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茉的心靈

她，棘茉，臺灣青年女作家

是個極難理解的女人

看似孤傲卻又懷抱赤子天真

放眼文壇

一陣陣脂粉做作歪風里

她 是個難得的異數

沸點下的等待

也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每個戀愛中的女人與生俱來的，在幸福的高峰時刻里，總要逃入某種空間耽擱一會兒。

桑桑突然就對星期五晚上男友準時打來的電話采取了連她自己都錯愕的不理睬態度。

其實她和朋友看完七點的電影后匆匆趕回家就是為了接徐維剛稍晚打過來的電話。但莫名奇妙地，這樣的約定忽然讓她若有所失起來。

十點鐘，電話如期地響了，而她正泡在浴缸里。這簡直是她故意安排的洗澡時刻。電話響一聲、兩聲、三聲……她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后，電話鈴聲已斷了。

無來由地，她松了一口氣。

似乎第一次，她因為避開了整個明天所能預料的幸福而不可思議地偷偷興奮。本來計劃做一種人為的破壞，但她相信，像徐維剛這樣 —— 她暫時還不知道該如何完全定義的男孩，起碼有一點她有把握的，就是他即便對她定有所猜測，也絕不會和她的蓄意行事搭上關系。她的被懷疑仍然還將給自己繼續保持一份安全。

晚一點他還會打來的。桑桑回到客廳，再度打開電視，偏偏就坐在電話機旁，好像考驗還不夠似的，她繼續等著做今晚最后的堅持。

她堅持不接這個電話。如果接了，她想，就如同每個星期假日一般，他們都會在這一整天的相聚中，甜甜蜜蜜欲罷不能地做一對稱職的情侶。

那時門鈴叮咚一聲響起，她必然歡歡喜喜地跑去開門；而徐維剛也總會捧著一束花笑容可掬地出現在面前：

“我的小公主，今天心情好嗎?”

或者，開個玩笑：

“請問有沒有一位何桑桑小姐?我是花店的小弟，替她的仰慕者送花來。”

一開始向來伶牙俐齒的桑桑還能夠回幾句俏皮話，但慢慢對重復的情況便拙詞了，只有報以感動的笑容。

可是他為她所做的事，真的沒一件不教她感動的，尤其跟她從前的每個男朋友比較。

幾個月前，桑桑還在詛咒天下的男人都該死。也就是她心情最惡劣的那天，她喝了一點酒，趁著酒意騎上摩托車準備胡作非為一番，看會不會招惹對自己徹底的厭惡，干脆無憾地陪掉整個人生，結果卻絕處逢生地又撞開了戀愛史的新一頁。

“我又戀愛了！”像帶點無奈的自嘲，桑桑向她的好友久玲宣布。“猜不到吧，就是那個被我撞了一下的家伙。”

徐維剛僅受了點皮肉傷，堅持不要桑桑替他出醫藥費。他那天正趕著去大學夜校上課，相撞后彼此交換了地址和電話。

也許是多少有些懷念學生時代的純情作風吧，早已踏上社會的桑桑親手制作了一張慰問卡寄給他。

對她來說，這并不表明她個性的本質，只算一種偶然的興致。但不曾想在徐維剛圈子里本該屬于稀松平常的事竟被他當成女子少見的溫柔與美德。這令早已不在戀愛中作興如此一套的桑桑幾乎是手足無措起來。

“嘿，千萬千萬別。”

深知桑桑底細的久玲忙不迭提醒她：“你可千萬別讓他發現你是個情場老手，別像從前那樣把你和過去每一個男人交往的種種告訴他；你要裝作完全沒什么經驗的樣子。依你的形容，這小子嫩得很，也純得很。但既然條件不錯，這次你可得好好把握別再犯同樣的錯誤啦。”

他雖只是念夜間部，但畢竟是臺大外文系。其實徐維剛若像一般人，大可利用未來身價的被看好，而產生討女人喜歡的自覺。如此也就算了，她反正不太指望和他會有什么結果。一般男人的通病她都了若指掌，但這會兒她不知不覺開始謹慎起來 —— 不是對對方，卻真如久玲說的，是對自己的言行舉止。

那陣子她的心情持續低迷，下了班就窩在家，原本是指望分手后的男友會回心轉意，突然出現，不久便只剩下徐維剛了。

他倒不是馬上對她發動攻勢的，打電話來大都表示慰問之意。那種可以歸入純友誼關系的無騖口氣和態度，倒是一向情熱得很快的桑桑樂意接受的新鮮交往方式。不過基于這方面的敏感心思，她猜他遲早會向她求愛的。

“帶來給我們看看嘛，唉喲，這樣的稀有動物，讓人太好奇了……”

每當桑桑描述徐維剛的一些情形，她的一批朋友就迫不及待地想見他。

與其說羨慕，不如說下意識將他與“可能會被桑桑當成傻瓜玩弄”聯想一起，看能不能伺機偷偷救他—把。

其實桑桑知道自己對男人不論是好是壞，有時會夸張地形容。但這一次，她確實碰到了特殊的例子。

徐維剛白日兼差翻譯工作。有一次打電話來問她愿不愿意聽他念一首英文詩。這對于從來只看瓊瑤之類小說的桑桑不啻是件頗辛苦的事，何況那時她正召了一批牌搭子準備上桌，但仍耐心地聽他在電話中把詩念完，并應景陶醉一番。

稍后朋友們在牌桌上調侃她，桑桑不以為然道：

“嘿，你們怎么知道我沒有一點文學細胞?其實我真正欣賞的就是這種書生型的男子。而且人家的身材好棒，又一點也不文弱，風度一流，剛巧和以前那個王八蛋黃忠魁相反，那死家伙不折不扣，是一只男性沙文主義豬，可是瞧瞧他的身材，真打起架來搞不好還不是我的對手哩。”

