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顧祿《清嘉錄·十月·(火枼)蟹》中說:
湖蟹乘潮上,籪漁者捕得之,擔入城市,居人買以相貺,或宴客佐酒。有“九雌十雄”之目,謂九月團臍佳,十月尖臍佳也。湯(火枼)而食,故謂之“(火枼)蟹”。
這段簡略的文字大致上已經交待清楚江南湖蟹的“食經”。仲秋已過,隔年的湖蟹性腺已經成熟,它們乘潮而行,趕往近海的咸淡水中交配,繁衍后代;而漁民們早已在江上攔起了用竹子制成的蟹籪,攔住蟹的去路并捕捉湖蟹。漁民們將蟹挑到城里,市民得到了口福。九月的雌蟹味道好,十月的雄蟹口味佳,所以江南人于吃蟹有“九雌十雄”之說。清瞿灝《通俗編·雜字》:“今以食物納油及湯中一沸而出曰(火枼)。”(火枼)的吳方言音同“閘”。江南習慣,湖蟹是直接放入沸水中熟就可以吃的, 于是,江南人又把湖蟹叫作“(火枼)蟹”。
江南盛產湖蟹,留下的關于蟹的詩文確實不少。本文介紹上海人寫的關于蟹的詩,并逐一析文。
江浦灘角蘆荻洲,爬沙郭索蟹當秋。燈明兩岸三更夜,茅索人攜縛如囚。
——秦榮光《上海縣竹枝詞》
秋后湖蟹成熟,甲殼變得十分堅硬,它們在爬行時,蟹腳與蟹腳相碰,或蟹腳與地面的石塊相碰會發出“郭郭索索”的響聲,于是“郭索”也成為蟹的別名。李時珍《本草綱目·介部—·蟹》:“以其行聲,則曰‘郭索’。”孫晉灝《食蟹》詩:“荒浦颯颯繞漁舍,西風昨夜清霜巖。一星遠火照秋水,郭索數輩行。”詩中的“郭索”即蟹。深秋的夜里,漁民們在蟹籪上掛起盞盞紅燈,蟹會向亮燈的地方爬過來,漁民們只要等在蟹籪旁撿蟹就是了。
九十團尖膏滿筐,老饕筵佐醋和姜。
無腸索掛成和尚,蝴蝶雙黏壁上僵。
——秦榮光《上海縣竹枝詞》
輕勻芥醬入姜醯,興到持螯日未西。
莫道山廚秋夜冷,家家邀客話團臍。
雄蟹與雌蟹是很容易識別的,雄蟹的雙螯長得特別大,并附有長長的黑色絨毛,湖蟹的學名被叫作“中華絨螯蟹”即以此得名;而雌蟹的雙螯偏小,且絨毛不明顯。另一種方法就是看湖蟹的腹部,雄蟹的蓋(即相當于臍的部位)是尖狀的,稱“尖臍”,而雌蟹是呈豐圓狀的,稱“團臍”,于是“尖團”或“團尖”也是古人于蟹的別稱。北宋蘇東坡《丁公默送蝤蛑》詩:“堪笑吳興饞太守,一詩換得兩尖團。”元張憲《中秋碧云師送蟹》詩:“泖田秋霽稻米鐮,葦泊竹斷收團尖。”
蟹筐今人大多講作“蟹蓋”。食蟹時必須先打開蟹蓋,雄蟹的蟹蓋里有白色半透明狀的膏,而雌蟹蓋里有呈深橘色的,音huang。《集韻·唐韻》:“,卵中黃。”清乾隆時青浦(今上海市青浦區)人王有光《吳下諺聯·坍黃》:“黃字,吳音與荒字多混,蛋、蟹中黃,反稱為荒。”雞蛋、鴨蛋陳放時間太長,卵中的就散而不成形,上海人講作“散huang蛋”或“碎huang蛋”,而多寫作“散黃蛋”。一般雄蟹的性腺叫作“膏”,雌蟹的性腺講作“”,而統稱之為“蟹膏”。
