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押沙龍!》被認為是福克納最復雜、最晦澀、最難懂的作品,也可以說是美國文學史上最為復雜的作品之一,國內外學者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法解讀它,可以得出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結論,這正是偉大作品的魅力所在。本文嘗試用解構主義的觀點解讀《押沙龍,押沙龍!》,力圖在解構主義文本理論的觀照下探尋文本的意旨,或者說探尋文本意旨是如何產生的。
一、解構主義的語言觀、文本觀
索緒爾認為,所有的語言符號都由兩部分構成,一是其形式,表音的符號,即能指,二是這一符號代表的意義,即所指。能指與所指的關系是任意的,但一旦確定下來,二者就有了約定俗成的對應關系,所指的意義是確定的,也是穩(wěn)定的。其所指意義取決于符號之間的差異,語言的價值就決定于這種差異。德里達雖然接受了索緒爾的語言差異論思想,但又從根本上解構了這一思想,他制造了“延異”這一概念,“延異”具有延緩與差異兩重意思,延緩是指延遲的行動,時間上的綿延,差異是指空間上的拓展。德里達認為,延異是產生差異的運動,是造成差異的原因,它永遠處于變化之中,因而能指與所指不可能是一一對應的。符號的差異構成運動,符號之間相互牽涉轉換,組成一個不可窮盡的網絡。符號的所指意義也隨之變得不穩(wěn)定、不確定,它只是延異形成的蹤跡,既顯現(xiàn)又抹去,相互牽延,四處播撒沒有終極。由于語言符號的延異特性,文學作品也具有一種永久存在的異質,作品的意義被無限期推延。又因為書寫符號并不能完全傳達作者原意,符號與意義之間也永遠存在著異質。因而文本的意義具有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德里達認為文本運動主要通過“播撒”來實現(xiàn)。播撒是德里達對“延異”一詞的進一步擴展。在他看來,播撒是一切文字固有的功能。因為文字的延異造成的差異與延緩,使意義的傳達不可能是直線傳遞的,不可能像在場形而上學由中心向四周散開,而是“像種子一樣,將不斷分延的意義,這里播撒一點,那里播撒一點”。不斷地以向四面八方散布所獲得的零亂性和不完整性來反對中心本源,并拒絕形成任何新的中心地帶。播撒試圖進一步消解那種通過等級程序,而獲得明晰的意義去把握真實的可能性,顯示出在無始無終的符號,延異網絡中的文本自主性。播撒總是不斷地、必然地互解文本,揭露文本的零亂、松散、重復。通過播撒,任何文本實際上都宣告了不完整,非自足性,播撒標志著一種不可還原和生生不息的意義多樣性。一個文本的寫作(形成)過程是一個正在產生差異、更新結構、延遲意義的運動過程,它是一個文本的賦意過程。播撒指一個文本就像種子一樣,可以被播撒到其他的文本中去,在其中生根發(fā)芽,產生新的結構。文本的播撒構成了一種文本的相互作用,即文本間性。每一個新文本都是通過參考其他文本而構成。新文本在接受其他文本時,一方面它與原先的文本產生差異,使自己的結構變更而處于延異之中;另一方面,原先的文本也因為與新文本之間產生的差異而獲得新的意義,進而也使自身的意義處于延異中。
二、福克納對語言的功能問題的思考
福克納早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我彌留之際》中對語言的功能就有所思考,表現(xiàn)出對言語表意功能的質疑。小說女主人公艾迪#8226;本德侖有這樣一段話:“于是我接受了安斯。后來當我知道我懷上卡什的時候,我才知道生活才是艱難的,這就是結婚的報應。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明白了言詞是最沒價值的;人在說話間那意思就已經走樣了。卡什出生時我就知道母性這個詞兒是需要有這么一個詞兒的人發(fā)明出來的,因為生孩子的人并不在乎有沒有這么一個詞兒。我知道恐懼是壓根兒不知恐懼為何物的人發(fā)明的;驕傲這個詞兒也是這樣。我知道生活是可怕的,并非因為他們拖鼻涕,而是因為我們必須通過言詞來相互利用,就像蜘蛛們依靠嘴把吐絲從一根梁桁上懸垂下來,擺蕩、旋轉,卻從不接觸……他躲在一個詞兒的后面,躲在一張紙做的屏幕的后面,他捅破紙給了我一刀。