一旦認為對方做絕了，桑桑就不再說一句好話。因此大家對于目前她新男友的優點自然有種“將來變成缺點”的比照心理，之所以故意不揭穿，是因為生活中似乎需要這類小情趣，而桑桑外表的條件加上她的不定性，正是制造花邊小道新聞的材料，何況她自己不吝嗇提供。

在證券公司上班，桑桑專門負責辦理開戶一事，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因為自身儲蓄不豐，無法投入股市，也就微妙地特別看不順眼那些汲汲營利的男女。更讓她不悅的是，即使偶爾發現有長得還不賴的年輕男人，他們的目光亦不會在她身上多逗留一會兒，他們關心的只是看板上的數字。

因此，和徐維剛約會時，她被他帶到那種學生客人居多的書香園，而他對她那種全神貫注的細心對待便在這時大獲她的贊許。

他穿著輕便，頭發沒有油味，笑容開朗，簡樸自然又充滿活力。桑桑也就收起了時髦的行頭，改穿淑女裝，臉上的妝也淡了許多。

他總是選坐她對面的位子。在光線充足的餐室里，他經得起由表及里各種角度的觀察。

把這跟桑桑以往通常只能帶點自欺欺人式的對男人某一方面視而不見的情況一比，讓她強烈地意識到，這次上天不像在跟她開玩笑，她更不能跟自己開玩笑了。

“……你送我的那張卡片我好喜歡，也好珍惜。還有水果，那個籃子到現在我還舍不得丟掉。”

終于有一次，徐維剛伸過手來握了握她的，而這個在桌面上的溫情動作居然使桑桑難得地臉紅起來。

嚴格說起來，她似乎有些不習慣，但固執地認為，這才是她該依賴的戀愛的真實感覺。

不久她便發現，徐維剛原來就屬于會迅速反饋旁人善意的人，容易受感動。而教她仍感訝異的是，他充滿了愛心，他愛父母、朋友、小動物，全心誠意地付出。

在外逗留晚了，徐維剛必定會打電話回家向父母報備，而桑桑則仿佛自娘胎出來后就沒對父母說過感謝的話，遑論大方言示“我愛您了。”

這也許不稀奇。她倒不認為徐維剛是“長不大的孩子”，有孝順心總是好的。不知她自己是否適合“正統家庭出生”的孩子，她一反常態，愿意早點上徐維剛家熟悉環境。

那是個小康的家庭，其狀態似乎保持頗久了，桑桑沒再留意四周是否還有像他們此種和樂融融的一家人了，心想其中多少都存有一兩個異數的。但，她即使用近乎苛刻的眼光挑剔，也抓不出誰是其中異數。慈祥的父母、友愛的兄弟姐妹，好似教科書上的家庭范本，甚至模樣都如圖所畫。

她的出現，受到大家的歡迎。不過，基于過去她老是被男友父母評頭論足，且又貶多于褒的芥蒂，她不慣先示好，甚至有點下意識等待這樁愛情受阻撓。當然，如此她也可以驗證徐維剛到底對她用情多深。

一個星期天早上，她將前一晚徐維剛遺忘在她那兒的書本送去。這家人正在大掃除，眼看大大小小都分工默契辛勤勞作，穿戴整齊的她不免就想脫除自己擺架子的嫌疑，于是堅持向徐維剛的妹妹借了條家居的短褲換上，硬插一手幫忙。

沒人要她做事，最后她只好幫徐維剛替狗洗澡。

那只博美狗極不安分，對她又態度不善。她手忙腳亂地，自己倒給濺得一身狼狽。徐維剛去接皮帶管時，狗兒乘機開溜，她情急之下，一把揪住它的尾巴，引起汪汪大叫。徐維剛回頭立即喊到：

“噯，不可以!不可以這樣抓它!它會難過的，讓我來吧，你還是去休息好了……”

雖然他口氣里未帶責怪的意思，但桑桑忍不住有些納悶：徐維剛對動物的呵護與愛心，不遜于待人。當然如此相比她覺得幼稚，不過，這真也是她自認無法影響他的地方，不論她的好惡如何，他有他改變不了的天性。

她其實也不會特別討厭狗，所以還不足以惹來多余的疙瘩情緒；就算有，也是私底下的。她對朋友述說時根本是很愉快地聽她們對他的評語：唉喲，會愛小動物的男人才好哇，這種男人心地善良，也絕不可能欺侮女人……

過幾天她得了感冒，生病期間她向來嫌自己難看，但徐維剛天天來。她眼看他替她整理房間，拖著她幾百年都沒拖的地，換魚缸的水，倒垃圾，熬稀飯……這都是從前跟她住在一起的女室友無心做的。

桑桑躺在床上，越來越懷疑這樁愛情憑什么進行得如此順利？除非她無聊得要去跟只狗兒或他的父母、朋友吃醋，否則他對她這樣的行動確實已經表明了愛意，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嗎？

待感冒稍好的那天，她突然在徐維剛為她念完詩，準備告辭的一刻爬起身，抱住了他。

徐維剛非常激動地吻她，但她立刻洞悉了他這方面的經驗缺乏，毫無技巧可言，然而他的笨拙一時竟帶給她某種說不出的安慰以及憐愛情愫，事實上也因他的過分緊張和不得要領，她并沒給挑起強烈的欲望，不過接近心理點的一種高潮使她極想留他下來。

“晚一點回家行嗎?”她在他耳畔輕問，“爸媽會不會罵?……”

“我爸媽都很喜歡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他們不會罵的。”

沒想到他父母那一關不成問題，那還有什么問題呢?她已經二十五歲了，而他也當過了兵，還剩下半年就要畢業……這時，急于發生關系似乎也沒什么重大意義了，至少連以往那種越被禁止和阻礙，也越引發叛逆及更熾旺的情熱都不曾出現。他們有的是時間。

