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加繆 流放與王國 自由與奴役
摘 要:加繆的許多作品涉及到對主人公流放生活狀態中內心王國的表現,這一主題在短篇小說集《流放與王國》中得到集中闡述。王國指的是人類要重新尋回的某種自由和純粹的生活,而流放以它特有的方式指出了通往王國的道路,唯一的條件是人類要懂得拒絕奴役和占有。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加繆曾到巴黎游覽,他的初步印象是這座城市充滿溫情。二戰爆發后的一九四〇年,加繆因為幾年來作記者所寫的報道觸怒法國殖民當局,無法在阿爾及利亞找到工作,由朋友的關系,他開始到巴黎碰一碰運氣。《記事》里記下了他此時的心境,“我在這里做什么?這些人的動作和笑容有什么意思?我不是這里的人,也不是別處的。世界僅僅是一片陌生的景物而已,我的內心在此已無所依托”(《陽光與陰影——阿爾貝#8226;加繆傳》,第62頁)。與此同時,作為在阿爾及利亞出生、成長,已將北非看作自己實質上的精神故鄉的法國人這一雙重身份也給加繆帶來難以排遣的孤獨感、流放感。雖然正是在巴黎,加繆獲得樹立自己文壇大家和道德完人(雖然他自己并不喜歡這一稱呼)的機會;正是在巴黎,加繆被引入法國主流知識分子的空間,但二十年的巴黎生活并無法抹去加繆心頭那種孤零零的流放之感。加繆在巴黎的生活始終處在流亡狀態,甚至當他后來在巴黎已成為路人皆知的著名作家時,當他在巴黎已有朋友時,每次只要他去南方,去意大利、希臘、北非等充滿陽光的地方旅行時,便會抱怨在首都的歲月,那里陰沉、寒冷,首都對他并不友善。在創作《流放與王國》的五十年代,加繆生活在巴黎,他不僅身體上處于遠離故土的流放,而且由于戰后法國的政治氛圍要求作家作出更多的介入和選擇,由于一九五一年加繆的《反叛者》的出版引起他與巴黎一批知識分子的論戰,帶來的結果包括次年底他與薩特的決裂,這些使加繆精神、思想上也處于一種流放狀態。加繆的許多作品涉及到對主人公流放生活狀態中內心王國的表現,而這一主題在一九五七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流放與王國》中得到集中的闡述。
在這部小說集中,流放的主題得到不同方式的闡釋。“至于標題中涉及的王國指的是我們要重新尋回的某種自由和赤裸裸的生活,以便最終得到再生,流放以它特有的方式為我們指出了通往王國的道路,唯一的條件是我們要懂得拒絕奴役和占有。”(《加繆——西西弗斯到反抗者》,第161頁)限于篇幅,本文將試析小說集(共六篇)中《不貞的妻子》《沉默的人們》《來客》《生長的石頭》四個故事來把握加繆小說中流放與王國的主題。
《不貞的妻子》中那個“不貞”的妻子雅尼娜,中年女子,陪伴丈夫進行一趟前往南部阿爾及利亞的生意旅行。當她身處沙漠的廣闊無垠和寂靜安寧之中時,她奇怪地被游牧部落的人們所吸引,望著游牧人的宿營地,雅尼娜不由得陷入沉思:她逝去的少女時代,她結婚二十五年來生活在欺騙當中的婚姻生活。雅尼娜將游牧人的王國認同為她自己的王國,一個從一開始已經許諾給她的王國。至此,她原先由習慣和單調的鎖鏈構成的生活漸漸融化在她意識到的這巨大、遼闊的空間內:天空靜止不動,光明凝固不流,生命停頓了。那個夜晚,睡在丈夫身邊的雅尼娜離開她蒼白、貧弱的婚姻之床,遁入夜晚,去尋找她白天里瞥見了一眼的王國。在她將身體熱烈地獻給自然當中,她使自己和自然力量的交合達到完美之境。“夜氣如水,注滿雅尼娜全身,柔情繾綣,令人不能自持。它從她的身心最深處逐漸上升,匯成涓涓細流,一直流到她輕輕呻吟的唇邊。剎那間,她倒在冰涼的地上,整個天宇在她的身上展開。”(《加繆中短篇小說集》,第204頁)雅尼娜的“不貞”在于她對丈夫靈魂上的背叛,是對自己生存處境的一種覺醒,但在詩意地觸摸到王國之后,在短暫地忘卻心如枯井的單調、苦悶生活,忘卻了生與死的憂慮之后,雅尼娜又回到她的丈夫身邊,再次返回流放當中。雅尼娜無疑過著雙重生活——表面上處于流放狀態的婚姻生活與她內心對于作自由王國主人的渴望。
