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政論文依人情施教化思想特征
摘要:本文以張方平《中庸論》反映出的對儒家“圣人之治”的認識特征為核心,梳理張方平政論文的內在思想脈絡。他對儒家統治手段與人情的關系的論述及對現實政治中人事的評判,都體現了“依人情而施教化”的認識模式,這一模式決定了其政論文內在的思想走向,使之具備了獨特的思想內涵。
張方平是北宋政治舞臺上一位頗為引人注目的政治人物,他一生才氣橫溢,歷仕仁、英、神、哲四朝,目睹并親歷了風云變幻、波瀾起伏的北宋中期政治斗爭歷程,提出了極具時代特色又有鮮明個性的政治思想和經濟主張。在歐陽修之前十年(慶歷六年),他利用知貢舉的機會對怪僻的“太學體”給予迎頭痛擊,并得到了皇帝的支持。他交游甚廣,在鎮蜀之時慧眼識三蘇,并將其推薦給素不相能的歐陽修,使之得以名揚天下,為古文運動的輝煌充當了伯樂。這樣一位為北宋政治和宋文發展都做出了極大貢獻的人物,一生并不刻意為文,卻也留下了豐厚的著述,計有《樂全集》四十卷,《玉堂集》二十卷,其文章總量占據了《全宋文》整整一冊。政論文作為其文章極富思想個性的組成部分,反映了他對這一時期政治的思考及參與,可以為我們認識這一時期的政治提供一個很好的觀察角度。本文擬以他的《中庸論》為核心,對其論政之文的內在思想脈絡給予梳理。
對《中庸》的討論,成為北宋士大夫階層的熱點,這既有流布已久的佛家思想的影響,也反映出現實政治的變化要求士大夫們對作為統治思想的儒學作出重新認識。對此本文不作過多討論,本文的著眼點在于:士大夫們對儒家經典《中庸》的看法,往往映射出他們對儒學的認識特征及自身的思維方式,這種認識特征及思維方式,又經常成為他們在現實政治中評判人事的依據,反映在文章當中,便自覺不自覺地決定著文章內在的思想走向。
張方平有《中庸論》上中下三篇。其中心論點是“中庸者,天下之化也,圣人所以極性命之理而正教化之端也”。認為中庸的重點就在于教化,而教化的實質是化天下之性。因為“人稟五行而生,含好惡之明。圣人因其性之所同貴者,于是推人以廣愛,制義以從宜,禮以正名,智以應變,信以著誠。天下以治,彝倫以敘,而民不知此本為己之性也,而歸德于上者,以治亂有系也”。同時,“且夫五方之民,夷貊之類,嗜欲相戾,言語不通,其性之不率教也,蓋天地之氣所肖偏者。……民性何常哉,惟化之從也。” 這樣,張方平就從人性本身的特點論述了化性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其一:人性本身有好惡之明,仁義禮智信是人性所同貴,是人的本性,圣人不過因其本性而倡導。其二:人性是有差異的,并非恒常不變,只有通過教化才能使其順從。教化的重任落在圣人肩上,所謂“大化之行也,則天下之性如一人;大亂之作也,亦以一人之情變天下”。這“一人”即是身系天下治亂安危的圣人,也就是據其德、居其位的統治者。基于此一觀點,他強調“圣人知天下之人性可使同也,故執乎一以制天下之動,通乎誠以合萬化之原”。如此一來,就能使“天下之俗安以和,各復其正,性命之理得矣”。他認為這就是《中庸》所謂的“惟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以贊天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矣”。
張方平的觀點基本上來自儒家的傳統,見解上并無創新之處。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立論全以《中庸》為依據,以此建構起圣人“依人性而施教化”的模式,這在以前的儒者論述中是較少出現的。可以說,這個模式很大程度上表現出他對儒家圣人之治的認識特征,那就是圣人之治的根源和依據都在于人性本身,仁義禮智信是人性本質所在。因此,圣人之治應反映人性,以人性為歸宿。