夜半，徐維剛爬起床，替她蓋妥被子后離開。桑桑幾乎可說第一次因沒和男人做愛而失眠。

不是擔心自己失去魅力，卻由于徐維剛居然把她分明是女人假意的嬌嗔的拒絕當真。她只微微擋他的手說不要，他就像接到圣旨般旋即聽命。雖然她猜他那時已難受到了極點。換了別的男人，哪個不是清楚地明了女人的半推半就實則就是默許的表示？

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她病情加重了些。徐維剛中午來，晚上下了課又來。成天懨懨地躺著，桑桑這才覺得生病時的孤單和自閉，也只有徐維剛不厭其煩地照顧她。

他還送了只玩具熊給她。他的半邊笑臉藏在禮物后面，執著玩具熊的一只手向她招呼：

“祝小桑桑早日康復。”

“天啊，他到底幾歲，不是也快三十了?怎么還像我們在高中時代交的那種小朋友?”

久玲在聽了桑桑事后的述說驚奇有加：“真的是稀有動物耶，他還幫你洗衣服、掃地？現在哪種男人肯干這種事?嘿，快帶來給我們看看啦。”

桑桑不知道為什么遲遲不把徐維剛介紹給自己的朋友，相反地，徐維剛倒非常樂意拉她加入他的生活圈。桑桑想她一定是受了他的影響，從而開發了自己身上的某些潛質，好似她突然也看到了自己善良、樂觀，甚至幽默的一面。原來她是可以再還原的。

不過，就內心非常隱秘的部分而言，她依稀察覺自己對他有些遮遮掩掩的奇異動機。

徐維剛后來常到她的住所。在這么一塊方寸之地，他也能夠保持和她之間的適度距離。這種禮貌和尊重不因她曾經主動抱他吻他便就此消減了。桑桑若不再主動表示什么，他絕不會輕舉妄動。

桑桑相信她的朋友的看法是：這種男孩十分老實。

但她卻開始隱約感覺自己對他的欣賞有些假裝，為此她竟感到一絲難以形容的惱意。

那一晚他們看午夜場電影，在黑黑的電影院中，她主動依偎在他的懷里，并把他的手拿過來放到她的大腿上。但這點暗示卻依然沒挑起他的攻擊性。當晚，他送她回家，吻別時他的手也只會搭著她的腰。桑桑倒不是非要激情一番不可，但直覺他的無措有些煞風景，好像總缺少什么熱不起來。她從前的男友可都是個中老手，無可否認將她撩撥得異常興奮。

好不容易徐維剛的手終于戰戰兢兢地摸索了，她的一句無心的：“不要嘛。”他立刻像被什么東西燙著了一般猛收回手。

睜著眼睛的桑桑不由想：她要怎么告訴他，女人有些時候的不要就是要?如此跟他說不是很愚蠢嗎?

告別時他深情地說：“我愛你，小桑桑。”

進了屋，她踱到窗口看他走出大門仍頻頻回頭，就像無聲地重復：“我愛你。”

桑桑相信自己有愛的能力的，況且她根本就該慶幸，她會碰到像徐維剛這樣的男子。尤其他是那么欣賞她向來連自己都不確定的某些優點。不過，在涌出感動的同時，她竟也無奈地窺見了她可能自始至終都存在的另一面。

兩天后徐維剛領了稿費，興致勃勃地要帶她去買東西。桑桑在他的陪同下逛百貨公司，她最中意的無一不是漂亮的衣服。雖然有一陣子她的穿戴盡量簡潔樸素是為了迎合他，但這時卻有機會不露痕跡地用禮尚往來的方式，教徐維剛也接受她的打扮概念。

于是，她很快也替他選了一套她老早就希望他穿的新式時髦秋裝。但當徐維剛換上后，卻顯得一副不自在的樣子。

“很好看，不過……我……好像不太適合穿……”

“總要買套像樣點的衣服嘛，男孩子有時也需要稍稍打扮啊。這平常也可以穿的啦。”

她非要送他不可，徐維剛只好自己買下來。她便改請他吃了頓飯，一時桑桑感覺這事多少帶點強迫性，但直到現在她才承認，事實上她一直沒讓徐維剛露面，是因為她嫌他有些土氣，除了他的穿著、頭發樣式，另外也連帶他那種近乎傻氣的談吐舉止，甚至是過于專情的癡態，這些都削弱了男人的魅力。而其實徐維剛能夠以更理想的姿態出現。他不是沒有條件，只是對自己的吸引力缺乏自覺罷了。

分手時她故意避開他的吻，然后技巧地用手指理理他額前的發，輕松地要求看不出的交換：

“哎呀，要當我的男朋友就表現得成熟一點嘛，看你，打扮得跟小男生似的，頭發又剪得這么短，別人會以為你是我弟弟。還有，對我……別太溫柔、太好！”

“我喜歡你才對你溫柔、對你好啊。”

他有點錯愕，又迷惑又委屈：“而且，怎么說我像你弟弟……”

她嘟起嘴，扭過頭。

他趕忙拉她手急問：“生氣了啊?”

