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個體主義在中國文化歷史邏輯中的呈現及其現代整合

[摘要]作為社會思潮的個體主義，在中西歷史文化語境中有著迵乎不同的境遇，通過不同意識形態的富說之后，被整合進各自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之中：在中國文化的歷史邏輯中，個體主義始終被主流意識形態所遮蔽，呈現出形式上的悖反特征，但在本質上，個體主義與中國文化的特性是旨趣相形、相互融通的。正確認知個體主義的人文內涵，使其適應中國文化的嶄新話語體系的建構，有著深刻的現實實踐意義。

[關鍵詞]個體主義：文化邏輯：意識形態：消費：媚俗

[中圖分類號]B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1002－7408(2007)08－0034－03

(一)

個體主義，按照其詞源學的本意，意味著個人或個體是最基本、最高的社會構成單位。其所蘊含的道德、政治原則和根本行為準則是：把個人當作看待一切事物和問題的核心和出發點。作為一種社會思潮的個體主義，在西方文化傳統中有著深厚的思想根基，它既是源自古希臘文明發軔之初哲人們對于生命本真精神的一種執著探尋，又可以看作西方自笛卡爾以降理性主義萌生、主體性成長的一種嶄新姿態。同時，相對于西方現代性傳統中由思想啟蒙、科學認知、存在之思等引發的對于自我與世界二元關系的重新界定，當西方進入后現代歷史時期之后，個體主義的文化邏輯更多地顯現為一種歷史批判的維度、一股文化解構的勇氣，以及對于晚期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社會危機、人文生存危機的一番略顯悲觀的描述，這主要表現在以西方馬克思主義學派為代表的學人們對于人性的被“異化”、個體生存日益顯現為機械化、模式化樣態的深度解析和尖銳批判。從某種意義上講，以他們為起點，個體主義才開始從倫理學視閾向普世的文化研究領域迅速擴展，開始從啟蒙主義反神學、力求世俗化生存境遇的過程向著人文社會的終極關懷角度去運思。這期間，體現出一種完整的邏輯循環，如馬爾庫賽的“審美新感性”范疇試圖為挽救資本主義世界的人性異化而提出一種策略，他的文化策略本身就是對于尼采、弗洛伊德等人理論的攫取和延拓。

當前，西方對于個體問題的新的審視，已不再局限于人的“單維化”的批判層面，而是結合網絡化、全球化的大背景，力圖從文明沖突、空間理論、生態環境等角度去重構一個關于個體、群體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存范式，從而使個體生存的倫理觀照日益普泛化，向著身份、種族、民族、權力、話語等更為宏闊的層面掘進，一句話，個體主義的文化意味實際上已經涵蓋了整個人文學科和全球文化發展的幾乎所有終極命題。顯然，它已逐步削弱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化批判的那種歷史深度和時代的先鋒性，因為一旦個體主義思潮的理性、感性諸特征被形而上的、大而失當的全球化、類生存爭論等所替代，其也就喪失了為普世大眾所真切感知的吸引力，更遑論其可以引領和召喚個體追求現實世界的真實生存那種源初的鼓動性了。而且。個體主義思潮的“失魅”也可以看作是西方人文領域面對全球意識形態沖突、政治文明博弈、恐怖危機四起等困頓情狀時的手足無措，一種力圖裝點“一體化”表象的現實回避。

因而，在感知了西方的這種困頓和無奈處境之后，筆者認為：當前，我們不能再一味地跟著西方理論界的思路去“淘金”，而應該對中國民族文化的歷史、現實和未來進行邏輯的梳理和義理的整合，特別是要針對當前中國的市場化、消費化語境下和諧社會建構、人文精神重塑等迫切的現實問題，提出新的文化策略。具體到個體主義的范疇，一方面要以西方關于個體思潮的知識譜系、發展態勢為借鑒和參照，另一方面要總結出中國個體思潮的發展脈絡，特別要解析出當前中國個體主義思潮的內在要求，從而為中國的民主政治建設、社會文化發展、個體人性完善等提供“中國化”的理路，最終要解決這樣一個現實的重大命題：即在認知中國的文化歷史邏輯的基礎上，協調個體與集體的“二元對立”、意識形態悖立問題，整合個體意識與“公共理性”，讓中國的個體在中國的社會土壤中獲得詩意棲居的本真自由境界。

