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弗吉尼亞·吳爾夫的作品里有著濃厚的死亡意識,其小說創作中對人類生存與死亡的關注和剖析獨具特色,發人深省。她沒有局限于死亡意識,而是通過死亡對人類生存的意義進行了重新探索。她對生死問題的思考折射出她獨特的生死觀——死亡是災難的結束,是新生的回溯,更是生命的升華。
關鍵詞:弗吉尼亞·吳爾夫 死亡意識 存在 超越死亡
作為一名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者,弗吉尼亞·吳爾夫在世界文學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也是對中國現代創作產生較大影響的外國作家之一,國內外學者曾一度從意識流角度來分析其文學成就。然而,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西方批評家們對弗吉尼亞·吳爾夫的研究愈來愈向縱深發展。吳爾夫作品的價值在于她從女性的角度記錄了她所生存的時代的困惑與悲愁,其小說創作中對人類生存與死亡的關注、思考和剖析獨具特色,發人深省。她的生死觀與存在哲學相得益彰,其價值正日漸顯現。她的作品里有極其濃厚的死亡意識,死亡一直是一個主要情節,其印象往往貫穿全書,死亡情節一再重復出現在小說的細節和人物的心理活動中。在吳爾夫的筆下,生命由點點滴滴的生活碎片構成,人生也不再是絢爛無比、充滿光芒的,然而讀者感受到的不是生存的茫然和無奈,而是對人生存在目標的攀升,是對生命意義的重新探索。吳爾夫對生死問題的思考折射出她獨特的生死觀——死亡是災難的結束,是新生的回溯,更是生命的升華。
生與死,一個亙古不變的的永恒主題,這是人類無法回避的問題,也是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不斷探討的話題。生與死同時存在,但永遠對立,它是任何人都逃避不了的矛盾。因此,生生不息的人類一刻不停地思索著、追問著生與死的奧秘,試圖破解生死之謎。然而,打開生死之謎的鑰匙始終沒有人找得到,留下的是太多的困惑與迷惘。前蘇聯著名作家帕斯捷爾納克認為:“藝術從來只有兩大任務,一是堅持不懈地探討死的問題,二是通過探討死的問題以求生。”(瞿世鏡,1988:13)“在死亡面前,我們要思量的不是生命的空虛,而是它的重要性,死亡乃是生命的另一個延長。”(芥川龍之介,1976:82)弗吉尼亞·吳爾夫正是以死亡為背景,致力于人類精神的探索,探求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真正意義。獨特的成長經歷和博覽群書后的沉思冥想,使才華橫溢的吳爾夫特別關注人類的生存和死亡。她對這一問題的探討與存在主義哲學有不謀而合的地方,同時又自成一統,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生死觀。正如羅伯特·G·科林斯所說:“十分清楚,她提出了并且超越了當代荒誕派戲劇和存在主義小說中所出現的許多根本性問題。她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是現代文學中最杰出的范例之一。”(瞿世鏡,1988:363)在吳爾夫看來,死亡不是生命的悲劇性終結,而是對生命起點的回溯,更是對精神家園的歸返。
一、時代與戰爭的陰霾
吳爾夫生活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英國,資本主義發展到壟斷階段,工業文明的發展,資本主義國家以及各國內部矛盾不斷激化,使整個資本主義世界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兩次世界大戰殘酷地摧毀了西方文明慣有的樂觀、理性精神,戰后歐洲彌漫在一片虛無迷惘的氣息中。自由、平等、博愛、理性、道德,這些資產階級的傳統觀念被大炮和炸彈轟得四分五裂,人們喪失了他們原有的精神信仰。于是,毒品、酒精、性、暴力成了人們精神的麻醉劑,但是這樣的麻醉作用和快感只是暫時的。
