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紅樓夢》中的平兒

《紅樓夢》中人物眾多，每個形象的存在都有其特殊的使命：有個“倚老賣老”的賈母，就有“一個靠得住”的鴛鴦經管老太太的一切私人用度，免得讓人“誆騙了去”；有個“孤標傲世”的“小性兒”黛玉，就有個溫柔淳厚、輕利重義的慧紫娟；有個“機關算盡”鋼口利齒的“鳳辣子”，就有個聰明機智、能擋善掩的“俏平兒”。可謂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了。

大觀園內真正“威重令行”的是璉二奶奶，而賈府二主子中唯一較得人心的又恰是璉二奶奶的陪嫁丫頭、如今的小姨娘平兒。從某種角度來看，如果把鳳姐看做賈府統治舞臺上的一個主角的話，那么平兒可以稱得上一個手腕靈活、能夠自然巧妙地為鳳姐配戲的最佳配角。平兒之于鳳姐，最初是一個貼身侍女與閨閣小姐的關系，繼而是小姨娘與主子奶奶的關系，而更主要的則是奴才與主子的關系。這種關系決定了平兒在鳳姐面前的地位。作為賈府家庭經濟的主要負責人，鳳姐是很有殺伐決斷的權力和能力的，而平兒被鳳姐視為“知三分”的知己，就足以證明平兒也絕非軟弱無能之輩，否則她就不配做鳳姐的心腹助手。《紅樓夢》百二十回中，以平兒標回目的就有四回，從這里也可看出，平兒在作者心目中的分量。

小說的情節表明，平兒在賈府中是比較得人心的。個性不同的人物，從不同角度著眼，普遍欣賞平兒。寶玉不忘平兒之色，李紈不忘平兒之能，興兒不忘平兒之恩且惠……鳳姐也正是在利用平兒的這一切為其統治效力。平兒能在“嘴甜心苦，兩面三刀”的鳳姐面前站住腳，靠的就是她“和奶奶一氣”、“一味忠心赤膽服侍”。這是平兒作為社會存在的主導方面。

盡管平兒“和奶奶一氣”，卻不是一個唯命是從的廢物。在許多情況下，平兒敢于自作主張，用軟的方式和鳳姐的安排頂撞，拒不執行鳳姐的決策。第六十一回中，由于茯苓霸和玫瑰露事件的敗露，平兒因“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同意寶玉攬臟，瞞下彩云、芳官的“賊名”，沒有去招惹趙姨娘，從而保全了三小姐探春的體面。回房向鳳姐交差時，鳳姐主張“把太太屋里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瓷瓦子跪在太陽底下，茶飯也不給吃。”嚴刑逼供找賊手。平兒用溫婉的語言駁回了鳳姐的決策。書中這方面的例子很多，從這里不難看出，不管平兒以什么方式頂撞鳳姐，其目的也是為了鳳姐能在賈府站得更穩。平兒平時一貫尊重鳳姐甚至姐妹般地互相愛憐，背著鳳姐也稱頌鳳姐，憐憫鳳姐，替鳳姐辯護。探春要興利除弊，似有要鳳姐還政賈府不折不扣的正經奶奶李紈之意時，曾故意拿鳳姐開刀。前來察言觀色的平兒言辭得體，伶牙俐齒，左右逢源，既贊探春有勇有謀，也不忘為鳳姐開脫，同時又暗示探春：奶奶并不是顧前不顧后的主兒，她的本領也不在你之下，好多事她都想到了，之所以沒如此如此，是怕像你這種身份的嬌小姐受委屈。大有諸葛舌戰之風，無怪乎寶釵稱道“他這樣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平兒“和奶奶一氣”的大方向是始終不變的。

平兒在賈府上下博得了一片贊揚聲，靠的是什么？應該說，是她的并不遜色于鳳姐的才能和遇事的調和性。平兒最大的個性特征是“平”——平和、平實、平妥。在璉鳳矛盾中，平兒基本上站在鳳姐一邊，時時處處為鳳姐開脫。賈璉埋怨鳳姐不允許自己在外面偷雞摸狗，而“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就不怕我吃醋了。”平兒回答：“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理由是“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我們且不論鳳姐的私生活是否清白，單從平兒這番話的傾向性就不難看出，平兒是屬于“鳳黨”的。

平兒既是鳳姐的心腹，又是賈璉的愛妾，而鳳姐又是個“醋缸醋甕”，賈璉“唯知以淫樂悅人，并不知作養脂粉”，平兒處于“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的夾縫中，又如何巧于周旋，在保全自己不致受傷過重的同時又顧全璉鳳二人的體面呢？平兒最主要的手段仍然是調和性的“瞞”和“掩”。

鳳姐雖然潑辣無禮，但在封建夫權的桎梏中，也不得不在許多方面遷就賈璉，委曲求全。同時，鳳姐又是一個極有心計的管家婆，她巧立名目，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暗收利錢以充私囊，這自然不能讓賈璉知道，因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里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體己，他不放心地花了呢。”（平兒語）。所以平兒借香菱來訪為鳳姐遮掩，“瞞”過了賈璉，避免了璉鳳之間有關財物矛盾的一場沖突。平兒傾向鳳姐，固然因為她是鳳姐的陪嫁丫頭和小姨娘，必須服從她，更主要的是，賈璉雖俗但不潑，不會像鳳姐那樣稍吃點虧便要鬧得雞飛狗跳。平兒順從鳳姐而瞞賈璉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求得生活的相對穩定和安寧。一般情況下，平兒的“瞞”和“掩”等帶有明顯調和性的手段還是頗有成效的，至少在某種程度上緩和了矛盾的尖銳程度，避免了一些大的沖突的爆發。但當她“瞞”了鳳姐去為尤二姐周全時，還是招來了鳳姐毫不客氣的一番責罵：“人家養貓拿耗子，我的貓只倒咬雞”。雖然鳳姐的看法很不公平，但起碼可以說，平兒“瞞”的藝術還不是天衣無縫的，同時也說明，“調和”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矛盾。

然而，這并不足以證明平兒的愚蠢。恰恰相反，能夠在璉鳳矛盾中隨機應變的平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能耐也并不比鳳姐遜色。這兩個個性鮮明的形象，相映成趣，互為補充，很好地體現了生活的真實。

在許多情況下，平兒是鳳姐的代理行權者。她也常替主子維護些人事關系。探春“執政”時平兒的所作所為就是證明。但鳳姐與平兒也并不總是合彈一個調的，她們之間也有因合作不周而制造出一些噪音的時候。這時候的平兒只能屈就，最多不過事后“掂幾個過兒”以示抗議。鳳姐少不了平兒這樣一個態度溫和而又實有才能的唯一心腹，自己一切缺德的事又瞞她不了，所以她對平兒還需要用“一處兒吃飯”等寬容的方式來表示例外的優遇。

曹雪芹對自己筆下的每一個人物，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小廝或丫頭，都能幾筆勾出其大致輪廓，何況平兒這一角色是作者幾度專章述寫的對象，更要過細地描繪了。與其說曹雪芹賦予了平兒多方面的立體性格，毋寧說是作者尊重客觀現實，嚴肅對待每一個形象的求實精神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