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母題 性別范式
摘 要:《氓》和《焦仲卿妻》貌似相近,但文本中反映出的人物生存環境以及文本主訴卻頗不同,對照閱讀,對于更好的理解文本,很有意義。
棄婦文學母題伴隨著男權中心地位的確立而得以在不同的文本中重復演繹,自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始,有很多篇目敘寫。《詩經》中有《邶風#8226;日月》#65380;《邶風#8226;谷風》#65380;《衛風#8226;氓》#65380;《小雅#8226;谷風》#65380;《小雅#8226;白華》#65380;《鄭風#8226;遵大路》等十幾首。到了建安六朝時期,在樂府詩#65380;文人擬作樂府詩和文人詩作中,棄婦詩很多,最著名的還是《焦仲卿妻》,盡管此作出自何人之手,是樂府詩還是文人擬作,至今爭議很多。但并不影響它的藝術光芒,比較《氓》和《焦仲卿妻》這兩首棄婦詩,這一母題在文本中所呈現的內涵卻各有千秋。
一#65380;從呈現出來的生存處境來言:《氓》和《焦仲卿妻》同為棄婦詩,兩位女主人公生存環境有著驚人的相似但又有所不同,我們從以下三方面來看:
其一#65380;走進婚姻時的風俗狀況:《氓》為衛宣公之詩,作于春秋初期,當時婚俗已經較為成熟了,《儀禮#8226;昏禮》記載了婚姻的“六禮”程序,即:納彩#65380;問名#65380;納吉#65380;納征#65380;請期#65380;親迎。其中“納彩”是請媒人向女方送禮求婚,“媒”是中國特有的婚姻風俗,產生于西周時。春秋時期“媒”已經相當普遍,媒人是婚姻具有合理性的牽線人和見證人。“問名”和“納吉”都包含了占卜的儀式,通過雙方八字的測算,得到好兆頭,是不可缺失的重要程序。《氓》中有“總角之宴,言笑晏晏”“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將子無怒,秋以為期”的句子,表明男女主人公青梅竹馬#65380;兩情相悅。這和當時的婚姻生活,彌漫著一股自由開放#65380;男女多自由幽會#65380;自主擇婚的風氣相一致。《詩經》中還有很多詩篇如《鄭風#8226;溱洧》#65380;《鄘風#8226;桑中》《邶風#8226;靜女》等都描述了富有山野氣息的男女相悅的感性情愛,甚至有野性雜糅#65380;異彩紛呈的男女幽會現象。但《氓》中女主人公認為成婚一定要有媒人的:“匪我愆期,子無良媒。”還有“納吉”:“爾卜爾筮,體無咎言”。有了媒人,占卜了吉兇,請期#65380;親迎才有可能,婚姻得以順利進行。再如《豳風#8226;伐柯》“取妻如何?非媒不得”,《齊風#8226;南山》“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鄭風#8226;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等都說明在當時正統的禮制和習俗已經漸入人心。值得提出的是:這種習俗的影響在當時并不平衡,或因地域有異,或有民族不同,或緣地位的不等,影響自然不同。而《氓》既沒有避諱男女情愛,又使得婚姻符合禮制。女主人公又嫁其所愛,即使按照現在的觀點,這也應該是一個讓人首肯的婚姻了。也正因為當時民風中有大量的男女相悅#65380;幽會#65380;奔走等現象普遍存在,并且人們視之當然(這一點,從《詩經》中如此眾多的篇幅反映這個內容就可見一斑)。我們才說《氓》中的愛情還是從男女感性情愛的角度出發,有那么一點點自然生態的東西在里面。《焦仲卿妻》是魏晉六朝時期的作品,詩中雖然沒有直接寫焦劉二人婚禮場面,但從劉被遣回家后,媒人不斷登門,被迫許婚后又翻看歷書等細節來看,成婚風俗卻很明顯了:“縣令遣媒來”,“尋遣丞請還”,“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劉再嫁如此隆重,初婚當然沒有草率的可能了。這當然也是一個符合禮制的婚姻,但詩歌只從“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寫起,婚前,夫婦二人是不認識的,劉蘭芝充其量只能說是愛其所嫁了。