(二)

作為社會思潮的個體主義，在中西歷史文化語境中有著迥乎不同的境遇，通過不同意識形態的言說之后，被整合進各自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之中。說到中國文化的傳統，古今的哲學大家都有過精辟的概括。簡而言之，中國立足于小農經濟模式之上的文化結構，體現著“人在宇宙之中”的和諧一統的主要特征。不同于西方的主客二分模式，中國文化非常注重天人合一，注重個體在群體中的融合，注重通過中庸之道的修身、實用理性的踐行與禮樂文化的教化來感知宇宙、體認自身、融通社會、樹立人文。因而，正如當代學者張豈之在《論儒學“人學”思想體系》一文中所論，儒家“人學”是關于個人自身修養和人際關系的學說，“仁不是以祖先神的崇拜為出發點，而是以人的理性為基點；不是以氏族群體為出發點，而是以個人修身為基點；不是以維護一方而犧牲另一方為出發點，而是力求照顧到人及雙方的利益為基點”，正所謂“仁者愛人”。這至少說明了兩點：其一，以儒家學說的這種思想文化體系為先導，中國傳統文化并非像許多西方學者所述，忽視個人，似乎“個體”在中國文化的版圖上從來就沒有顯示過。相反，關于人的價值、人的完善、人的道德、人與自然關系等種種學說，都是以“人”作為理論探討的中心，特別是儒家：其二，正因為珍視個體的存在，強調實現一種理想化的、社會化的存在方式，要求把人際之間的相互尊重化為一種社會調節的基本原則，所以才有了“己所不予，勿施于人”(《論語·顏淵》)、“己欲立而立人”(《論語·雍也》)相結合的“忠恕之道”。中國文化關于個體存在的本原性思考實際上兼顧了個性與共性、個體與集體、自由與秩序的辯證關系，力求把兩種政治哲學、兩種倫理原則統一起來。這兩個特點既符合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中和”的底蘊，又體現了中國古人主體性的意志、趣味和精神。這與當今西方哲學家們所津津樂道的“主體間性”、“公共交往理性”等作比較，無疑具有著現實觀照和人性還原的契合點。

這種看似巧合的默契，其實恰恰折射出我們在個體主義思潮文化研究方面的諸多誤讀現象。在西方個體主義的發展脈絡中，始終不變的基本要素就是要強調個人對自己的責任，把具體的個人看作最基本也是最高的社會構成單位；把個人作為一切社會分析和認識的邏輯起點，甚至作為最終的目的和唯一的需求；只有個人才是社會中最實在的存在，等等。這些基本要素的形成，除了與西方社會哲學發展的傳統相關聯之外，很大程度上也是西方較為獨立的個體經濟、較為開放的地域環境特征等起了作用。因而，在關于中西文化和教育傳統主要特征的比較中，經常有學者作出這樣的比喻——中國文化是水原型文化、西方文化是鹽原型文化，中國教育乃“群羊”教育模式，西方教育是“群狼”教育模式，等等。這兩種基于不同文化發源地的文化發展模式而生成的文化心理結構圖式，自然是不能以優略高低來簡單論說的。但卻的的確確有著“水土相宜”的學理品性和話語質地。因而，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個體”觀念的歷史邏輯，本來與“天人合一、天人同構”的思辨哲學、實用理趣相呼應，可以朝著孔子所開創的人學方向去伸展，但卻因為歷史潮流的特殊演進，改變了它的原初路徑，成為封建倫理政治中被閹割、被遮蔽、被扭曲的人性部分，導致了中華文明的殘缺，也促使后世學者們、特別是西方學者們在個體存在之思的哲學范疇內對中華文化常常嗤之以鼻。尤為嚴重的是，這種被歷史慣性所牽引的文化生產與傳播的“場效應”，以對于“西學”的片面理解和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化應用為表象，又幾乎蔓延了二十世紀的大半個時期，成為中國現代人性發展不夠健全、民主意識殘缺的新的文化圖景，也往往在政治領域成為了西方人權“衛道士”和政客們反復加以鞭笞的“罪證”。