“沒有啦，”她說，一眼瞄見他釋然的表情卻又莫名地不滿起來：“噢，我說沒有你就相信啊？”

他試著扳過她的肩膀要吻她，她反手一擋：“不要。”

他著實不明白她的心意了。看他呆愣在那兒，她的氣無來由地又騰升起：“我說不要，你就這么聽話啊？”

第二天他打電話來，用小心翼翼的口氣：“小桑桑今天心情好一點沒有?我可不可以過來看你？”

其實她是在預期的時間內等到他的電話，卻故作不知情：“我剛好約了別人，馬上就要出去了耶。”

他沉默了幾秒鐘，難掩失望：“那好吧——但我已在你家樓下，這樣吧，我把花送上來，馬上就走。”

一會兒他站在她家門口，原本清亮的眸子有一抹黯然。

她刻意忍住，接過大把美麗的玫瑰花，淡淡地說：“謝謝。”

可是當他一言不發轉過身，她突然沖上前，跳騎到他背上大笑：“騙你的啦，傻瓜，傻維剛，我愛你……”

她要他抱她進屋，上床，她翻身將他壓在下面，解開他胸前的扣子：“知道嗎?其實你很有魅力的，只是不懂得發揮罷了。瞧你，剛剛冷冷不笑的神情有多迷人啊，以后對我就是要性格一點……嘿，還有誰像你穿襯衫還把最上面一顆扣子扣起來的，多解開幾顆嘛，露點胸膛……哇，你這樣子包管我朋友看到了都會被你迷得七葷八素……”

“我干嘛要迷她們，”他囁嚅道，“迷你就好了。”

她不禁動容了，凝視著他：“為什么你這么愛我?”

他輕柔地撫她的臉：“因為你值得我愛。”

不知是他真的看不出她有改變他外表形象的意圖，還是只當她開玩笑，他反正沒把她要求的什么“性格一點”、“冷淡一點”，或“打扮得帥氣一點”等等放在心上。他依舊喜歡穿一貫穿的衣褲球鞋，頭發稍長便剪短，他告訴她他怕熱，總之，他也沒做什么特別的解釋。

桑桑發現為這種事生氣沒有用，何況若真看得太嚴重，總有一天會教徐維剛認清她其實并非那么值得他去愛，而他多少有一點盲目倒使她感到安全可靠。

她的確從沒跟一個男人像跟徐維剛在一起感覺如此安定過。她甚至試著制造機會讓他了解自己會如何受到女性歡迎，并且鼓勵他多方表現。但是他只滿足于與她的兩人世界，當然，另外對他的父母、朋友、小狗的愛心也不變。

她不是處女，但卻在給了他之后換得了他珍貴的眼淚，和欣然地承當責任：“我要娶你，小桑桑。”

她從前的男人有誰想真心娶她?

“你爸媽呢?”她仿佛要先設埋很多的困難磨他，“他們一定不會答應的，還有……有些事無法預料……另外生活問題怎么辦?”

她這一方父親死了，母親改嫁，壓根兒沒人干涉。而徐維剛的父母沒多久就坦言他們樂觀其成，甚至，婚后還可提供一幢房子給兩人住。

“早點嫁掉算啦，”久玲是第一個對她提出警告的，“不想想看，你從十六歲跟了第一個男人到現在，歷經多少滄桑?怕比別的女人一生都還多哪，好幾次還弄得人財兩空。現在好的男人太少啦，這個徐維剛真的不錯，錯過他，你會后悔的。”

桑桑心里有數，這次是她隱藏了一些她那很不容易被朋友接受的、她自己對徐維剛的批評。

不能讓別人再笑她了，她開始要贏得永遠的羨慕。

幸福等著她 —— 不，她已經身在幸福之中，不是嗎?

十點半了，此刻坐在電視機前的桑桑瞄了瞄壁上的鐘。徐維剛絕對會再打電話來的。明天是周末，他們計劃好去郊游。今晚要再確定時間地點。

這幾個月來，日子甚至心情的安排都沒失誤過。她就是徐家快過門的媳婦了，這樣的軌道已漸漸成形。

桑桑可以想象明天一整天如何度過，甚至包括晚上將加入那更圓滿的天倫之樂。

電話響了，當然。還不接嗎?她能逃避多久呢?真要逃避嗎?徐維剛仍會捧著花出現的……她違心地接起電話。

“桑桑嗎?”不期然響起一個男人低沉的嗓音，“我是黃忠魁……”

她咬牙切齒地在電話中把這個冷落她一世紀之久的男人臭罵了一頓。但二十分鐘后，她已對鏡匆匆化好妝，準備出門。而許久許久，她的心沒像此刻跳得如此劇烈了。

關上大門之前，她茫然地再瞥電話機一眼。

其實她老早就該明了自己是怎樣的一個女人，走出公寓時桑桑有點絕望地想，她和徐維剛之間缺少激情。而這一點在她的生命中，不管現在或將來，總有別的男人來取代的。

可悲的是，她其實可以和一個根本不在乎她的男人在一起。

電話再度在空寂的屋子里響起，一聲、兩聲、三聲……

深夜里又響起。

清晨，拖著疲憊身軀的桑桑回到家，卻發現門口已放了一束更早抵達的玫瑰花。

問題是，這束花插在她置于門口忘了倒的垃圾袋上。

這么美麗的花，好可惜，她想，可是在將它們拾起的同時她意識到，可能已失去了再也追不回的東西了。

她站在那兒，忽然一陣顫栗。

泥土里的女孩

西北雨直直落，

鯽仔魚欲娶某，

魚古 魚呆 兄拍鑼鼓，

媒人婆仔土虱嫂，

日頭暗尋無路，

趕緊來火金姑，

做好心來照路，

……

“你會彈吉他啊?教我好不好?”

“不行，你太小了，等你長大一點。”

“要等我長到多大呢?”

“大到……我看看……大到可以做我的新娘……哈哈哈哈……”

一九六九年

山上總是很早就起風了。李榮咿呀一聲拉開大門，有幾分鐘時間他站在自己用石頭和沙土蓋的簡陋的房子門口，猶豫著要不要為買一包煙而走下一段沿途路燈壞掉的山路。尤其這晚風勢看來很強，整個天空像碩大無朋的黑箱子，入了夜就沉重關起 —— 鎖著的盡是李榮一肚子的愁思郁結。

“為什么我還不自然地死去?”他忄西 然想，一時求死的意念藤蔓般纏上心頭。而他真正沮喪的是，他事實上從未放棄過任何一絲存活的機會。

“但活到現在，究竟得到了什么?”

