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底層 陳應松 敘事 批判
摘 要: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小說以采訪調查作為獲取寫作資源的可靠途徑,他對底層經驗的表述,不是自上而下的審視與批判,更不是居高臨下的憐憫與同情,而是充分介入到對象內部經驗世界與情感世界之中,自覺地站在民間的立場,對現實中不公平的社會現象發出強烈的憤慨與控訴,對利益至上和貧富兩極分化等社會秩序之種種不合理處進行了合理的批判。
進入新世紀以來,“底層”逐漸被視為當代文學領域一個引人注目的焦點,關注底層、表述底層成為一部分有良知和道德責任感的作家自覺承擔的現實使命,湖北作家陳應松是最早參與“底層敘事”的重要作家之一,近年推出的以《馬嘶嶺血案》《太平狗》等為代表的神農架系列小說創作,更鮮明地表現出作者對底層人的深摯的人道關懷,對苦難命運的深刻悲憫以及為弱勢民眾鼓而呼的強烈道德責任感。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創作以介入現實的勇氣,面向底層的姿態和立場充分地介入到對象內部經驗世界與情感世界之中,為新世紀的現實主義文學注入了一股新鮮的血液。
一、沉下去:題材與素材選取的獨特姿態
新世紀以來,現實的極大豐富性及底層生活體驗的缺失性使愈來愈多的關注底層的作家陷入了“寫什么”的苦悶中,陳應松也曾一度陷入這種焦慮之中,他感到“沒東西寫,生活的庫存沒了”,于是,二〇〇〇年,他主動要求到神農架林區政府辦公室掛職,歸來后,陸續發表的《豹子最后的舞蹈》《松鴉為什么鳴叫》等描寫神農架的中篇小說在文壇上引起了很大反響,并多次獲獎。從某種程度上說,陳應松的成功是題材選擇的成功,是神農架生活體驗的饋贈。
陳應松告別了過去“在一本縣志上看到一句話就可以弄出個中篇”的依靠虛構和想象完成小說的創作方式,選擇了踏踏實實地去尋找、去挖掘,他相信“好的小說素材蘊藏在民間,你必須用自己的腳當鋤頭去刨才能刨到”。他以一個作家的細膩去觀察、記錄,以記者般的敏銳去采訪、調查,以農民般的堅忍和冒險家的勇氣走進神農架的高山和密林深處。大量調查采訪得來的神秘傳說、生存經驗、奇聞軼事都成為他作品中的一部分,小說中荒誕的故事、驚心動魄的情節、鮮活逼真的人物形象大都存在生活的原型:《松鴉為什么鳴叫》來自陳應松從朋友處聽來的真實故事,為了解故事細節他采訪了多個人,其中一位雙手被炸殘曾從峽谷的破車中救過十一條人命的人物后來成為小說主人公伯緯的原型;《狂犬事件》來源于神農架的一張舊報紙上報道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某鄉瘋狗肆虐咬傷人畜的消息,陳應松為此調查了鬧過瘋狗的村子、當年的村支書、鄉長、被咬過的人以及防疫站,各種傳聞通過采訪滾滾而來,這些或者成為小說中的細節,或者成為小說的人物;為批評家稱道的《馬嘶嶺血案》的基本情節源于神農架一個真實的兇殺案,為使細節更加真實,他多次去地質大學、地質館采訪,了解勘探金礦的有關知識;富有濃郁詩意的《云彩擦過懸崖》也非源于作者的想象,為了描寫小說中奇異多變的云海,他先后多次出訪……
顯然,這種采訪和調查的方式為陳應松提供了豐富的小說創作素材,在神農架掛職的一年中,他采訪了無數農民、采藥人、獵人、伐木工,所積累的有關神農架的素材達數百萬字,這成為他神農架系列小說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但是這種采訪調查的價值不僅限于此,更重要的是,在采訪調查的過程中,一幅幅令人震撼的底層生存圖景觸發了他描摹、構筑底層世界的靈感,激發了他底層敘事的欲望,為他介入底層提供了一個堅實的基礎和思維的向度。同時,在與底層經驗和底層民眾的親密接觸中使他更清晰地看到貧富兩極分化的客觀現實,由此,作家開始以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鄉村與城市的關系,進而確立了他以《馬嘶嶺血案》《太平狗》《母親》等作品為代表的城鄉二元對立的寫作模式。尤其是當作家深入底層生活后,底層苦難世界的觸目驚心使作家更強烈地意識到知識分子的道德良知和社會責任感,從而進一步促使作家進入現實問題的思考,并在此基礎上開始形成自身明確的底層代言人身份和民間化的現實批判立場。
二、激情的吁請:介入現實的敘事姿態