蟹蓋臍下有一半透明的囊袋,里面包裹有黑色物,這實際上是蟹的糞包,絕對不能食用。細心的食客會把這個糞包的外皮翻過來,它的形狀很像一蹺足跌坐的和尚,于是被人們叫作“蟹和尚”。民間也有一個傳說,《白蛇轉》中的白娘子被法海和尚鎮壓在杭州的雷峰塔下,白娘子與許仙生的兒子長大成人后,得知法海和尚迫害母親的故事,于是尋法海報仇,法海和尚敵不過白娘子的兒子而四處逃竄,最后被迫鉆進蟹的肚子里成了“蟹和尚”。人們習慣上認為動物應該有腸,而人們又在蟹肚里找不到它的腸,于是蟹又被叫作“無腸公子”。唐代詩人唐產謙《蟹》詩:“無腸公子固稱美,弗傳道道禁橫行。”
秦榮光在注文中講:“螯內有片殼,白而透明,雄者較大。兩片相合,粘貼壁上,俗稱‘蟹蝴蝶’。”豐子愷《緣緣堂隨筆集·憶兒時》中回憶他父親吃蟹的技巧:
父親說:吃蟹是風雅的事,吃法也要內行才懂得。先折蟹腳,后開蟹斗……腳上的拳頭(即關節)里的肉怎樣可以吃干凈,臍內的肉怎樣可以剔出……腳爪可以當剔肉的針……蟹螯上的骨頭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親吃蟹真是內行,吃得非常干凈。
我讀過點文學作品,但是,直接提到吃蟹時把蟹螯的甲骨拼成“蟹蝴蝶”的實在是不太多的,這些細節很容易被作家忽略。
清乾隆《松江竹枝詞》:
橫徑小蟹號金錢,較似青溪味更鮮。
細切橙絲攜橘酒,常來三泖問漁船。
清乾隆陳金浩《松江衢歌》:
西北諸鄉水繞廬,食單風物問何如。
寒深甕醉金殘蟹,春淺盤供玉筋魚。
橫涇是黃浦江的支流,在今金山區的東部,奉賢的西南部。舊志中講:“出橫涇者小而美,名金殘蟹。蟹較小,宜以酒漿生醉腌吃。”“三泖”是指古代上海地區三條叫作“泖”的河,分別是圓泖、太泖、長泖。南宋《紹照云間志》中有記載:“泖有上、中、下之名。泖之狹者,尤且八十丈。近三涇,泖益圓,曰圓泖;近泖擠,泖益寬,曰大泖;自泖而上,縈繞百余里,曰長泖。此三泖之異也。”不過,宋代傅肱《蟹譜·白蟹》中講:“秀卅華亭縣出于三泖者最佳,生于通陂塘者特大,故鄉人呼為泖蟹。”沈蓉城《楓涇竹枝詞》中也有:“泖蟹相看似蛛,產由急水異汾陽。三更竹籪篝燈守,幾次魚罾草含俱。“蛛” 即蜘蛛,蟹八足二螯,形狀確實是很像蜘蛛的。眾所周知,湖蟹的上市期通常是農歷八月以后,而上海市場上有一種農歷六月已上市的湖蟹,俗稱“六月黃”,意即這種蟹在六月已是“膏滿筐”了,更通常的稱呼則叫“mao蟹”,一般被寫作“毛蟹”,且這種蟹的個體確實比湖蟹小多了。我想,這“毛蟹”是否即“泖蟹”之誤,也就是古書上講的“金錢蟹”呢?!