可是接下去我明白欺騙了我的是比安斯和愛更為古老的言詞,這同一個詞兒把安斯也騙了。”艾迪的思考是很形而上的,頗有幾分解構主義的色彩。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意在說明“道”的玄妙與不可言說,揭示了語言的局限性。艾迪獨白的核心內容就是揭示言語的虛幻性、欺騙性,顯示出她對言語的蔑視,人總是躲在言詞背后生存的,言詞掩蓋了人的內心世界,阻礙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人就像是掛在不同角落的蜘蛛一樣。言詞與它代表的事物本身是分離的,完全是兩回事;沒有真實性。這正如言語中能指與所指的分離,言語并不揭示事物的本質。它成為人與人互相欺騙的媒介,同時人自身又被言詞欺騙。
福克納在《押沙龍,押沙龍!》中表現(xiàn)了同樣的思想,小說中有一段寫到薩德本在海地學習當?shù)氐恼Z言,借助昆丁之口,作者對語言發(fā)了一番議論:“他監(jiān)管著小島,平靜騎著他的馬到處溜達,一面學著那種語言(那根細瘦、脆弱的線,爺爺說,靠了它人們秘密、孤獨生活的小小表面、角落與邊緣能偶爾在一個瞬間被連接上,然后重新沉沒進黑暗,在那里精神發(fā)出第一聲吶喊卻不被聽見,還會發(fā)出最后一次叫喚但仍然不被聽見)”。在福克納看來,語言只是一根脆弱的線,它只能偶爾在某一瞬間傳達人的思想,使孤獨的人類有互相交流的機會。但它永遠都是傳情達意的障礙,是人類交流的障礙。語言與思想之間、語言與現(xiàn)實之間永遠都是有距離的。正因為如此,任何語言的表述都會產生歧義。
福克納在《押沙龍,押沙龍!》中還對敘述話語的特征進行了思考,在他看來,正是不同敘述者的敘述話語創(chuàng)造了一切:故事、情節(jié)、人物、意義等等。但敘述話語一旦發(fā)出聲音總是變了調、走了味兒。由于語言本身的延異特征和不同敘述者敘述話語間的異質性特征,作者的權威被消解了。正如米勒所說:“成為小說家便意味著創(chuàng)作出一個敘述的聲音。這一言語行為根本無法對作者搖擺不定的個性起到一種施為性確認作用。反之,它具有一種非個性化的效果,因為無論怎么努力,作者都無法用自己的聲音說話。” “所有的敘述都是從墳墓那邊傳來的輕聲細語,它總是引用已經說出或寫出的東西,將其作為活的言語殺死,但同時又讓其幽靈般的作為記憶中的言語復活。”
《押沙龍,押沙龍!》第一章羅莎敘述部分一開始就強調,薩德本的故事只是敘述話語的產物:“她用陰郁、沙嘎、帶驚愕意味的嗓音說個不停,到后來你的耳朵會變得不聽使喚,聽覺也會自行受到混亂不靈,而她那份無可奈何卻又是永不消解的氣憤的早已消滅的對象,卻會從那仍然留存、夢幻般、占著上風的塵土里悄然出現(xiàn),漫不經心而并無惡意,仿佛是被充滿反感的敘述召回人間的。”羅莎喋喋不休的聲音在昆丁腦中引起種種幻象,給人一種不真實之感。在第八章,作者又強調了語言敘述的虛幻性質,揭示了敘述話語與現(xiàn)實、敘述話語與歷史、敘述話語與思想間的距離。“他們互相瞪視──相怒而視,他們的聲音(現(xiàn)在是施里夫在說話),雖然存在著間隔的緯度所造成的輕微差別(這差別不在發(fā)音或音調上而是在表達方式和慣用詞語上),說話的可能是這個或是那個,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是兩個人一起在說:兩人像一個人那樣思想,那聲音恰好之中出了那個思想,只是思想變得可以聽見,具有人聲:他們兩人,在他們之間,從早年間故事和流言的陳谷子爛芝麻里,創(chuàng)造出了人物,這些人說不定在任何地方都從未存在過。他們是影子,并非存活過然后死去的血肉之軀的影子,而是原來就陰影的東西(至少是對兩個人之中的一個,對施里夫)的影子。”
所有的敘述者都試圖講一個真實的薩德本故事,但一方面由于他們缺乏足夠的材料,另一方面由于他們敘述中有強烈的主觀性,所以敘述話語與事實之間的距離產生了。這種距離感和不確定性,構成了《押沙龍,押沙龍!》最主要的特征。使薩德本故事成為一個無窮無盡的敘述話語構成的語言游戲。
三、《押沙龍,押沙龍!》文本的異質性與文本的自我解構
所謂文本的異質性,是指在一個文本中多種敘述聲音、觀點、思想互相矛盾,甚至互相對立,互相指涉,相互解構,但又彼此依存,使文本的意義始終處于一個不斷消解與重構的動態(tài)過程。文本沒確定性,呈現(xiàn)出多元的、開放的狀態(tài)。《押沙龍,押沙龍!》正是這樣一個充滿了異質性的文本。