李榮永遠只能默默地自問，回答卻早已沒有了。

提起腳邊的煤油燈，黃色的焰光在他臉上顫跳，一張青峭的面孔頓時浮凸在四合的夜色里，眼睛是兩個烏塘子，靈光早熄滅了，猛一看如同少了身體的孤頭鬼，無根地飄蕩著。

選擇住在人煙稀少的山上，李榮倒是因循生命中冥冥指引的，回到一種戰爭時期里依附大自然而生存的歸向。

那是從二十一歲開始，他自廣西遠赴山東參與內戰的一段歷程，每每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緊張，似凝聚了箭在弦上蓄勢待發的力量，剎那間嘗到對手或自己的血的奇異亢奮，如今他仍隱約在潛意識中期待。

失去了戰爭，他莫名地也淪喪了一切。

幸虧命運的刁難還用其他方式進行著，使他仍愿頑強地對抗，先是因為不到五十歲不能以“上士”的待遇退休，而后又得了胃穿孔，非開刀不可，只得以二等殘廢提早退伍，領到一筆數額不大的養老金，但這筆五萬元卻是他這一生中曾擁有過的最多一次錢，豈料這些鈔票隨即因他開計程車，不慎將人撞成重傷而賠得精光。

恐怕他便是在等候最后一刻的徹底一無所有吧？！

是接近了。幾年前他忽然覺得說話聲音沙啞，檢查的結果竟是罹患咽喉癌，因此又動手術把喉頭的一部分拿掉了。

他不能再說話。

變成一個啞巴，就精神上的條件而言，似乎更適合遺世獨立地存在。穿梭于莽林間，他時時在沉默中狂張，在無言抗議中，憤怒盲目地揮舞著刺刀，將草木一陣砍殺，幻覺那遍地哀嚎的場面。那種到最后僅剩單獨一人淋漓的冷清和靜止 —— 他的嘴角總泛出不明所以的勝利的、寂寞的微笑。

這座小山城的居民，大部分都認識李榮，當果園里需要采收人員，或有任何臨時工作時，他的身影便悄然出現。但人們在對他的友善中絕對保持著一定程度的距離，雖然他的行為舉止看似正常 —— 也許因為他刻意地裝作自己并不渴望同情吧。

出門前，李榮照例先繞到屋后的豬舍去瞧瞧。他擎燈探照，欄內幾頭豬仔正窩成一團，濃滯而嗆鼻的臭氣薰得他一頭一身。但在冷寂昏昧的夜里，這樣的味道反而令人安心。

還有香煙，那軟化他的、尼古丁的溫暖，以及熱淚般貼燙心事的酒精，一向是最不可缺少的。

他不再想活不活得下去的問題，在回憶里處于一個被人遺忘的年代中，有時他也能夠完全忘掉自己。

風吹樹木窸窣響，星稀月淡下的李榮提燈踽踽獨行。

他突然想到，如果不騎腳踏車，他可以穿過那一片橘林，走一條捷徑。

***

噓溜溜的風一徑無始無終吹拂著。

這條產業山道十分蜿蜒陡峻，天黑后幾乎人車絕跡。附近的果園種有檸檬、楊桃、蘋果、橘子等。原本園中搭了個工寮，但沒水沒電，無人愿意住。偶爾李榮兀自四處逡巡一番。目前不到收成季節，他走進的橘林里，只見尚小的青果掛在枝椏上，累累成串，即使黑夜輕狂的風呼嘯吹過，橘樹仍顯得老成持重。

李榮的步子很輕，這是習慣，也因山體有坡度，加上草叢中的碎礫石，而他還要把握手上的燈。帶燈是件愚蠢的事。不過，為了一包煙走大段路，更證明早些時候他回家前一點也沒注意提醒自己的錯誤，這種錯誤已經嚴重地警示：說不定他會繼續不知不覺地再犯錯誤，要是現在置身戰場，微小的疏忽或失算，就可能被敵人立即取去性命。

時時刻刻預備短兵相接，機智太重要了。而且得快、狠、準……猝然，李榮停下腳步。

那應該是風聲之外的聲音吧？有點像嬰兒的啼哭，在如此暗寂野地的樹林里，周圍根本沒有住戶 —— 李榮的心臟咚地重重一跳，頓時渾身警覺起來。

危機四伏。他絕對不能首先暴露身形。

暫時弄熄了燈，趴倒在地上，他將耳朵緊貼草地，試著辨識音源。居然就在不遠處，似乎是從前面的工寮發出的。

待眼睛適應，園內并非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月光無聲息地移到頭頂，冷冷地抹了些霜色在地面及枝椏上。