自漢代之后,禮制的禁錮日益完備和嚴密,在焦劉生活的建安六朝年代的民間,婚前自由交往早已被人視作非禮,自周始所倡導的“男女有別”這時已經深入人心,如《禮記#8226;內則》載:七歲始:“男女不同席,不共食”“男女不雜坐……不親授”以及“不通寢席,不乞假,男女不通衣裳”。《禮記#8226;曲禮上》載“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等等具體規范的內容嚴格限制和隔絕男女間的日常往來。雖然和其他朝代相較,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一些貴族婦女在擇婚方面還是有一定的自主空間的,如《晉書》卷四二《王濬傳》中載:“刺史燕國徐邈有女才淑,擇夫未嫁。邈乃大會佐吏,令女于內觀之。女指濬告母,邈遂妻之。”父母讓女兒自主選取意中人,在當時畢竟是一件新鮮的事情,而且,僅僅限于“于內觀之”,并無婚前交往。至于民間女子擇婚狀況和婚前交往,文獻史書幾無記載。但尚可推斷出當時的婚姻是依賴父母之命#65380;媒妁之言了。焦#65380;劉二人沿著媒妁的紅線走到一起,全詩描摹的夫婦合和忠貞是頗符合當時倡導的倫理禮制內涵的。《焦》的愛情中除了夫婦傾心之外還有忠誠,即理性的夫妻之義。
其二#65380;婚后勞作的徒然:周時倡導的“男女有別”,“夫婦有別”,也就是為男女的性別角色尋求相應的家庭和社會定位。正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所說:“為君臣上下,以則地義;為夫婦外內,以經二物”①。男外女內,男耕女織幾乎成了家庭普遍模式,女人也是家庭勞動的主要勞力,而紡織又是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如:“氓之蚩蚩,抱布貿絲。”《氓》和《焦》中兩位新婚妻子來到夫家,抱著與丈夫同心同德#65380;共創家業理想;在持家方面起早貪黑#65380;盡心竭力:《氓》中自述“自我徂爾,三歲食貧。”“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邶風#8226;谷風》中也有“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昔育恐育鞠,及爾顛覆”的句子,正像婚前的愛戀沒有保有婚姻的恒久一樣,婚后常年的勞作也沒能保有婚姻的恒久,沒能改變被拋棄的命運。《氓》中描述了丈夫的嫌棄:“言既遂矣,至于暴矣。”《邶風#8226;谷風》中也有“既生既育,比予于毒”的句子。在《詩經》中,丈夫的移情別戀是詩歌揭示的主要矛盾。《焦》雖然也描寫到:“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疋,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同樣也寫道起早貪黑的勞作,但《焦》中,作為丈夫的角色已經淡化了:“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而矛盾的對方是代之的婆婆焦母,這對感情很淡漠的婆媳,因為連接她們的中介焦仲卿在家庭中抽身淡去而使矛盾愈加激烈起來:“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在焦母對兒子的告白中,我們可以感到焦母的積怨之深,婆媳矛盾上升為故事的主要矛盾后,蘭芝的勞作當然既無法感動婆婆,也無法挽救婚姻。
其三:被棄后對日后生活的憂慮:雖然一個生活在春秋初年,一個生活在建安六朝,但二人被棄歸家時卻似心有靈犀般的想到了娘家兄弟:“兄弟不知,咥其笑矣。”“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這恐怕不僅僅是巧合,而是來自棄婦內心最焦灼的根源,因為女人成婚是“從父”換成“從夫” ,婚姻是她們惟一的依托和出路。但《氓》中的女主人公只是一種心理焦慮,而在《焦》中,阿兄卻是逼迫蘭芝走向不歸路的直接責任人。原因也是明顯的:春秋時期,禮制的禁錮還沒有漢代那么完備和嚴密,所以《氓》中女主人公被棄歸家,只是擔心兄弟嘲笑,覺得臉面無光#65380;進退尷尬#65380;心中愁苦。而劉蘭芝則不僅僅是“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縱使阿母顧念母女之情,允許蘭芝在娘家等待丈夫辦完公事后,來接自己,阿兄卻不允許,蘭芝被迫違心應婚,最終做出以死殉節的決定。