1.情節(jié)的不確定性。美國解構主義批評家希利斯#8226;米勒認為,敘述活動創(chuàng)造了闡釋的無限可能性。他說:“我們之所以需要講故事,并不是為了把事情搞清楚,而是為了給出一個既未解釋也未隱蔽的符號。無法用理性來解釋和理解的東西,可以一種既不完全澄明也不完全遮蔽的敘述來表達。”“敘事之趣味在于插曲或節(jié)外生枝,這些插曲可以圖示為圓杯、結扣、線條的中斷或者曲線。”
《押沙龍,押沙龍!》的四個敘述者在講述薩德本的故事時,都限于在自己的視角下敘述,文本采用的是有限視點,每個人只講述自己知道的事件,或者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和愛好創(chuàng)造事件。對薩德本家的事件,每個敘述者各有不相同的敘述,對同一事件每個人的理解又各不相同,同一個人的敘述也前后矛盾,往往不能自圓其說。每一個敘述者總是不斷地解構另一個敘述者的敘述話語,同時又自我解構,傳統(tǒng)小說中完整、連貫、統(tǒng)一的情節(jié)完全不存在,讀者只聽見不同敘述話語的嘈雜與喧囂。這完全與解構主義消解同一性、連貫性、完整性、確定性的原則相同。
羅莎作為小說的第一個敘述者與另外三個敘述者不同之處在于,她本人就是故事中的人物,可以說她是同故事敘述者,她親歷了薩德本家的許多事件,但她當時年紀幼小,又思想偏執(zhí),所以不能給發(fā)生在薩德本家的種種離奇事情給予解釋。她把薩德本家發(fā)生的事都提個頭,卻沒有進一步講述,引起的是讀者的困惑與期待。康普生、昆丁、施里夫是異故事敘述者,他們在故事之外。三人都扮演了作家的角色,通過想象虛構了大量的故事和細節(jié),是否可信則完全不能肯定。康普生根據(jù)自己的理解、興趣,詳細敘述了查爾斯#8226;邦在新奧爾良、密西西比大學生活的情景,但他無法解釋亨利為什么會殺邦,面對薩德本家種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件,深不可測的謎團,最后不得不感嘆:
那真是不可思議。簡直說不通。不過說不定就不定就是這樣的:他們未作解釋而我們本來就不該知道。我們有少許口口相傳的故事:我們從老箱底、盒子與抽屜里翻出幾封沒有稱呼語或是簽名的信,信里曾經在世上活過、呼吸過的男人女人現(xiàn)在僅僅是幾個縮寫字母或者外號,是今天已不可理解的感情的濃縮人物,對我們來說這些符號就像是梵文或紹克多語一樣弄不明白了;我們依稀見到一些人,我們自己就是潛伏在、等待在他們鮮活的精血里,在這一個如今也多少有幾分英雄色彩的時代的黑黢黢的稀釋物里,他們作出了單純激情、單純狂暴的行為,不受時代的影響也無法解釋——是的,朱迪思、邦、亨利、 薩德本:他們全體。一個人在那兒,可是卻少了點什么;他們像是一個化學分子式跟那些書簡一起從那個被遺忘的棋子里給發(fā)掘出來,可得輕拿輕放,紙張變黃變脆,裂成碎片了,字跡暗淡,幾乎辨認不出來了,然而意味深長,外形與內含都令人感到熟悉,是變化多端與有感覺意識的諸種力量的名與實;你按所需要的比例把他們放在一起,可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你重新再讀,很厭煩也很關切,細細研讀,確保自己沒有忘掉任何東西,沒有作任何錯誤的判斷;你又一次把他們放在一起,可是仍然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僅僅是一些語詞,一些符號,再就是那些形象自身,影子般神秘與安謐,映襯在一樁可怕、血腥的人事紛爭之前。
施里夫以調侃、超然的語調,玩世不恭、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講述薩德本的故事,他完全是游戲的態(tài)度。有時他干脆說:“現(xiàn)在,讓我也來一段吧。”但他明白自己的敘述難以令人信服。在他的敘述中大量使用了虛擬語氣,更顯露出其虛構性。比如他對薩德本對羅莎侮辱的話作了自己的推測,薩德本建議他們一起做一次試驗性的繁殖拿出件樣品來,倘若是個男孩那他們就結婚。但他又對羅莎的種種說法進行解構,認為“這件事是根本沒有也是永遠無法確定下來的”。