是從工寮里發出的，李榮再度肯定。其他地方不見動靜。他早能辨認那令人容易產生錯覺的晃動樹影……不過，他相信自己已再次敏銳起來。

隨著李榮快速地前進，那奇異的、干嚎似的哭聲越來越大，宛如把大塊黑布一般的夜撕成了碎碎條條，極其不安地在風中翻飛。

李榮睜大雙眼，危險使他的眸子異常晶亮。

閃到門邊 —— 其實那里已經失掉門了。他背靠墻，十分小心地慢慢探出小半個腦袋，朝屋內窺視 ——

一個男子 —— 如果他是敵人，顯然算最笨的，因為他竟背對著出口。但當李榮意識到這人正在干什么之際，馬上了解對方已沒時間顧慮到太多了。

這家伙發出的，正是干女人干得太爽的聲音，不過比較可笑罷了。

一男一女，到野外偷情，李榮的欲望隱隱地膨脹起來。然而方才尚未睇得真切，他急著又看，這下，卻給滿心的迷惑網住了：似乎男人身下的女人了無反應。

透進玻璃窗的微弱光線，依稀照見女人一截細小的、泛著慘白色澤的小腿，剝離了神經般地依著男人的抽搐而顫動。

李榮下意識蹲著，手指摸索藏在褲管里的刺刀。

男人高潮來臨，不可思議地怪叫，女人小腿顫栗得更厲害，卻不哼不嚷，有一種完全絕望后釋放的超然。

李榮沒多考慮，拔出刀子，可說是從容不迫地欺近那仍在興奮不已的漢子身邊，甚至受了誘惑欣賞了一會兒他碩大屁股的抖動，然后將刀尖觸著對方的面頰。

男子吃了一驚，猛跳開，慌亂地整理褲頭，點燃的火光亮現出個腦滿腸肥、面相下流的家伙，牛般的大眼死死地瞪住李榮，卻也不顯露太多的害怕。倒是李榮看清躺在地上的女人，霎時倒抽了口氣，原來那不過是個孩子，大約十歲光景，嘴里塞著布團，身上衣衫多處被撕破，張開的大腿內側血跡斑斑，一張小臉淚痕未干，扭曲得異常凄厲。

李榮一壁緊盯那看來有話說的男人，一壁矮身用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先生，她不過是昏過去而已，要是你喜歡，你也可以……”

鼻息停了!他弄死了她，這個奸尸狂!李榮在內心狂叫一聲：居然弄死了她!

“她沒死，昏過去而已……或許你要別的什么?……”

李榮怒揮了一下刀子，示意沒胃口聽這樣的話。他朝漢子逼近兩步，將他圍困在角落。

“沒那么嚴重啦，老哥，見者有份—— ”

李榮作勢向前空刺一刀。“來啊，來啊。”他無聲地挑釁對方。一時那遙遠的仇恨回來了，

晦暗中李榮曾與一名敵人對峙，同樣黃皮膚黑眼珠，彼此只一心一意要置對方于死地……

男人急速動念，意識到李榮目光中的殺氣與蒸騰的高昂斗志，但當他橫掃對方一腿的反擊瞬間，對方已巧妙地避開了。男人連滾帶爬撲向自己的外套 —— 那底下亦放了把刀子。兩道寒光同時一閃，李榮搶先一步，待整把刀大半沒入男子的臀部，李榮才發現，原來早就有意狠狠刺他這個部位了。

男人的哀嚎竟也跟剛剛高潮時發出的聲音差不多。

李榮奔至門外，夜正低迷，盤桓的風悲愴地似在復誦什么。

他打了個冷顫：一個啞巴，一切說得清嗎?

李榮低頭望著自己沾了血的手，頓時念及女孩下體淌流的血。

他決定怎么做了。

***

一九八九年

山城變得像廢墟一樣冷冷清清。

果園里，墜了一地熟爛的果子，無人再采收。

他來過，但滿懷失望的心情又悄悄走了。

每到一個城市，他必定會翻電話號碼簿，找一位名叫王志成的男人，但往往有好幾名，甚至十幾二十名王志成。

他只得給每一位王志成發一封信。

在城市里待幾個月，如果收不到回信他便離去。

雖然身心俱疲，但仍轉往下個城市看看。***

深夜三點多，王志成由女秘書攙扶著，強穩住腳步，在門口一排女人嬌嗲甜膩的歡送聲中，步出了號稱臺北市最大的一家鋼琴酒吧。

夜，在那里仿佛已經看不見了，到處是五顏六色、繽紛雜沓的光影復制的東西。幾乎每晚他都站到一塊分不清東南西北方向的轉盤上，昏昏沉沉，稍一清醒，卻又立即陷入模糊的欲望中……

“老包也真是的，拼命灌酒，XO一口氣開四瓶，喝死人了。大客戶啊，拿他沒辦法……下次你找個理由盡量推掉這種應酬，自己身體要緊……”

王志成不知何帆是怎么送他回來的。他可能已睡過一會兒了，然后在黑暗里被濕潤的嘴唇和柔軟的身體弄醒，直到他半醒半睡地，一舉迸流出體內那股悶熱的精液，才緩緩地滑進一片空白的滿足。

此刻女人的話聲從敞開著門的浴室里傳出，卻像飄浮在空中的蛛絲。王志成輕輕吹口氣，便把它吹掉了。

何帆是他的女秘書，一個干練的、見過世面的女人。王志成總無法想象十年或二十年前的她是什么樣子，也無法想象自己以前的樣子。他們在這個大城市相遇，彼此都已差不多達到某種自我完成的極限了，所以也不太介意承認還剩下什么樣的需要。

不過，何帆仍算—位挺不錯的伴侶。在事業方面，又是他得力的助手。王志成記得他第一個為公司賺進兩百多萬元廣告費的綜合行銷企劃，便有她暗中加入的點子，并且還包括她大大方方地應那客戶的邀請，陪吃飯跳舞了好幾次，后來她跟他上了床，才把其中細節有意無意透露一些。

“那家伙是有老婆的，怎么能對你做那種要求?”

“哈哈哈哈……”何帆笑得拿被單掩住張得太開的嘴巴，“就是因為他有老婆，才會對別的女人‘只做那種要求’。”

王志成發現，何帆比他對這個社會迷宮更具識途老馬的資格。雖然日后何帆依舊斷斷續續地拿這類新聞挑一下他的醋意，但王志成沒有真正的緊張，也說不上為什么。就像他的生活方式、嗜好、習慣大致定了形，何帆看不順眼的，經常會在一旁叨念幾句，卻從不將事態搞得更嚴重。她是個不喜歡弄壞情緒的人。

“說，你在想什么，睜著雙大眼？”

何帆鉆回床上那許久以來都屬她專有的位置，幾分鐘前還熟燙的胴體一下子冷卻，毛孔里漾著“婦潔寧”一類的味道。每次都要等做完愛，她才放心地卸妝，將兩塊沾著去斑水的棉花貼在顴骨兩側。

“沒想什么。”王志成答道。當她在他身邊，很多事總莫名地想不起來，或許該保留與該說的，都已層次分明了吧。

“你在想……這樣的日子要過到什么時候?”