這讓我們不由想起被鐘嶸收入《詩品》中品之首的《答贈詩》的作者東漢秦嘉#65380;徐淑夫婦,夫婦琴瑟和合,才情超人,并互有詩歌留世,但秦嘉死后,徐淑娘家兄弟意欲將她改嫁他人,徐淑毀形不嫁#65380;哀慟傷生:“蓋聞君子導人以德,矯俗以禮,是以烈士有不移之志,貞女無二回之行……”②這位才情女人毀形不嫁#65380;育兒以奉祖宗之嗣的行為,有夫婦情深的原因,更有貞女無二回之行的理解。而后者,更應是入骨入魄。生活在不同時期的《氓》中的女主人公和蘭芝都被棄回家了,對于前者的日后生活,詩歌沒有具體描畫,但蘭芝卻從容赴死了,蘭芝之死,最深層的緣由是什么?在“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的日子里,兼之婆母對之“久懷忿”,蘭芝對丈夫有因孤立無援#65380;缺少關愛而心生怨悶情緒,“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實際上可以理解成這種情緒的無意識表露。雖然,建安六朝時,民間對于女子再嫁還是接受的,但蘭芝有別于一般民間的女子是她“十六誦詩書”,有關貞節#65380;禮制之類的理念對她不會沒有影響。在等待丈夫接自己歸家的希望徹底破滅之后,赴死,我們說是為了夫妻情愛,或者更多的是為夫婦忠誠。再,東漢徐淑毀形不嫁,就是例證。
二#65380;從被棄原因來言:正確地解讀棄婦詩中女主人公被棄原因是一個閱讀和欣賞的重點,很多人都是從當時的禮教禮法入手來考察的,因為禮教是漢魏以降歷代律令的主要的理論依據。《大戴禮記》卷一三《本命》主張:“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婦有三不去:有所取無所歸不去,與更三年喪不去,前貧賤后富貴不去。”唐人賈公彥為《儀禮#8226;喪服》作疏,又改“七棄”為“七出”。唐代,“七出”#65380;“三不去”都已入國家律令。正因此,有關《氓》和《焦》女主人公被棄原因,目前的說法分別是:
其一:無子說,有人認為,女主人公之所以被遣,是因為無子,的確,《氓》和《焦》中都沒有體恤子女的表述,《禮記#8226;本命》也明確講:“無子去,無子,為其絕世也。”在當時,婚姻的首要目的是傳宗接代,沒有生育能力就會成為被棄的首要元素。無子說好像是順理成章了。但仔細想一想,卻也有疑問:1.詩中沒有表述子女并不一定說沒有子女,因為子女的歸屬就像財產的歸屬一樣明確,女子被棄后無權帶走子女就像無權帶走夫家的財產一樣,甚至,連想也不敢想,不然,為何現代婚姻解體時還有財產爭執,有時還得上法庭打官司,古代棄婦詩中,毫無二致的沒有財產的爭執呢? 更何況蘭芝婚姻不長,以無子遣之,似乎無法說通。2.雖然說無子可以去妻,因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但也在其妻喪失生育能力后。更何況男子尚可以留妻娶妾,北魏人元孝友甚至提出用納妾來根治婦女善妒之風,并說如果妻不生育又限制丈夫納妾的話,就要:“離譴其妻”③。所以,因無子停妻再娶似乎也沒有太多必要。
其二:色衰愛弛說,這種說法對于美貌的劉蘭芝不合適,對《氓》的解讀中有此說法,而且《詩經》中的棄婦詩中多有此說,因色衰而被冷待,環境的變化和生活境況的好轉,更使男子內心發生變化 “士貳其行”#65380;“二三其德”。《邶風#8226;谷風》里也有:“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如果,我們僅僅把女主人公的悲劇解釋成遇人不淑,是男人個人的道德水平問題,好像還是存留在問題的表層上,深層的原因呢?有人從經濟方面分析,認為只有經濟獨立了,被棄才能避免,這種說法似乎解釋現實生活也頗勉強。