在談到邦和朱迪斯的愛情時,他知道他敘述出來的情景全出自他的想象,卻又說:“那又為什么不是呢?因為,你聽著。那個老太太,那個羅莎阿姨告訴你什么來著,有些事情是必須得有的,不管它們存在不存在,必須比別的說不定更值得注意的什么事情更加聳人聽聞,而且實際情況如何根本無關緊要,是不是這樣?那件事正是這樣。”
實際上,在四個敘述者的背后,還有一個敘述者,類似于傳統(tǒng)小說中的全知敘述者,但他對每個敘述者敘述的事件卻不是全知的,他不偏不倚,對每個敘述者的敘述采取的是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比如當施里夫在創(chuàng)造性地講述薩德本的故事時,他發(fā)話了:“這都是施里夫設想出來的不過沒準確實是這樣的。”“這女人(邦的母親)也同樣是施里夫和昆丁設想出來的,不過說不定也很真實。”
2.人物的不確定性。敘述者的趣味不同,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人物也各不相同,四個敘述者對小說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物薩德本與邦的態(tài)度就迥然不同。在《押沙龍,押沙龍!》中至少有三個不同的薩德本與邦的形象。至于哪個敘述者是正確的,這個判斷留給了讀者,作者的意圖如何也無從把握。在羅莎眼里,薩德本是個惡魔,根本不是個紳士,從來不是紳士,他以入侵者的姿態(tài)闖入杰弗生,完全對當?shù)厣狭魃鐣臄骋馀c挑戰(zhàn)置之不理,他的行為出人意表,甚至是不可理喻。他從沒真正融入杰弗生,就像他的大宅離杰弗生有十二英里一樣。他是個魔鬼,給兩家人帶來了災難,他的罪孽殃及后代,使兩個家族毀滅。但羅莎的敘述里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那是對薩德本的愛慕之心,在她心里薩德本還有幾分英雄的色彩。一方面她給昆丁講述薩德本的歷史,是讓南方人“讀到這個故事終于明白何以上帝讓我們輸?shù)暨@場戰(zhàn)爭,明白只有依靠我們的男子的鮮血和我們的子女的眼淚他才能制住這惡魔并把其名字及后裔從地面上抹掉。”她對薩德本充滿了仇恨,另一方面,薩德本“畢竟為這片她出生的地區(qū)的土地與傳統(tǒng)征戰(zhàn)了四個體體面面的年頭(而這個完成了這樣業(yè)績的男人,雖說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卻也會在她眼里具有英雄的地位與形象)”。她甚至由衷地感嘆“啊,他真勇敢,我從來沒有否認過這一點”。
如果說羅莎是在竭力把薩德本妖魔化,康普生先生則竭力把薩德本英雄化。他在讀者面前塑造了薩德本高大的英雄形象,在他眼里,薩德本就像古代的俄狄浦斯王,充滿了勇氣,是意志與力量的化身,只是他命運不濟,成為失敗的悲劇英雄。施里夫則認為薩德本自私自利、冷酷無情,他心中只有自己的規(guī)劃,家族、妻子、兒女只是他規(guī)劃的一個部分,他拒絕承認邦,是因為波恩有黑人血統(tǒng),會破壞他的萬世王朝的夢想。在施里夫的敘述話語中薩德本就是舊南方罪惡的代表。
邦的形象具有神秘色彩。在羅莎眼里,邦是愛情的化身,羅莎盡管從沒見過他,竟然會愛他,某種程度上說羅莎不是愛邦,而是愛上了愛情。在康普生的敘述中,邦成了慵懶的花花公子,情場老手,引誘者。他使亨利成為他的崇拜者,為此不惜放棄家庭繼承權,施里夫和昆丁給予邦最大的同情。昆丁對妹妹凱蒂有非同尋常的感情,在他的想象中他就是邦,邦就像一個漂泊的感傷主義英雄。施里夫則認為邦是薩德本與前妻斗爭的犧牲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薩德本的兒子,只是薩德本前妻報復薩德本的工具,但他隨即又認為也許邦到杰弗生只是想取得父親的承認,他也并不愛朱迪斯,只是薩德本的冷酷無情讓他絕望,于是做出定要和朱迪斯結婚的姿態(tài),最終給他帶來殺身之禍。昆丁和施里夫在這人物身上傾注了大量心血,給予了他最深厚的同情。施里夫看來,邦想得到承認并不是為了財產,他只要能得到父親的一張紙條、一點指甲、或一縷頭發(fā)以表示對他的承認,甚至是一點暗示也行,他就會拋下朱迪斯、亨利,永遠離開,再不回來。但薩德本是絕不會把他這個“黑鬼”看作兒子的。邦尋求承認象征黑人希望被承認,承認黑人也像白人一樣是有人性、有人格、有尊嚴的人。