“你指——天天都應酬、喝酒?但身為一個業務經理——”

“NO ！NO！”何帆搖頭打斷他，“知道嗎?對事業有野心，是男人用來相信自己不需要太早成家的理由。但事實上，你逃避的也不是婚姻，而是你自己。”

“我自己?”

“我們都在逃避自己。”何帆在他臉上親吻一下，關了燈，“睡覺吧，今天你也夠累了。”

半晌，在寂靜里，王志成伸過一只手，搭到她的肩頭上，遲疑地問：

“你想結婚了嗎?”

何帆像十分懊惱地“噢”了一聲，微偏過頭說：“原來你以為我在暗示你我的關系，到頭來你一定要對我負責，是嗎?”隨即爽朗地笑了，拍拍他的手：“不用想太多，睡吧。”

王志成猜，何帆是真希望結婚的，他們在一起已經好幾年了，雖然她從來不提。

有時候他忍不住喟然，到底他能否單獨先處理個人的一份寂寞呢?

***

他預感到自己活不久了。而他其實一直沒料到居然仍活了這么久，與其說是生命力強，不如說是他始終被一個朦朦朧朧的動機騷擾著，堅持一探究竟的意志在支撐他。

這個城市可能是他的最后一站了。

人……到處都充塞著人，令他窒息。他得尋覓比較安全的角落喘口氣，然后，做他該做的事。

翻開電話號碼簿，那么多的王志成王志成王志成……

到底是哪一個王志成?

***

……對施巧巧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二十年前她就讀林園小學，四年級的學生，長一雙大大的眼睛，頭發長長的，身材高瘦……如果你認識她（請盡量仔細好好想一想吧），務必前來與我會晤，有非常重大之事告之 ——

瞥見何帆的身影晃進，王志成下意識立刻將幾分鐘前她從信箱拿出來給他而他尚未看完的信胡亂塞回信封。昨晚宣布訂婚，不久將成為他正式太太的何帆倒十分氣定神閑，也不問個端倪，僅笑吟吟地將方才買來的早報和一杯泡好的牛奶擱到一旁桌上。

“先喝杯牛奶，我馬上做中飯。今天在家吃。下午我們再去看家具，我是覺得沙發該換了……買個微波爐也不錯。”

何帆忽然鉆進兀自發呆的王志成懷里，戀戀地抱著他：“知道嗎?志成，當你老婆的感覺還真的跟以前有點不一樣哩……”

王志成輕撫她的頭發，心思卻全都在那封信上。

二十年前……施巧巧……大大的眼睛……

他已經不再觸碰過去了，很久很久不再……

并非刻意忘記，也不怕再憶起，但他連對自己昔日的感情世界都已漸漸陌生，何況是那么遙遠的 ——

一個童稚的……童稚的什么?

他不明白，有什么可追蹤到二十年前?但畢竟，這樣的一封信，神神秘秘的措辭，令他好奇得心神不寧了。

***

王志成依照信封上的地址，來到一處他無法了解的地方，這城市竟也有如此之臟亂、落后的地區 —— 陋巷、違章建筑，和一個出現在他面前、扶著門喘氣、老得幾乎不能再老的老人。

房間的味道教人覺得快要生病。這王志成從沒見過的老人顫抖的手，勉強在大堆雜物中弄出一張椅子請他坐下。

他 —— 為什么不說話?王志成除了迷惑，還是迷惑。

“信是你寫給我的嗎?”不熟悉的環境和人，使得王志成保持高度警覺，只站在門口。“我就是王志成。”

老人點點頭，仿佛也確定便是他沒錯。他揮手趕走幾名湊臉圍觀的小鬼頭，向王志成流露出懇求的眼神。

老人看來無害，王志成終于進了門。

屋內的陳設，簡單地提供了可以了解老人生活狀況的蛛絲馬跡。日子好似連昨天的痕跡都不存在。只有亂七八糟、猜不準內容、毫無特色的紙箱和塑膠袋四處散放著，不知是剛搬進來還是準備要搬出去。對生活顯然漫不經心的老人卻那么甘愿地為一點 —— 王志成尚不明白的理由活下來。只見他近乎虔誠地將一個從箱子里拿出的布包袱打開，遞到王志成面前。

“我是個啞巴，”老人指著擱在一些物品上頭的一疊厚厚的信紙，示意王志成看那第一行寫著表明他情況的字句。接下來密密麻麻展開的，王志成相信，那是老人的自述。

王志成抬起頭，用目光再詢問一遍，確定了。

這真是生命軌道出岔的一天，對生老病死盡其所能的想象也難容下如此在一個快落雨的陰沉午后，置身陌生地方，讀一名奇異老人的自述。

老人摸回床上躺下，閉眼休息，讓王志成全然地投入。

荒謬的感覺層層涌著，但王志成還是決定先看完再說。

突然，他屏息凝神了——

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不知不覺地，將他一起席卷了進去……

一時，四下安靜得只有翻紙的沙沙聲。

……我打了個冷顫，一個啞巴，事情說得清嗎?況且女孩已被強暴致死了，死人怎么指證呢？

那家伙還在叫，想到他的罪孽深重，萬一……我為什么不能立即為可憐的孩子報仇呢?這也算替天行道。

殺過數不清的人，還從未碰到像這么難弄死的……血噴得我一頭一身，宰什么也沒如此惡心……很想把他的老二剁下來……但死了就算了，我得趕快溜。

女孩呢?總不能就這樣丟下她。雖然她的身體還有溫度，但心跳已停了，我救不了她。下山的路太遠，怎么辦?……把她帶回家再說吧。至于另一個死人，身上沒有證件 —— 管他是誰，反正我滅不了尸，地上都是血，最好給野狗分食去吧。

工寮后有一部破摩托車，大概是這家伙的。

黑夜里，我抱著一具尸體跑，天啊……

在明亮的燈光下，才看出這女孩遍體鱗傷，脖子上都是勒痕，小奶子給吸得淤血，下體腫得不像話（老天原諒我都看見了），那該死的東西!我不后悔宰了他!

