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的小音畫

作為“陜軍”的土著，黃建國大學畢業后一直致力于小小說及短篇小說的制作。小小說“位卑勢微”，幾乎是不為人所注意的，所謂“中國十大小小說作家獎”，至今也遠未濟濟于學院派殿堂。不過黃建國并未矚意于此，反倒練就了強壯精致的境界。二〇〇三年，他與王蒙、馮驥才、林斤瀾等其他九人一道獲得了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不少小說被報刊轉載，黃建國終于得到了文壇的認可和重視。

一、理想主義的沉落

與沈從文一樣，黃建國的小說也展現出兩個相互聯系又相互對立的“場”：鄉村世界和都市社會，只不過其間“對立”的成分更少，且僅體現在對待物質方面。梅莊開小賣鋪的梅二會因賣出幾盒煙或幾瓶啤酒沾沾自喜，城郊上林苑K26棟的裝修卻花去150萬元，同為富裕階層，農村和城市的差距不言自明，而南方返鄉的梅莊姑娘梅二亞打工掙回一兜子錢的傳言更是在村民中間引發了一場地震，對城市的財富認同實際上置換為一種合法化過程。

從某種意義上講，黃建國不是個理想主義者，廉價的樂觀在他的小說中很難找到，他往往秉持批判的原則，以否定的方式對于身處其中的社會現實做不留情面的抨擊，無論都市還是農村。集內第一篇也是篇幅最長的一篇《梅莊的某一個夜晚》劈首就道：“梅莊籠罩在黑夜里。”有著明顯象征意味的意象顯現出他對于人類生存地貌的“村莊”的不滿和畏懼，收束亦極富意味：“天亮了。梅莊退去黑色的袍子，沐浴在清亮的陽光里。梅莊又是個光光堂堂的梅莊了。村街打掃得干干凈凈，看上去和前一天一模一樣。”不動聲色，無奈、凄涼、失望、壓抑卻騰于其上。黃建國的小說多魯迅傳統，農民的狡黠、自私、愚昧、刻毒與京派的鄉村想象大異其趣，而與“僑寓文學”(魯迅語)葛連頗多。《最后一只紅富士》不只對農村的集約化經營方式提出了批評，尤為重要的是，它提供了韓保庫這一典型。韓保庫給狗吃蘋果，發狠道：“村主任馬堂三天兩頭讓我交稅交費，我不敢不交;我現在讓你吃一口蘋果，你竟敢不吃?”看似荒唐，實際上表達了對于造成農民畸形心態的宗法制封建權力的抗議，最后，韓保庫竟然以殺狗泄憤，抗議也隨之達到了最高峰。到了《好東西在哪里》，同樣出現了吊殺家畜的行徑，胡莊莊吊死布爾山羊的舉動折射出農村經濟的多變和衰弱，于無聲處聽驚雷，兒子胡軍勝改變農村落后面貌的熾情熱望回映著傳統與現代撞擊時的崩浪聲。和韓保庫一樣，胡莊莊保守、機械、懦弱、自卑、服從，一派老中國兒女氣象。高曉聲曾感慨道，如果陳奐生活著，中國還會出皇帝。這樣的憂思在黃建國筆下卻變成了現實，馬堂就是這樣一個土皇帝。他可以發文件至梅二亞家，差一點就加上“欽此”兩字;《癱瘓》《偷竊者》《較勁》里寫到他有恃無恐，肆意凌辱婦女，“梅莊在他腳下”(《梅莊的某一個夜晚》)恰是恰切的隱喻，正如老光棍張廣滿所唱：“迎接王旨還罷了，/不迎王旨活不成。”不同于梅二亞，梅莊的村民卻對之唯唯諾諾，匍匐膜拜，實質上共同維持了危害自身生存的黑暗勢力，促成了閉塞壓制單調沉悶的農村原始生態的鞏固。