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以深切的悲憫之情講述了一個又一個苦難者的悲劇故事,為我們描摹出一個又一個掙扎在神農架蠻荒世界中的苦難生命的鮮活形象:《狂犬事件》中為保住家中唯一的財產而將幾畝救命田換來的疫苗分給了一頭牛最后落得人牛皆亡的湯六福;《火燒云》中在天災與人禍重重苦難中煎熬的貧苦山民;《馬嘶嶺血案》中被貧窮扭曲人性不惜殘殺無辜的挑夫……面對這姿態各異的生存圖畫和苦難景觀,陳應松既沒有絲毫旁觀者的好奇,亦沒有無足輕重的關懷,更沒有煞有介事的評判和審視,而是一個熱情洋溢的參與者,入乎其中,深層介入,與人物、故事融為一體,以濃郁的主觀情感籠罩全篇。
這種介入現實的敘事姿態首先是通過視角的選擇來實現的,視角的切入為小說通往現實標明敘述的坐標。按照敘述學的理論,小說的視角分為三大類型:非聚焦型、內聚焦型、外聚焦型。從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小說創作看,其視角的選擇主要是內聚焦型,他的《馬嘶嶺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云彩擦過懸崖》等第一人稱的作品是典型的內聚焦型視角,它完全按照作品中主人公的感受和意識來呈現:
今年的秋天,九財叔來找我,讓我跟他一起去當挑夫。我當時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一個月三百塊錢呀,不少了!盡管是到很高很遠的馬嘶嶺。
——《馬嘶嶺血案》
我看著那只豪豬,在這樣多刺的山頭它變得更加怒氣沖沖了。我能征服它嗎?我看著它毛刺倒豎的樣子,我壓根兒就沒征服過它。可是,我想著它一身刺下的美味皮肉。
——《豹子最后的舞蹈》
而在《松鴉為什么鳴叫》《狂犬事件》《火燒云》《母親》等作品中,敘述者雖主要以第三人稱的口吻敘述故事,但采用的卻是故事中的某個人物的視角,并將這一特定的視野范圍貫穿于作品始終:
伯緯甩了一記羊鞭,怕羊群在人群和沙石堆里走散了。還有一些臨時工棚。他很高興。他看了看那些已經砌好的護墩,先用石頭,再周邊用一個框子灌水泥砂漿。因為那些木框子就擺在路邊,很大很大的一個,簡直像些棺材。不過伯緯掂量這樣的墩子是否能阻擋得了出事的汽車。
——《松鴉為什么鳴叫》
得知媽中風了,青香的腿一下子軟了。來人說,媽的半邊身子已不得動,那就是偏癱。偏癱,媽怎么辦呢?她把兒子交給另一個老師——烏云堡小學就兩個老師——急匆匆地趕往牛家坳。
回到坳子,大嫂告訴她,媽送到鎮醫院去了,說二哥和弟弟都去了,青香又往鎮上趕。……
——《母親》
這種采用第一人稱或人物的內聚焦型視角的最大好處是“更有真實和親切感”,更“能充分敞開人物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表現人物激烈的內心沖突和漫無邊際的思緒”。與非聚焦型和外聚焦型相比,它更方便作家對現實的介入,無邊的底層生存世象通過作家設定的現實主義視窗被完整清晰地顯示出來。
然而,僅有視角的切入是不夠的,為進一步介入現實,敘述話語還選擇了特有的語調、色彩,敘述者以強烈的主觀色彩對故事和人物進行干預,這種主觀化的敘述方式反映在作品中就是有意識地借助敘述人或故事中角色人物之口表達底層生存的艱辛以及對苦難現實的不滿、對城鄉貧富兩極分化現狀的憤恨、對底層未來命運的憂慮與絕望:“村里人從冰塊里爬出來,看著這個可怕的世界,就知道今年的日子又難了”(《望糧山》);“城里的風像刀子,沒有地方可去,沒有一個可躲的茅棚或山洞。而你無處可去。高樓高得望斷頸子,無數個窗口和門,那不是你的”(《太平狗》);“媽,可您活不了了,他們不叫您活了沒有錢來治您,誰叫咱們是農村人咧……”(《母親》)
敘述話語以特有的方式營造出一種“現實感”,融有敘述者生命體驗的敘事最大程度地觸及了底層生存的苦難現實,與此同時,盡量貼近人物身份的個人化敘述方式和帶有敘述者個人生存況味的語調,有效地傳達出一種頗具現場感的介入效果,讓我們觸摸到底層生態的深層肌理,聆聽到來自底層苦難世界的悲哀而絕望的聲音。由此,作家便通過視角的定位,敘述的干預實現了對底層現實的雙重介入。
三、合理的批判:介入的意義之維