儒家對人性的認識,往往是與“情”聯系在一起的。儒家傳統把“情”作為性的一部分來討論,如荀子解釋性情二字說:“散名之在人者: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①(張方平對“性”“情”關系的表述,也繼承了這一傳統,他在《樂者天地之命論》中表述了自己對這一命題的觀點,他說:“夫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生而靜者之謂性,感物而動者之謂情。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極,蕩而不返,天理將滅焉。夫欲平六志之邪,復五常之正,使之動而不悖,發而中節,非樂何以和之?”此觀點對儒家經典《禮記》原文稍作改動(原文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但其內涵是相同的,即認為:情是性的一部分,是人性中欲望的顯現,性和情只是狀態的不同,而非實質的不同。基于這一認識,張方平的文章中,“依人性而施教化”的認識模式便往往在概念上表述為“依人情而施教化”的模式,這是張方平文章中“情”的出現頻率頗高的原因。
張方平在論及儒家實際的統治手段與人情的關系時多運用“依人情而施教化”這一模式。在《褅賞治國之本論》中,他論褅賞之禮的本質;“褅 賞為禮之大。……順是而下,雖百世所以制治之意,求其應天時而順人欲之道,顧何以易此乎哉!”在《樂者天地之命論》中論樂的作用“近之一身,遠而化諸天下,乃樂之本情者也”。在《再對御札一道》中談賞罰與人情的關系:“賞罰猶風也,人情猶草也,草上之風必偃,人情隨賞罰而遷也。”值得注意的是“順”“本”“遷”三個動詞,表明張方平“依人情而施教化”的認識模式呈現出一定的深度和多面性,“依人情”的內涵是多重的。其中,“順”表明必須重視和滿足人正當的欲望和要求,“本”意在統治手段應該保持外在和實質上的一致性,“遷”則恰當地指出對“不合天理”的人情則要采取調節的辦法,使之得到變化,以回復到真正的人的本性上來。
“依人情而施教化”的認識模式也經常成為張方平對現實政治作出判斷的內在依據。突出表現在他對王安石變法的看法和立場上。毋庸置疑,他與王安石交惡,這從多則軼事可知,但是不是因惡其為人而反對其變法呢? 這是值得商榷的。張方平文集中涉及新法的奏議共有九則,以時間為序,完整地反映了他對變法的態度和立場。首先,在是否實施新法的問題上,他勸解神宗:“民心戎事,國之大本,若民心危搖,戎事興動,策慮一失,綏輯非易。深察軍民之情,原為社稷之慮。”(《論變更舊制奏》)對軍民之情的深切了解,才是決定是否變法的依據。在新法實施過程中,他數次上奏,皆從新法實施實效是否便民、利民、合乎民意的角度議論是否應該廢止。如呼吁停止手實狀一事,因為“向者朝廷所立法制,蓋以便民為本,因成富國之利”(《論手實狀》),而此法實施效果卻與之相反,故應廢止。對新法造成的錢荒之弊,他斥之為“傷財害民,其極不可勝言哉”(《論錢禁錮法事奏》),求罷募役之法,則是因“天下共苦不便”(《論募役奏》),在《論免役錢劄子》中則深刻地指出:“愚而不可欺,弱而不可勝者,民也。倘民情失于抵御,大勢有動危,雖有智者,恐無以善其后也。”新法實施六年之后,他認為“役法一事為天下害”,“經六年而事功莫效,故其事必有未協于民也”( 《論新法》)。從張方平的奏議中我們可知:張方平并未全面反對新法,只是著眼于新法的實效,以其是否合于民情為轉移來決定自己對于新法的立場,因此他并非是因厭惡王安石其人而反對新法,他對新法的態度恰恰反映了他一貫的立場,那就是必須“依人情而施教化”。
綜上所述,《中庸論》所反映出的“依人性而施教化”的認識模式,在張方平的政論文中多以人情、民情、人欲與禮樂刑賞等統治手段的關系論述的方式出現,而他對現實政治中人事的評判,也不斷折射著這一認識模式,因此,這一認識模式便決定了他的政論文內在的思想走向,使之具備了獨特的思想內涵。蘇軾在為其《樂全集》所作的序言中評道:“公盡性知命,體乎自然而行乎不得已。非蘄以文字名世者也。然自慶歷以來迄元豐四十余年,所與人主論天下事見于章疏者多矣。或用或不用,而皆本于禮義,合于人情,是非有考于前而成敗有驗于后。及其他詩文皆清遠雄麗,讀者可以想見其為人。”(《樂全集》序)其中,“本于禮義,合于人情”八字,可謂的論。
(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范明靜,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①《荀子》正名之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