王鳴盛是嘉定人,也是清乾嘉學派的領袖人物,他的《練川雜詠》中講:
置酒持螯最稱雄,又烹虱蟹慰兒童。
罾船幾個沿塘去,搖到張涇一曲中。
秦錫田《周浦塘棹歌》:
潮來虱蟹擁沙灘,搗爛膏和蛋子攤。
此味果然夸雋逸,春初早韭佐辛盤。
這兩首詩里提到了一種叫做“虱蟹”的蟹,虱是寄生在人、畜身上的一種昆蟲,即上海人講的“白虱”或“老白虱”,很小,身體直徑僅二三毫米,來吸血時身體呈白色半透明狀,吸足血后則呈深褐色,望文生文,這“虱蟹”應該就是“像虱子那樣的蟹”,難道真的有這種蟹嗎?清人楊光輔《凇南樂府》也記錄到“虱蟹”:
凇南好,托業土風安。春浦漁船撈虱蟹,冬塘柴蕩獵豬獾,有水不須山。
作者有一段注文:“虱蟹 ,類望潮,隨潮信為盛衰。春初一網數千,清明即絕。味極鮮美。然一杯羹戕千百命矣。”而當清明一過,虱蟹已經長大并游出了上海,所以講“清明即絕”。虱蟹實際上就是蟹苗,古人無知,當然弄不懂虱蟹與湖蟹之間的關系。
吳恒生,字克寬。清乾嘉時浙江杭州人,他的一位上海朋友托人帶給他一些上海產的“沙里鉤”,他興奮不已就寫了一首《沙里鉤》詩:
人來海上費求索,不數蝤蛑擅越州。
郭索無聲埋曲穴,爬沙有路落尖鉤。
缸頭向下清糟醉,杯面黃隨熱酒浮。
何事季鷹千里駕,只思鱸膾故鄉秋。
季鷹即張翰,字季鷹,西晉吳郡人,他博學能文,縱任不羈,時人號為“江東步兵”。他在洛陽時,見禍亂方興,于是他托詞“見秋風起,思吳中莼茉鱸魚膾”,就棄官回到了家鄉,后人以此典故比喻家鄉的美食。“何事季鷹千里駕,只思鱸膾故鄉秋”,恒生《沙里鉤》詩認為這“沙里鉤”的滋味比鱸魚膾更佳,這牛皮有點吹過了頭,不過,“沙里鉤”確實是上海很不錯的土特產。
沙里鉤又名“沙狗”、“沙里狗”等。李自珍《本草綱目》:“似蟛蜞而小,生于沙穴中,沙狗也。”《同治上海縣志·物產》:“沙里鉤,小于蟛蜞,厚肉青殼,穴生水濱,見人即走,酒漬味美可食。亦名沙狗。”原來沙里鉤是一種生長在江河邊上的小蟹,潮水來時,它就鉆到洞穴里,當退潮后,它又從洞穴里鉆出來覓食,一旦發現有影子晃過,它又以最快的速度,如狗逃竄般地躲進洞穴里,于是被人們戲稱之為“沙里狗”或“沙狗”。
前面引《凇南樂府》文中講到:“虱蟹,類望潮。”舊滬語“望潮”的發聲近“mang jiao”。原來,上海南匯、金山、川沙一帶的海灘邊也生長一種與“沙里狗”外形很像的小蟹,穴居,當即將漲潮時,它們會在洞穴口,猶如張望潮水的到來,于是被叫作“望潮郎”,省呼“望潮”。沙里狗與望潮郎都是比蟛蜞還小的小蟹,一斤可稱上幾十只之多,所以大多以糟醉方法加工成咸蟹,味道確實不錯。上海人寫“沙里鉤”的詞也不少,清乾嘉學派領袖,嘉定人錢大昕《練川竹枝詞》:
漁燈橫照綠燈明,插藕編蒲岸岸平。
沙里鉤來鄉味好,絕勝醉蟹與糟蟶。
祝悅霖《川沙竹枝詞》:
土物江鄉產自殊,黃雞紫蟹活鰻魚。
老將沙鉤評風味,未必甘鮮勝得渠。
“沙里鉤”和“望蟹郎”之名早已不使用了,但市場上還經常買得到沙里鉤或望潮郎,上海人一律統稱為“小蟛蜞”或“小蟹”。如你一定要裝斯文,對貨主講“稱幾斤沙里鉤”,你也一定會被人家“白眼睛”。
順便補一句,江浙近海一帶把一種小的章魚(今飯店多稱之“小腳魚”)也叫做“mang jiao”,它也寫作“望潮”。這種小魚生長在近海水面,還往往隨潮而進入海邊,故也被叫作“望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