及，也讓錄音／像技術繼續推陳出新。

音樂泛濫的反思：重視

音樂教育與欣賞

無論音樂多么普及，音樂表演水準如何提高，如果欣賞者本身層次沒有提升，甚至下降，那所有的進步都無濟于事?；仡欉@半世紀來的發展，很遺憾地，盡管演奏技藝與錄音科技都不斷進步，人們的音樂欣賞能力卻不斷低落，其中的關鍵正是人們不在乎“聽什么”和“怎么聽”。我們對吃什么很挑剔，對穿什么很關心，卻對我們聽什么不重視。錄音科技雖讓音樂普及，卻也讓音樂泛濫。音樂既然隨處即是，人們也就把音樂當成家具或背景，卻沒有被教導去欣賞其藝術價值?，F在餐廳、旅館、街頭一天到晚都在播放音樂營造氣氛，把經典創作也當成生活背景。在如此環境與態度下，人們被教育成“聽”，卻不“認真聽”。甚至人們參加音樂會往往也不認真聽，只把音樂演出當成一種消費，以為自己付錢買票，單純接受演出就可以了，而未能體會到聽眾也是音樂會的一分子 —— 一位“真正的聽眾”絕對不是被動的聆賞者，他們不只去“聽”音樂，更和演出者一同“經驗”并“創造”音樂。

在未來三十年，我希望人們終能重視音樂教育與學會正確對待音樂。聽眾不是音樂藝術的“消費者”，不能只想得到淺薄的收獲而不愿付出或學習。從幼兒開始，學校就該教育兒童“如何認真聽”，知道“聆聽”是怎么一回事。人應該自我充實，透過教育和學習增進聆聽能力，讓自己有能力欣賞音樂創作中最偉大、最崇高的藝術，得到更高層次的精神滿足。這是音樂藝術持續發展的核心，也是最根本的起點。

音樂泛濫的環境可以讓我們反省音樂教育的問題，也可以逼我們正視“寧靜”的珍貴。目前人可以“有眼無珠”，但難以“充耳不聞”。我們閉上眼睛可以看不見，卻不能捂住耳朵而說自己聽不到。這也是賽倫女妖歌聲之所以魅惑，無形的樂聲反而最具侵略性的原因。一旦人們能夠正視音樂的藝術價值，知道我們不該把自己的耳朵當垃圾桶，學會“如何聽”，那么在未來三十年的世界中，我認為音樂播放將會受到管制，也會有新科技讓人得以輕易地阻絕聲音，充分享受寧靜，在未來，“無聲”不會只是冷氣機的廣告，“寧靜”也會成為一種商品。

期待無限的可能

說了這么多，未來三十年音樂將如何發展，恐怕還是無人能料。事實上，如果未來真的都可以被完美預測，那人生似乎也太為無趣了!說不定十年后我們得被迫在海底聽音樂會，但二十年后又能在月球上欣賞“火星愛樂”的演出。讓我們期待未來，期待音樂的無限可能!

（選自臺灣《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