這的確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發展的大不幸。關于西方意識形態描述中的“中國圖像”，因為了中國封建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反復言說，而喪失了其應有的主體精神的本色。“在中國哲學史上，正的方法從未得到充分發展；事實上，對它太忽視了”。就個體主義思潮來講，重群體、重秩序、重教化，講求政治倫理原則和人文境界的中華民族文化歷史邏輯，顯然是與“個體”二字、與個體主義的上述基本原則、與我們每個人所實在體驗的自我存在之本真境地等悖立無疑。在歷史發展的事實面前，我們無言辯駁，似乎只能接受“個體因素與中國文化背道而馳”這樣的評判了。特別是近現代以來，雖然也有五四運動等新文化思潮對于個性自由的呼喚、對于傳統秩序的解構，但終究沒有形成大的社會思潮，更沒有內化為社會公眾的一種人文品格。由于民族經濟和政治地位的低下，由于整個中國文化現代性的生成缺乏一種內在的質變，而僅僅由外在的因素來刺激和輔助，這也成為個體主義思潮沒有充分滋養、充分延續的根源。正所謂，現代中國的歷史是一個現代性未完成的歷史，更是一個個體主義話語被重新“編程”、輸入“民族化、革命化”等一體化、總體性敘事話語體系的過程。

可是，我們不能任由這樣的意識形態實施禁錮，必須“發出自己的聲音來”。馮友蘭說過， “人必須先說許多話然后保持靜默”。一個殊為嚴酷的事實是，如果我們對于自己的文化邏輯不作辯解，那就意味著我們要對當前中國在消費化語境下的偽“個體主義”的種種幻象繼續持以寬容、默許甚至于放縱的態度，那么，我們的大眾狂歡式的“個體自由、個性發展、眾聲喧嘩”就必然會因為歷史的后遺癥而走向新的癲狂，我們的所謂新個體的實現，也注定會因為自身對于傳統真知的漠視、對于西化滲透的失察和對于全球化市場化秩序的懵懂，而陷入更大的沼澤——無論是在話語實踐和身份體認的層面，還是在感性生存和社會活動的層面。這樣將更不利于在中國構建和諧社會，拓展市民世界，我們的國家也會由“想象的社區”變為“擬像或幻象的社區”。

這是筆者的淺見，卻絕不是一種危言聳聽。因為一方面我們已對中國傳統文化(特別以儒家為代表)的“人本”特質有了比較多的了解，而且也可以從傳統士階層主體性成長的過程中尋找到許多例證，來說明在中國“個體”思潮歷來都是一股潛流。如中國魏晉風度的個性化、唐代文人群體的開放與雍容、明代中后期文人追求個性審美自由和本真生存方式，等等。另一方面，從孔孟等開辟的個體成長和修養的“人格”論發端，一直到近代孫中山先生的“國格”觀念之提出，也可以看到個體問題在中國文化邏輯下的一種獨特個性和姿態，即個體主義始終在群體融通、共在的基礎之上顯現出自己的價值志向和情感內涵，小我與大我始終并行于一個話語體系。這樣的話語建構，適應了我們的民族文化教育的經驗模式，適應了中國人的主體精神需求，形成了中國人關于“個體的主體性”的認知模式和知識增長的積淀歷史。試想，如果沒有這樣的一些積淀，我們又怎能在現代歷史上比較順暢地開啟五四的個體主義思潮啟蒙和隨后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程?因此，我們不能因為西方的“中國圖景”而接受西方話語的言說，拘泥于個體主義之“悖立”命運的判定，而應帶看到其內在的中國特色，以及其與中國文化根基的內在的同一性。

(三)