動蕩不安的時代讓吳爾夫開始關注生存問題,兩次大戰中她親眼目睹了親友的死亡,這給她帶來了巨大的震撼,也對她思想觀念的形成發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悲傷感、無常感、恐懼感、神秘感使生與死成為她心靈中揮之不去的情節。吳爾夫的小說充滿了內心深處對死亡的恐懼與顫栗,對永恒和生命的沉思。吳爾夫在日記中寫道:“我想傾吐自己的看法,可能想法太多了些,我想描述生與死,精神健康與異常……”(Woolf, 1981:56),后來在她創作《到燈塔去》時,她又說:“這部作品將相當短,要寫出父親和母親的性格,以及圣·伊夫斯群島和童年,還有我通常試圖寫入書中的一切東西——生與死等等。”(Woolf, 1981:75)
在吳爾夫大多數作品里,死亡的氣息無所不在。《達洛維夫人》中的主人公塞普蒂默斯就是在社會的逼迫下跳窗自殺的,精神的極度絕望使這個原本熱愛生活、前途光明的年輕人選擇了自殺這條不歸路。在戰爭中,為了保衛家鄉,他奮勇殺敵,并得到了獎勵和晉職,然而戰爭過后,他重新回到和平環境,他卻被突如其來的恐怖所籠罩,逐漸發現自己失去了感覺能力。他曾試圖通過婚姻來找回感覺,但也是無濟于事,“他什么病也沒有,只犯了那樁罪過,為此,人性已判處死刑,讓他喪失感覺。埃文斯陣亡時,他滿不在乎,那便是他最大的罪過”(吳爾夫,2003a:127)。面對殘酷的戰爭,面對孤獨、失落,塞普蒂默斯變得瘋狂,最終走向了死亡,成了戰爭的殉葬品。
《到燈塔去》中的拉姆齊夫人是一位愛的化身,她用愛關愛著每一個人,在充滿陽光的第一章《窗》結束之后,隨之而來的第二章《歲月流逝》卻籠罩在戰爭恐怖的黑暗之中。死亡的陰影鋪天蓋地,拉姆齊的兒子安德魯在戰場上被炸得血肉橫飛,女兒普魯死于難產,主人公拉姆齊夫人也在一個晚上猝然去世。戰爭無情地摧殘著生靈,死訊帶給人們的是無盡的悲傷。
二、解讀生死
在吳爾夫的筆下,死與生既對立又統一,死是生的一部分,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悲劇性終結,更主要的是要通過死亡來表達對現實的反叛,表達存在和生存的愿望,可以說死亡是災難的結束,是新生的回溯,更是生命的升華。“死亡滲透整個生命,迫使個體回歸自身,更加關注自己的理想自我,由此表現了個體的責任感與奮斗精神”。(楊大春,1981:81)這種對死亡的解讀貫穿吳爾夫每部作品之中,她看待死的態度是積極的。
在這一點上,吳爾夫與存在主義的觀點不謀而合,“向死而生”是存在哲學中的重要概念,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海德格爾提出:“死亡作為存在的終結乃是存在最基本的,無所關聯的,確知的,而作為其本身則是不確定的,超不過的可能性。死亡作為存在的終結存在在這一存在者向其終結的存在之中。”(海德格爾,1987:79)他認為人在本質上是一種向著死亡的存在,人的生就是向著死的生,人只有徹底領悟了死,才會真正懂得生,只有人們敢于直面死亡,才會有勇氣將自己的存在獨自承擔起來,才能做一個本真的、自由的此在。
同塞普蒂默斯一樣,克拉莉莎(達洛維夫人)也冥思著死亡和生命的涵義,雖然生活幸福,但死亡的陰影始終籠罩著她。“走向邦德街時她問自己,她的生命必須不可避免地中止,這要緊嗎?所有這一切在沒有她的情況下必須繼續存在,她對此生氣嗎?相信死亡絕對是個終結難道不令人感到欣慰嗎?”(吳爾夫,2003a:90)然而,克拉莉薩沒有陷入死亡的陰影無以自拔,她的身影在公園里,在大街上,在花店里,在布爾頓的鄉村,在彼得的思緒中隨處可見。對死亡的冥想使她感覺到了生命的意義,她要承擔起自己的生命,她感到“余下的時光不能再像青春時期那樣延伸,去吸取生存的色彩、風味和音調”,(吳爾夫,2003a:101)她決定在有限的時間里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于是她忙碌地準備晚宴,積極地投入生活,她的晚宴不單是一種消遣,更是一種奉獻,她把大家聚攏來,為人們走出孤獨、擺脫死亡提供了一劑良藥。塞普蒂默斯自殺的消息使她深切感受到死亡的逼近,她打消了縈繞心頭的死亡念頭,而是決定更加積極地去面對人生,向死而生,她的生命才有了真正的價值。
三、超越生死
吳爾夫的作品中充滿了死亡的陰影,但是她卻不僅僅局限于死亡意識,她作品中的人物用自己的人生選擇超越了死亡意識,表現了對人生存在目標的攀升。她的寫作張揚精神主義,在神秘玄奧的精神領域中對生存和死亡進行探討。她認為,人的肉體死亡了,但人的主觀意識和靈魂卻可以永恒存在。“個人形成了存在的領域;上帝形成了超越的領域。存在和超越是存在哲學主要的概念。這些哲學家所關心的是與超越有關的存在”。(讓·華爾,1987:26)與此相似,吳爾夫的生死觀也蘊含著超越內容,缺失超越的人生也就是喪失了存在的意義。