很清秀的一個小女孩哪!到底是怎么給色狼哄騙上山的?書包都還帶在身邊……叫施巧巧，誰家的孩子啊?

書包里的日記是我后來才看的，在這之前，我不得不先找處地方把她埋了。看她死不瞑目的樣子，我知道，她的冤氣太重，而我也自身難保，到底殺了人哪，沒辦法再留在此處陪她……這點心里真的很難過。

像我這樣的人，反正飄泊慣了，走就走吧，豬仔也不要了，能活就活，死了也不足惜……

原本我內心惟一不安的是，沒法通知孩子父母，可讓他們著急死了。也許有一天我會 —— 等我先安頓好自己再說。我逃到了一個海邊鄉下。

孩子的日記本我留下來，過很久才翻看（老天知道我是關心她啊），這才發現，她的家庭一點也不幸福，母親跟別的男人跑了，父親酗酒得厲害，又失業，家里六個兄弟姐妹。她小小的年紀就在打工，可能是個早熟的孩子。她喜歡上一個叫王志成的男孩，日記里不時出現王志成這三個字，她生活中最大的喜悅，就是看到對方。

她慘死的前一天，還在日記上寫：“今天沒見著他，好失望，原來要拿一條圍巾給他的……但不知道他要不要，會不會笑我……”

結果圍巾卻塞在她自己的嘴巴里!

我知道，她日子過得苦，我就拼命燒紙錢給她，對她說：“巧巧啊，多買些漂亮衣服穿，吃得好一些……”

她一定還是很不快樂，睡在那冷冰冰的泥土地里。

我后來想 —— 或許也是想得太晚了，我可以替她去找找王志成，把一切告訴王志成……反正我也夠老了，活得差不多了。多年來，我始終有種感覺，如果我不這么做，仍然對不起她……

王志成，你愿意去看她嗎?我將告訴你，她埋在何處，我已畫好了一張地圖，不會太難找的……

王志成深深地吸了口氣，實在難以言喻胸臆中那股撐脹起來的情緒。

二十年前，會彈吉他的十四歲的男孩一句無心的話，卻引得二十年后，使他在迷失的感情世界里尋回自己。

很久很久，他沒為一個女人哭了。

如今，他為一個小女孩掉下了淚來，淚水直滴在他撫著她日記本的手上。

***

他相信是不會太難找到那地方的，因為小時候就住在山城里。巧巧是他妹妹的同學。

上初中后他在外校寄宿，寒暑假才回來。再見到巧巧的時候，驚訝她長高了不少，望他的目光晶亮亮的，可是又閃躲得快。他有時出于某種自己也捉摸不準的心理，喜歡逗逗她。

但那年寒假他回來，有人告訴他，巧巧失蹤了，據猜測是被她母親偷偷帶走了，他似乎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只是心里有點悵惘。

甚至，他頗急躁地試著趕快和別的女生約會。

他想過她沒有?其實羅曼蒂克的性質在童年時期最為明顯，現在王志成猜，也許那時他根本是為了重溫與她約會的想象，而迫不及待地在其他人身上實驗罷了。

一切都太晚了。

這天王志成單獨開車上山。老人給他的地圖很清楚，不過，最后一段路他必須步行。

山風獵獵地撲向他。夕陽已西下，大地染上一片持重的金色，帶著深秋的蕭瑟。他走上長著青苔的石梯，映入眼簾的是座荒廢的屋子。繞到屋后，沿一條蔓生雜草的石徑行至一個菜圃，菜圃旁種有幾排玫瑰。

神奇的玫瑰花朵朵怒放。巧巧在底下，她愛花吧?

王志成靜靜地在一旁陪著。漸漸地，似乎有種什么樣的欲望拉扯著他，教他離開幾步都不對勁。他繞走了兩圈，突然決定將她挖出來——至少可帶回巧巧的尸骨重新安葬。

他在墻邊找到鏟子，開始挖土……

挖得那么專心，也不在乎泥土濺上他上好料子的西褲。

挖……不停地挖……挖……驀地，鏟子碰到一樣東西，體積似乎很大的，接著，赫然一條白嫩的女人手臂露了出來!

王志成嚇得連連倒退，魂魄懾住般動彈不得。但心神一時瀕臨錯亂邊緣的他竟覺得一陣莫名的狂喜 —— 以為巧巧還沒死!

他趕緊拚命挖……挖……手腳……身體……頭臉整個出來了!竟是一個皮膚嬌艷、貌美如花、二十多歲的女子!

很像巧巧？！是巧巧!巧巧沒有死。

王志成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要我長到多大呢?”

“大到……我看看……大到可以做我的新娘，哈哈哈哈……”

恍恍惚惚間，王志成分不清是他抱著巧巧，還是巧巧抱著他，模模糊糊地他瞅見她對他凄涼微笑，輕輕說：

“我長大了，志成哥哥。”

巧巧!他大叫一聲，擁緊了她，同時眼前一黑 ——

再幽幽醒來時，山風正吹得慘烈無比，園內所有的玫瑰花都已凋謝，枝枝枯萎。

王志成的身邊，也只有一堆枯骨，無言地、默默地望著他。

他不相信自己做了夢。但他相信：

有很多很多東西，是再也尋不回來了。

天色開始暗沉。

風冷。

（均選自臺灣《黑色斯迪麥》）

插圖/符文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