黃建國在展示農村病態和變態的同時，也在無情地戳破美麗的外殼，逼迫人們觀看作為真相的齷齪和窳敗。如果說《梅二亞回到梅莊》的梅二亞的錢是靠辛勞打工掙得的，那么《誰先看見村莊》《胡蛋和一個城市的幽默》就已清晰地顯現出了苛酷的現實圖景。梅二亞們在巨大的城市陷阱里不得不生產和消費農村女孩所能有的價值，等待她們的最好結局也只是如《熱愛》中梅葉麗那樣作虛幻幸福的無盡遐想。梅葉麗想好好地生活，時以普希金的詩自勉，但在理發屋里，就是大學生也要有意無意碰她一下，人們不禁擔心，她的命運將會如何呢?反觀那些大學生們，不由人不想到梅東朝。作為梅莊唯一考上大學的貧家子弟，梅東朝卻很難承受太多的慰藉和期待。《我們在K26棟干了什么》中的水蜜桃亦從反面揭橥了作為天之驕子的卑俗化事相及生活邏輯。在知識、友誼和倫理面前，社會編碼的價值主體毅然抽身而去，留下的是無盡的悲涼與慘傷，正如小說結尾所說，“我們的眼睛越來越迷茫”，事實上，迷茫的應該是美好情愫何日歸來的普世話題。《兩個謊言和一個真實事件》《游戲一種》里的教授情結已與政治和商業纏夾不清，它本身就是謊言，就是游戲。形式上并不特出的《高莊的高桿》瘦而不瘠，黃建國的審“美”思想達到了他自己所能達到的高度，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是他的代表性作品。梅東朝朝思暮想滿儲渴盼的高莊的高桿是什么樣子呢?“恍惚間，他覺得他進入一個極不真實的地界了。高桿桿身銹跡斑斑，紅燦燦的十分丑陋。半人高的荒草搖來擺去，沒有一只蝴蝶在其間飛舞。蛛網把高桿和離高桿最近的野草網粘在一起。野鼠成群結隊，竄來竄去。哦，不真實不真實，這怎么會是真的呢?”美好只存在于想象界，一旦進入象征界，本我必致坍裂，正如拉康鏡像前的嬰兒一樣。從另一個角度看，高桿本身被譬喻化了，人類其實都是生活在想象的現實中的，正是想象的關系才最終把人們維系在一起，而現實本身卻變得極不真實了。黃建國在顛覆現實神話的同時也解構了想象神話，最后主人公一無所有，處于被遺忘的邊緣。

二、蝴蝶：守望與救贖

黃建國小說中最突出的意象是“蝴蝶”，作為“顏色美麗”的昆蟲，蝴蝶歷來為人們所詠贊。“五四”時期胡適的蝴蝶是自由而富于個性的象征，何占豪的《梁祝》則被國外稱之為“蝴蝶交響樂”，蝴蝶又成為了純真而熾烈的愛情的化身，王蒙浩嘆回首，演繹了莊生夢蝶的故事，蝴蝶再一變而為美好生活的承載。黃建國小說中的“蝴蝶”賡續了它本身所體現的文化內蘊和價值旨歸，而又有所集中，有所強化。集子的壓軸戲《一樹蝴蝶》連題目都意象化了，《回家》中的蝴蝶是圣潔的，美麗的，自由的，純真的，令人振奮的。《紀念一孔窯洞》有張賢亮風。“她”歆慕于“我”的才華，在跟拐腿男人結婚之前，執意要我“看”了。當粉白、飽滿、挺拔而且美麗的乳房呈現在“我”面前時，“我”眼前“有蝴蝶在飛”，“靈魂升上了明凈的高空”，蝴蝶和純潔的感情互相連屬，意味無窮。《一個簡單敘述的復雜故事》里趙托娃和藍菜花的愛情終由蝴蝶做證婚人，演奏了一曲肝腸寸斷的戀曲。趙托娃死前雙目失明，還要抓蝴蝶，因為蝴蝶在他心里，他的心上人藍菜花原來的名字就是藍蛾蛾。趙托娃和藍菜花即是現代的梁山伯和祝英臺。《從四月到十月》邃密有致，花蝴蝶成為梅根勞和楊菜花相濡以沫的鄉村之戀的最好證明，《釣魚和玩撲克牌的男與女》中的蝴蝶則是閑靜樸實優雅的寫照。

如果說蝴蝶是田園風情的符碼的話，那么市井俚俗的代表就是男性“菲勒斯”了。在《胡蛋和一個城市的幽默》里胡蛋心愛的姑娘梅二亞就是城市欲望的犧牲品。小說中成千上萬的梅二亞們也都是男性侵犯的對象和揮霍的產品，《昨夜咖啡屋》里中年男人對面的女人，《我們在K26棟干了什么》中的“紅二團”、水蜜桃均為性欲的產物。和畸形的都市情感不同，鄉村的感情要廣闊而健全得多。《從梅莊到保當村》寫了兩代人的愛情故事，他們相互鼓勵，共同抒寫了悠謐杳遠的鄉村牧歌。年輕的胡蛋對老年梅根勞說：“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你想開些。”梅根勞也諄諄告誡胡蛋：“娃呀，對你喜歡的人，得耐心等待，千萬不可泄氣。”為了枸樹根部洞里的粉紅色荷包，梅根勞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房頂上的沙包》由遠及近，娓娓敘來，從女性角度耐人尋味地解構了“銅錢”的意義。梅躍進去南方打工掙錢，他走前留給戀人梅亞桃的定情物就是一枚銅錢，而他自己卻變成了金錢的奴隸。小說中梅亞桃上房找尋沙包的背影讓人唏噓感嘆，不愧為偉大真純的女人之愛!城市女人卻不懂得深情，盡多猜忌和平庸，《一小時午餐》就揭發了都市女人的生存現實。紅衣裙女人(趙怡麗)可以和在餐館就餐的三個男人都有關系，方面孔老劉、長脖子孟剛和業務員小王正是因為趙怡麗才坐到了一起。可以說，女人是都市連接的紐帶，女人的情感是多維的，變化的。