3.主題不確定,意義不確定。在解構主義者看來,語言就像是“一個無限展開的蛛網,網上的成分不斷交換和循環(huán),沒有一個成分受到絕對限制,每一種東西都受到其他各種東西的牽制和影響”。語言的能指與所指的關系由此而產生斷裂。詹姆斯#8226;費倫說:“正是由于解構主義,我們才廣泛接受了下面這些原則:語言本來就是不穩(wěn)定的,不存在固定文本意義的超驗錨地,文本意義完全可能是相互矛盾的,和大多數(shù)當代理論家一樣,我承認這些解構主義原則的價值就在于它們使我們對語言、文本性和闡釋的理解復雜化了。”
實際上,薩德本家族的故事由于失去了大量關鍵性環(huán)節(jié),只剩下人們口中相傳的殘余片斷,一些語詞,一些符號,這個能指符號的所指,即意義,要完全依賴四個敘述者的敘述才能得以實現(xiàn),而四個敘述者敘述中的薩德本家族故事具有不同的形態(tài)和內涵,所以,它也就變成了沒有確定意義的能指符號。我們可以把《押沙龍,押沙龍!》視為一個大的文本,而四個敘述者的敘述內容則是各自獨立的小文本,它們互相矛盾、沖突、對話,相互作用,使文本的意義永遠處于動態(tài)的變化之中。如果按照羅莎和昆丁父親的敘述 ,薩德本故事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南方家族興起而后敗落的故事,有些傳奇色彩,沒有多少深刻的意義。而昆丁和施里夫的敘述則可視為《押沙龍,押沙龍!》主題的升華,他們對薩德本故事的解讀觸及到了南方最根本的問題,即種族主義的罪惡。但是,兩個人敘述的部分虛構的成分卻又最多,可能離事實最遠,因為反種族主義思想的立足點在于邦的黑人血統(tǒng),而這一點小說中從沒點明,這樣一來上述意義的可靠性就大打折扣,顯得可疑。薩德本故事依然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這種不確定性恰恰正是《押沙龍,押沙龍!》的意義所在。
四、開放式文本結構
按照解構主義者的觀點,文本的意義永遠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同樣,對于文學文本意義的解釋永遠也是不確定的。同時,意義之間又有互文性,文學的意義之間在不斷地產生、消亡,又在不斷地互相闡釋,所以也意味著文學解讀的開放性。在文學解讀中,任何中心主義的意義追問,其實都會導致文學意義的真正缺失,文學永遠處于這種意義不確定的邊緣。任何作品都具有開放式的框架,它是多元的、多聲部的、不確定的、流動的文本,不是一個封閉的、自足的實體,對文本的理解和闡釋是意義的無窮增生過程。意義的不確定是形而上的整體性和自我同一性觀念受到消解,邏輯受到解構以后語言所呈現(xiàn)出的意義多元共生、共存的可能性。但意義不確定性,并不是否定意義的存在,只是消除形而上終極性理解,它消解權威,促使種種意義不斷地產生和消失,每一種理解僅僅是一種理解。這樣一來文學文本永遠是一個開放性結構,它對所有話語開放。德里達說:“如果不是對所有這些話語開放,如果不是對這些話語任何一種開放,它也就不會成為文學。”
由于《押沙龍,押沙龍!》極度復雜的敘述形式,使其很難有一個統(tǒng)一的、終極的意義,四個敘述者的敘述沒有使故事更加清晰、完整,而是使之更趨復雜化、多元化,因為缺乏一個權威的居中心地位的敘述者,四個敘述者的敘述就顯得不可靠,讀者疑竇叢生,整個小說敘事結構的穩(wěn)定性被破壞,有了很強的離散性,薩德本故事文本意義的客觀性和確定性也隨之消失,文本也變成不可靠文本,文本的結構和意義完全是開放的。福克納在談到小說中各位敘述者對薩德本故事的不同解讀時曾說過那是“十三種方式看燕八哥”,讀者應得出自己的第十四種方式,這種開放式結構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解讀和闡釋的空間。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劉道全(1965-),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研究生,河南許昌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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