《沉默的人們》是加繆想證明自己也能寫一點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品的有力嘗試。而對流放與王國這一雙重主題的表現恰恰將加繆與其他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家們區別開來。加繆以直接的、現實主義的筆調寫出了工人與老板之間的經濟沖突,標題中的“沉默”強調了這些工人因為自身生活處境的流放而不得不表達憤怒、無助、恐懼和焦慮的唯一方式。
表面上,《沉默的人們》是一個因為工業、經濟的發展帶來的工人境遇發生改變的故事。工人們在二十天不成功的罷工之后返回上班,他們的制桶業受到船舶和罐槽車制造業的威脅,很不景氣。一方面,制桶工匠千辛萬苦學了一門手藝,是不能改行的;另一方面,老板眼下維持利潤余地的唯一辦法是削減工人工資。對加繆筆下的這一困境,沒有明顯的解決方法,同時,加繆溫情的筆調寫出老板富有人情味的一面,比如,他有時候可親地請工人們在廠里進快餐,逢年過節送酒給工人,碰上工人生病,他會送一件銀器。在與工人代表談判時,他說,“眼下我不能做的,也許生意有了起色我就能做了。如果我能做,不等你們要求,我就會做的”(《加繆中短篇小說集》第232頁)。這讓讀者感到這根本不是一個不遺余力血腥剝削的老板。總之,工人和老板沒有哪一方絕對對或絕對錯。工人們被迫返回上班是因為妻子在家中愁眉苦臉,抑或他們自己也感到氣餒。他們對這情形是如此的生氣、無望,以致甚至不能叫喊出來表示反抗。為了給自己的態度一種表達方式,他們形成沉默的同盟反對老板要他們通力合作的請求。
這些沉默的人們所渴望的王國是愛和理解的王國,他們遭受的流放是被排斥在兄弟般友愛的世界之外。他們最終找到的與生活的完全和諧一致是在家庭親情中,但即使是親人之間也缺乏溝通、交流的必要手段,仍是以沉默來表達愛與關懷、理解。加繆向我們暗示,在工人們對老板女兒的生病表現出的無言關心中,他們團結起來了;在他們與大地、與大海及早晨美麗曙光的接觸中,在他們對妻子和家庭的關愛中,他們至少暫時地結成一體,進入一種自然、不加修飾的生活狀態當中。
《來客》,一個悲慘的誤會的故事。小學教師達呂被派將一個殺了自己堂兄弟的阿拉伯人押送警察當局。達呂通過他可能的每種方式,試圖給予阿拉伯人以自由。達呂給這個人食物和床,拒絕捆綁他,從而表達自己對阿拉伯人的理解和同情,當阿拉伯人夜間起床只是小解而沒有逃跑時,達呂有些失望。第二天早上,達呂將他的“囚犯”帶到通向不同方向的兩條路交匯的地方,向他指出一條通向沙漠和自由的道路,一條通向城鎮監獄和審判的道路,然后離開了他,讓他自己選擇。當達呂返回校舍朝回望時,他看見阿拉伯人正在通往監獄的路上慢慢走著。
作為一名教師,達呂無權將阿拉伯人從謀殺的控告中釋放。然而同時,作為一個個人,他無法讓自己把阿拉伯人送向牢獄和死亡。讓阿拉伯人自己在兩條路之間選擇,達呂既沒有違背他個人的道德準則,又沒有侵害阿拉伯人決定自己生命方向的權利。阿拉伯人沒有理解達呂的行動這一事實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達呂已經做了他確信是正確的事,他忠實于人道主義的法則而不是社會當局的法則,從而在他始終認為處于流放的生活中把握住了自己內心的王國。
當教師達呂回到教室,他看到黑板上笨拙的粉筆字:你交出了我們的兄弟,你要償還這筆債。這個威脅和對達呂愿望的徹底誤解使他意識到“在這片他如此熱愛的廣闊土地上,他是孤零零的”(《加繆中短篇小說集》,第254頁)。奧布萊恩的《加繆》告訴我們,《來客》的結尾多次易稿,而這幾種不同的結尾向我們證實了流放對加繆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最后完成的選擇——‘在這片他如此熱愛的遼闊土地上’就像是一種棄絕和一種辭別。”(《加繆》,第102頁)