那么，我們又該如何去認識伴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加速以來的社會生活現狀，對于當前伴隨西方自由市場經濟而重新掀起的“新個體”思潮日益蔓延中國，又該持怎樣的態度?正確的回答是：必須堅持清醒的頭腦，以兩分法來加以觀照，杜絕種種“媚俗”的臆斷和妄想，把個體主義思潮和當代中國文化的新歷史邏輯的生成問題加以整合。而且這個整合應該是多元基礎之上的統一，是堅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后．的個體主義內涵的更新和品質的提升，是一種現代性傳統與后現代思維方式、生存智慧的有機融通。

上述的認知態度和價值觀念意味著，其一：中國的現代性并沒有完全生成。盡管現在后現代的種種因素正在中國文化土壤和社會環境中凸現，但關于中國的現代性的建構依然是一個恒久的話題。與此相比，中國的個體主義思潮或個體話語，必須與中國現代性的生成和建構同步進行，整體加以觀照。不存在個體主義特立獨行的幻想，更不存在一個“后現代場景中的中國個體主義”的文化場景。這并不是我們所面臨的真正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如何看待中國當代社會的“新個體主義”思潮的涌現?首先是要認真審視中國當前的社會文化歷史語境，使中國的個體主義思潮的基本倫理原則、價值外延和內涵、終極關懷態度等與中國當代社會群體的總體性目標統一起來。畢竟，個體主義是關于自由的個體主義，而西方知識形態體系中的自由觀念、價值觀念和社會生活觀念等，與中國的文化傳統、經驗模式有著極大的不同。因而，基于中國文化土壤所生成的個體主義的語境，更應該顯現出“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有著自己的社會思潮方面的獨特性。其二，要始終堅持其在中國文化和哲學傳統、社會倫理傳統中的關聯性，要讓中國個體主義的發展符合本土的哲學根基、本土的審美期待和觀照視閾，本土的社會文化邏輯。否則，我們的個體主義的話語建構就會像追求時尚一樣，成為一種媚俗意識、隨俗的實踐。“媚俗意識是一種替代性的經驗和假造的感覺。”美國學者馬泰·卡林內斯庫在其著作中強‘調，“從起源上說，媚俗藝術是作為中產階級趣味及其特有的閑暇享樂主義的表現而出現的”就當代特征來說，媚俗藝術與現代中產階級的享樂主義刺激消費欲望所引起的審美風尚密切相關。當前中國市場化經濟中，新興階層和特殊社群的部分代言人，為滿足“圈子”的利益而引領大眾走向消費時狂(社會心理學上從時尚到時狂是兩種迥異的狀態)，如我們近幾年來關注的下半身風潮、全民娛樂化的傳媒效應、“惡搞”一切的顛覆性姿態、“掉胯的一代”的青少年群體榮辱觀失范，等等。從而肢解了“個體主義”的文化本原，把私人主義的道德論調與追求自我的自由本質混同起來，把個人對于身體欲望、感性擴張等一己的需求凌駕到極致，由此上下呼應而制造出一浪高過一浪的群體性“個體消費的話語幻象”，由此完全割裂、甚至擯棄了中國文化歷史邏輯中關于集體主義的有益部分。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傳統文化心理結構“內向型”、凝聚力較強的多民族國家來說，這樣的割裂無疑是一種傷害。對于盲從、跟風意識明顯的普通民眾而言，如此“媚俗”事實上也不利于國家的現代化和個體利益真正的最大化實現。

總之，我們提出整合個體社會思潮與中國現代化的文化歷史新邏輯，其目標就是要恢復并張揚關于個體的傳統之思，把個體與集體貫通起來，以新的倫理、道德、政治和經濟秩序統攝中國特色的現代文化進程。把五四時期開創、并未得到實質性建構的中國現代性傳統與當前全球范圍內的后現代思維方法、生存智慧銜接起來，從而使得和諧社會、完善個體的實現路徑相得益彰。這種整合，既是立足于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基礎上的現象學還原，又是關于個體存在之思的中國化本體論的深刻反思，更是依附于中國傳統文化心理情結的一種精神超越。

責任編輯：黎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