當作家對底層現實的介入成為可能后,緊隨其后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介入的效果與意義如何?當小說敘事被作家以強制性的話語表述所干預的時候,是否仍然能夠發出它應有的批判的聲音?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作品為我們作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在神農架系列中,作家把城鄉二元對立的矛盾與沖突作為揭露與批判的核心,作品由此切入,折射出一系列值得人們反思的社會問題。《馬嘶嶺血案》描述了一起兇殘的農民殺害知識分子的案件,作品的重心不在于向讀者描摹一個血腥的殺人事件,而是側重展示釀成這一殺人事件背后的深層的社會的和心理的復雜原因:來自城市作為知識分子的勘探隊員在兩名挑夫面前懷有天然的知識、經濟和心理的優勢,這種優勢滋生的冷漠和不理解加重了農民與知識分子之間的隔膜;作為農民的九財叔自始至終都處于被孤立、輕視的地位,無法交流的痛苦和嚴重的心理失衡滋生出怨恨的情緒,因丟失礦石被祝隊長罰掉相當于十年特產稅的二十塊錢事件使怨恨情緒逐漸升溫進而演變成一場有預謀的兇殺。小說不僅揭示出城鄉在物質與精神等層面的巨大差異,批判了現代社會人性之冷漠,更重要的是探尋了農民與知識分子之間的復雜關系,以預言的形式說出了城鄉由于巨大差距和隔膜可能導致的社會危機。在《太平狗》和《母親》中,城鄉對立和貧富兩極分化的矛盾更加尖銳,《太平狗》以復調的形式敘述了農民程大種為生活所迫到城市尋夢,最后被殘酷的城市吞噬了生命的過程,小說展示了卑賤如狗無任何立足之地的農民工在城市的不幸遭遇,將批判的鋒芒直指當下嚴峻的社會現實;《母親》用濃郁的甚至有些激憤的情感筆調講述了一個五兄妹因貧苦而喪失人倫毒死久病癱瘓在床的母親的故事,作品不僅昭示出生存與倫理的對立矛盾關系,更探尋了造成矛盾和悲劇的深層社會原因,即城鄉經濟及醫療水平的嚴重差異。
值得注意的是,神農架系列并不單純是對城鄉現實問題的批判和苦難現實的描繪,作家還將筆觸深入到人性深處,用敏銳的眼光洞察到閃耀在艱難困境中的人性之光和可貴的品格:為踐行諾言不惜歷經磨難冒著生命危險將同伴尸體背回故鄉的誠信(《松鴉為什么鳴叫》);日夜堅守在通往地獄的路口,只為救人不圖任何回報的善良(《松鴉為什么鳴叫》);在艱難的生存境遇中仍然沒有放棄對生命尊嚴維護的自尊(《火燒云》);忍受著巨大的孤獨堅守在神農架山頂長達二十六年的堅忍(《云彩擦過懸崖》)……所有這些可貴的精神和品格正是因為有苦難生存背景的映襯,才閃耀出更加燦爛奪目的光輝。在商業化和欲望化的現代社會,這些人性中美好的東西已逐漸為人們所疏遠和淡忘,但是陳應松卻以寫作的方式將它們再次呈現在人們面前,其目的并不限于簡單的展示,而是通過提煉窮人人性中高尚、純潔的善的觀念和美的品格,對現代商品社會人們對利益的過度關注以及由此帶來的情感淡漠和人性美的缺失給予了無情的批判。從這一點來看,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有著更深遠的現實意義。
檢視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小說,我們不難發現在他對人物、事件的多樣化的描述中,始終縈繞在字里行間的是一種批判的聲音:他自覺地站在民間的立場,對現實中不公平的社會現象發出強烈的憤慨與控訴,對利益至上和貧富兩極分化等社會秩序之種種不合理處進行了合理的批判。雖然作品中的批判并沒有顯示出它足夠的深度和力量,但是已足以促人反思,催人警醒。這種用“‘無情的真實’揭示現存的社會弊病、批判不合理的社會關系”的寫作方式,一方面是作家負有高度社會責任感的一種體現,另一方面也是對批判現實主義精神和傳統的有意識的延續和承繼。
陳應松執著地以他強烈的悲憫之心和充分介入底層的姿態書寫著底層人的苦難和不幸,盡管在他的底層寫作中仍存在著一些明顯的缺陷,諸如:苦難的過分堆積、語言表述和情感抒發的無節制、“窮人絕對正確的非理性邏輯”、“為了寫作才去追尋”的急切而功利的書寫態度等等。但是,他在神農架系列小說創作中所凸現的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和道德良知畢竟是可貴的,他以批判的態度對當下社會生活的審視也足以激發人們對現實問題的思考,在文學已被時尚和欲望主宰的、到處彌漫著庸俗和委靡之氣的當代文壇,他所表現出來的對社會底層民生疾苦的關注,對公平和道義的呼喚,尤其顯得高尚和珍貴。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祁麗巖(1971-),文學碩士,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訪問學者,廣東技術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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