城市除給人帶來財與色的渴望外，還生發出無窮無盡的壓力感、焦灼感。孟經理就慨嘆：“同在一個城市里，好同學幾年都難得一見，人都活成什么樣了，天天都焦慮不安!”(《一小時午餐》)張老板也坦承：“(賭博時)我必須讓人家高興，在很多種情況下，我根本不是我自己。”(《他們在樹下玩麻將》)就是在城市做苦活的農民工心里也直“搖晃”，“在這個富人聚居的地方，我們的心一直在空中懸悠著，落不到實處。”(《我們在K26棟干了什么》)高校教師同樣難以悠閑，老講師吳格遠因連續五年沒有評上副教授，發誓“從此以后我不會對任何人微笑了”，終致精神恍惚，報復社會(《兩個謊言與一個真實事件》)。對話體《墻上的另一塊磚頭》頗見功力，接觸到了敏感的婚外戀問題，女主人公在巨大的壓力面前產生了幻覺，“墻上的另一塊磚頭”的想法呈現出人物內心的荒涼感和荒謬感。概而言之，在黃建國看來，人們的壓力感和焦灼感主要來自于金錢欲、權力欲、情感欲及職稱欲，連休閑娛樂的地方也充斥著人性的角斗和異樣，感喟之下，作家借《回家》中的五婆之口哭訴了人生的無奈與無望。

三、陳述的文本間性

黃建國的小說多屬短制，卻能免單薄之嫌，除了文本結構的精巧外，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互文性(文本間性)的發掘。集內農村題材的小說大多前后牽連，彼此掛結，構成了文本的詮釋連環和巴赫金意義上的“復調”效果，從而擺脫了超短篇小說的內在局限，也使得意義的生成具有了無限的可能性，尤其是在人物策略上的應用，簡直可以說是起到了畫龍點睛、點鐵成金之效。

與魯迅筆下的未莊、郁達夫小說中的“我”一樣，黃建國也刻畫了梅莊、保當村、梅二、馬堂、梅二亞等藝術意象，他們出現在不同的篇目中，有著或連貫或補充或對峙的作用，如《好東西在哪里》與《梅二亞回到了梅莊》中的胡軍勝就截然不同，同時也互相衍發。《教育詩》等寫到了“打工”這一新的社會生產方式，卻與李銳、劉慶邦等異趣。《同學馬國林》《兩個謊言與一個真實事件》《游戲一種》寫職稱評定，舒放澹遠。《好牛》《如何打死一只蒼蠅》《癱瘓》《樹蔭》寓蘊哲理，悄然以思。《鄰居》《陌生人來到梅莊》《打賭》則有了挖掘國民劣根性的意含。《在水庫工地》《一條狗的命運》《從四月到十月》懷了對于美好品性的玄想，浸潤著淡淡的哀愁，讀來令人悵惘。

文本形式的連綴使得黃建國的小說從不缺乏對人的生存狀態的凝眸，人性或壯麗或猥瑣或隱曲或明艷的方面都被織進生活與社會的邏輯中去，很難分拆得開。《自己的影子》中肖甲的敏感期并不如女人的生理期，副處長的誘惑使他“連自己的影子也要防備著”。理趣不同，“極其重視個人心情”的郭一水的苛求的代價是不得不離開自己的社會職位，而《什么人藏在房庵里》的梅金磚(看得出，此類人物是作者所稔熟的)殫精竭慮反而帶給他意想不到的后果，違反生活所帶來的是生活和家庭的缺失，違反社會所帶來的則是帶進局子里審訊。另外，麻子六的“心堡”(《梅莊的某一個夜晚》)，老婦人的“人說啥都得活著”(《哀傷》)，梅葉麗“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熱愛》)，包蘊著對生活的禮贊和珍愛，而當生活的邏輯與社會的邏輯發生沖突時，社會總以其強大的動力占據上風，橫掃一切，《紅苕什么時候是硬的》中梅開民的生活方式和樣式是令人心酸的，他不拉電燈不吃煙，爛眼窩紅得厲害，就是這樣一個人，卻總也逃不開政策加給他的負累。他不止一次地述說：“政策是個紅苕，生的時候是個硬的，熟的時候是個軟的。”有什么辦法呢?最終他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他不愿接受的現實。《小鎮上》的趙墩坎從可怕到可愛的轉變，也展示了社會化的過程與構成。

作為一位學者作家，學院生活使得黃建國的小說更多屬于榮格意義上“心理的”模式的創作，有著毋庸置疑的闡釋生成機制和慣性機制，寓示了時代音畫和人性經驗的一角，含納著不容忽視的認識論和存在論價值，在后現代語境私人化平面化寫作的態勢下，其意味和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介紹：關 峰(1971-)，文學博士，現執教于長安大學人文學院。

參考文獻：

[1] 黃建國：《誰先看見村莊》，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4年1月版。

[2] [瑞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 蘇克譯，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