對陷入加繆的流放與王國之悖論的人物來說,他們無法找到超越現實情境的解決方法。無論他們怎樣選擇,怎樣行動,悖論始終存在,并沒有出現解除流放狀態的長遠解決方法,他們最終又回到分離和孤獨的生活。加繆也許在向我們暗示:只有在流放中,我們才能看見并享有王國的微弱之光。這些作品“它們描寫的是那些不確定的生存領域。在這些領域里,表面上的王國變成了流放,流放則象征著通往王國的道路;在這些領域里,人處在思鄉和一種總是落空的希望之間痛苦不堪”(《法國現代文學史》,第28頁)。
小說集的最后一篇《生長的石頭》為如上問題作出驚人的表述并給出了一個可能的答案。一個法國工程師,達拉斯特,離開他的本土歐洲到巴西一個小鎮修一座將會造福當地人民的水壩。他到達村莊的時候正趕上一年一度的耶穌節,那尊從海上逆著河水漂來的耶穌像,那塊生長的石頭,讓人覺得神秘、費解。通讀小說后,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問,這與達拉斯特漂洋過海來到巴西,不是一種巧合甚至暗合嗎?達拉斯特高大有力,幾如超人;他又頭頂巨石,真有一種基督擔荷人類苦難的氣概。但我們也許更該從達拉斯特的內心來讀解這部小說。巴西當地人無疑把達拉斯特看作一個外來人,在許多方面他也是一個外來者。他來自一個文化背景與當地文明形成強烈對比的大陸,但在那兒,他從未找到自己的位置。在當地人縱舞狂歡度過圣徒喬治節那一天,達拉斯特開始和他們有了真正的接觸。廚子告訴他自己在多年前發過的一個誓言,那時在海上他接近淹死的危險,于是向耶穌發誓,假如他救了他,他將用頭頂著一塊五十公斤重的石頭參加儀式游行。達拉斯特不知為什么,答應廚子將幫助他實踐諾言。這是達拉斯特第一次成功地和村民交往的嘗試,但并沒有立即結束他的孤立狀態。圣徒喬治節那天晚上,達拉斯特親身參與了當地人瘋狂的歌舞,沉浸于猛烈敲擊的鼓聲、熱氣、煙霧和身體的氣味。但他仍是一個外來者,無法在儀式中徹底忘掉自己,加入到對神靈的膜拜中,當廚子告訴他,“他們要跳個通宵,但他們不愿意你現在還在這兒”(《加繆中短篇小說集》,第309頁)時,無疑是殘酷地提醒達拉斯特,你是異族人。
直到神圣游行的那天,達拉斯特才和這些人建立起令人滿意的情感接觸。當廚子為履行誓言而頭頂五十公斤重的石頭游行,就要支持不住的時候,達拉斯特跳到他身邊將石頭頂到自己頭上,走過廣場中心以后,不知為什么,他突然向左邊拐,離開通往教堂的那條路,迎著朝圣者們走去。達拉斯特到了廚子的茅屋,把石頭扔在屋中央還冒著紅光的火上,他在那兒拼命地大口呼吸,他聽見他身上升起一股歡樂的暖流,這歡樂是模糊的、急切的,他說不出是什么。達拉斯特的行動無疑是宣布生命的嶄新開端,通過這一行動他表明了自己和這些艱苦勞作、貧窮、困惑的人們之間兄弟般的情誼。他的行動被他們理解了,因為廚子的兄弟對他發出邀請,“坐下,跟我們在一起吧”(《加繆中短篇小說集》,第319頁)。達拉斯特在這片土地上不再是一個陌生人,他征服了自己所遭受的分離和孤獨,找到了自己在這片土地的位置,找到了生命的位置,終于結束了流放狀態,進入人與人之間充滿愛與理解的王國世界。
不論流放對于加繆來說有多少種含義,也不論在現實生活中流放是真實的、實在的,而王國往往是可望、可感卻不可即的一個虛幻。此處又回到了論文開頭所說的:流放以它特有的方式為我們指出了通往王國的道路,唯一的條件是我們要懂得拒絕奴役和占有。加繆心中的王國始終是人與世界和諧一致,人與人之間滿懷愛與理解的兄弟般情誼這樣一個境界。與貫穿加繆創作的尋找對于荒誕的超越和反抗這一主題相聯系,我們不難發現,在加繆要求現世的人都情同手足這種號召中,深刻蘊涵著他的人道主義的倫理道德立場,人與人之間滿懷愛、理解與手足情誼這幅人類大和睦景象是加繆美好的愿望。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鄺 姍(1975-),碩士研究生,上海行健職業學院人文系講師。2003年11月入選上海市教育委員會“上海高校優秀青年教師后備人選”,并于2005年9月完成“上海高校優秀青年教師后備人選”科研項目,被評為“上海高校優秀青年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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