其三:人格偏執說,這種說法是針對《焦》而言的,不能調和的婆媳關系是蘭芝被遣的原因,《禮記》中七去首條就是:“不順父母去”,還規定:“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蘭芝被遣源于此是毫無疑問的,至于父母為何不悅,說法就有很多了,其中就有精神人格偏執說,認為焦母早寡,她全部的生活就是孩子,常年的孤獨寂寞使她的母愛變得狹隘和自私,當然不允許另一個女人去占有和分享兒子的愛,兒子兒媳越恩愛,她就越嫉妒憎惡,所以說,焦母戀子情結的偏執人格是劉蘭芝被遣的原因。仔細考慮這種說法,好像也只是源于一種猜測:中國傳統的家庭矛盾中,夫妻矛盾#65380;婆媳矛盾最為激烈,兒媳和公公之間幾乎沒有正面沖突,《焦》中沒有關于焦父的描寫,并不一定是他不存在,因為,男外女內,家庭內部發言者是焦母,但代表的卻應該是焦父母共同的意志。而且六朝時期,《玉臺新詠》古樂府也有“健婦持門戶,勝一大丈夫”④之說,所以說焦母早寡實是一種猜測,不足為憑。
其四:性格相克說,這種說法還是在追究為什么“父母不悅”,認為蘭芝和婆母都屬于外傾性格,焦母性格暴躁,蘭芝性格剛烈,這樣性格相近的婆媳二人,在講究家風#65380;禮制#65380;等級#65380;服從的焦氏家庭里,根本無法和平相處,蘭芝被遣是理所當然的了。這種說法也存在一種偏頗,有人講性格決定命運,性格沖突的確是家庭矛盾的一種重要因素,但肯定不是最主要的因素。更何況,且不說蘭芝外柔自尊的言行描述,就是作者的敘述也頗能露出些端倪來:開篇以“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極寫蘭芝多才多藝,被遣時的“新婦起嚴妝……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極寫蘭芝之美貌與自愛,再許婚后的彩禮“絡繹如浮云”等句從側面烘托蘭芝美貌蓋世,求者眾多,作者為何這樣恣意鋪敘描寫?美貌多才勤勞的蘭芝竟被婆母所遣!這在情感上已定下同情和贊美的基調了。何來言蘭芝暴躁之嫌?
上面幾種說法,都有合理的因素,但都是浮在表象面上,那么,什么是女子被棄最深層的原因呢?實際上,最根本的還是當時人們的認知水平,也就是說大家都認同的性別規范中女人范式和社會地位。《氓》中夫婦二人婚前有過一段感情,但它是附著在女人年輕漂亮的基礎上的,在那位丈夫的心里,女人應該是他家一個重要附屬物品,是一個人形的物,是繁衍的工具#65380;勞動的工具#65380;是好看的寵愛之物,既然是工具和寵物,陳舊了不喜歡了換一個,是無傷大雅#65380;合情合理的。正如《邶風#8226;谷風》中講的“宴爾新昏,以我御窮”。在當時,真正把女人看成是和自己心靈相通的親人的男人是鳳毛麟角的。從這個思路出發,《焦》中的焦母也是本著兒媳應該有的范式來要求蘭芝的,如果蘭芝做不到,或者有自己的想法,是絕對不行的,婆媳的矛盾正源于此了。這實際上已經涉及到重要問題:即為大家認同的性別規范中女人范式問題,在當時人們的認知水平下,棄婦的悲劇是一種宿命的必然。還有一個問題,蘭芝既然愛丈夫,為什么不委曲求全,遷就婆母呢?赴死難道比頂撞阿兄#65380;遷就婆母更容易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第一建安六朝是一個朝代更迭#65380;戰爭四起#65380;民族交雜的時期,士人的生命價值中心,由立功立德立言,而漸次走向了追求個體生命的存在和愉悅的境界,生活此時的蘭芝也是崇尚生命的自由和質量的,這表現在她在初七及下九和小姑常嬉戲,表現在她時刻保持美好的儀表,哪怕是在被遣的時候也是這樣;表現不能忍受婆母久懷忿的故意刁難;表現在自請遣歸等等方面。第二,蘭芝頗受詩書影響:“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65380;“十六知禮儀”雖然當時民間對于再嫁持寬容態度,但要蘭芝背棄和丈夫“誓天不相負”的誓言,是不能夠的,違背誓言違背婦道毋寧死,赴死比茍活更容易和干脆些。由此,我們說《焦》比《氓》的主訴要更加厚重,甚至已經掙脫了棄婦詩的慣常容納而走向了女性主體意識之自覺話語范疇了。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汪云霞(1965-),河北滄州師專中文系文藝理論研究室,副教授;石玉敏(1965-),石家莊信息工程學院高級講師。
①《左傳》僖公元年《儀禮》#65380;《禮記》書中都有類似之語。
②《太平御覽》#65380;《史通》#65380;《通典》。
③《魏書》卷十八:《臨淮王譚傳附曾孫孝友傳》。
④李文才《魏晉南北朝婦女社會地位研究》載《社會科學戰線》200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