《到燈塔去》中的主人公拉姆斯夫人是一位愛的使者。她把愛撒向所有的人,她為看守燈塔的人織毛襪,為未婚的朋友做紅娘,幫助自卑者恢復信心。她的猝然離去給家人和朋友帶來了巨大的悲慟,拉姆齊夫人去世后,雖然她的肉體消失了,但她的愛維系著親朋好友對她的思念,她的精神始終感召著每一個人。她的音容笑貌像大海中的燈塔,閃耀著恒久的光芒。在她死后,拉姆齊先生和兒子盡釋前嫌,為完成她的夙愿實現了燈塔之行,并為燈塔看守人帶去了拉姆齊夫人織的毛襪;畫家麗莉也豁然開朗,在愛的回憶中完成了她的未竟之作,取得了圓滿成功。正如瞿世鏡所說:歸根到底,是愛戰勝了死,人類的奮斗戰勝了歲月的流逝。愛就像那燈塔,永不熄滅,照亮人生旅途,指引跋涉中的人們(瞿世鏡,1988:65)。可以說,吳爾夫筆下的死亡已經超越了一般層面上的意義,死亡是生存狀態的延續,是生命的升華。
《海浪》中的波西弗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它不僅是人物之間內聚力的核心,也是衡量生活意義的標尺。他始終保持沉默,而且中途夭折了,然而他的作用沒有因為他肉體的離去而消失,他依然作為六個人的核心靈魂而存在著,并成為一個永恒的象征。在波西弗去世后的聚會上,伯納德說:我們在一瞬間看到我們無法效仿,同時又無法忘卻的完整人物的尸體橫在我們中間,我們看到了它們原來可能做到的一切,看到了我們已經錯過的一切。(吳爾夫,2003c:43)這個“完整人物”就是波西弗。他是六個人心中的英雄,是他們所憧憬的人生理想,正是波西弗把他們團聚在一起,使他們體驗到一種強烈的共性意識。在小說的結尾處,伯納德說:“我不是一個人;我同時是好幾個;我簡直不知道我究竟是誰,——是珍妮、蘇珊、納維爾、羅達,還是路易,也不知道怎樣把我的生活與他們的生活區別開來。”(吳爾夫,2003c:123)可見,波西弗的精神在伯納德身上得以延續,他已超越了生死,成為一個永恒的象征。
吳爾夫對生命意義的大徹大悟是通過在藝術創作中描寫死亡、表現死亡、超越死亡而得到的。她注重詮釋生存的意義,因而不允許筆下的人物陷于無意義的沉淪之中,對她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人遺失了自己的精神。她認為在死亡之中蘊藏著難以企及的深刻內涵,吳爾夫在精神領域中進行死亡勘探,就是在有限中探索無限的永恒之光。經歷了精神的艱難跋涉,通過一生的不懈追求和探索,吳爾夫終于找到了靈魂的歸宿。最后,她毫不猶豫地投入河水中,以死亡的形式實現了生命的永恒。叔本華說過,自殺并不是對生命意志的否定,相反,它是生命意志自身的一種強烈的肯定形式。正如她作品中的人物一樣,她超越了死亡,肉體的消逝不是她精神的終結,她留給后人的是對生命的無窮無盡的思索。
參考文獻:
[1] Woolf, Virginia. A Writer’s Diary[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1.
[2] 弗吉尼亞·吳爾夫.達絡維夫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a.
[3] 弗吉尼亞·吳爾夫.到燈塔去[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b.
[4] 弗吉尼亞·吳爾夫.海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c.
[5] 芥川龍之介.生與死的思索[M].臺北:長春樹書坊,1976.
[6]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北京:三聯書店,1987.
[7] 瞿世鏡.吳爾夫研究[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
[8] 瞿世鏡.意識流小說家吳爾夫[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
[9] 讓·華爾.存在哲學[M].北京:三聯書店,1987.
[10] 楊大春.沉淪與拯救[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