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民間敘事”來拷問人性

孫春平的中篇小說《預報今年是暖冬》（《人民文學》2006年第10期）是二〇〇六年較有影響的中篇小說之一，《人民文學》將此小說作為頭題刊發，并配以編者導語，可見，這篇小說在小說編者眼中的分量非比尋常。

小說講述了某個城市改制后的供暖公司與三個住戶之間，因為暖氣分戶改造而出現的對立事件。從社會矛盾的側面揭示了當下人性與道德的危機。幾戶居民以補償款低為由，拒絕接受分戶供暖改造，小說中的矛盾，直指當今社會最尋常又最敏感的話題——利益。在整個小說的發展脈絡中，人物的個性完全受控于利益，表現出了人性在利益面前的致命弱點。

就《預報今年是暖冬》的文本來看，它呈現出兩個特點：

一、實現了小說追問人性的永恒訴求

寫人性，應該是小說家的使命，古今中外皆如是，能把人性解說得透徹，那是作家的功夫。

作家孫春平在這篇小說中，至少對人的自私屬性做出了如下幾種解釋：

其一，人性的自私屬性與受教育程度無關

《預報今年是暖冬》的中心人物應該是五個，女副總池家欣，總經理高天福，以林鳳臣為首的分戶改造樓里的中間三戶戶主：“最難剃的一顆腦袋”的住三樓的職高教師林鳳臣;“態度挺曖昧的”是住四樓的市委某部門張處長;“支持林鳳臣的態度很鮮明，連再商量一下的余地都不給池家欣”的是住二樓的某醫院外科大夫趙醫生。在整個供暖分戶改造的一波三折中，供暖公司副總經理池家欣是個中心人物。池家欣，這是一個在男性世界里苦求生存的女人，本來，這是一個可憐的角色，比如：在養豬起家滿嘴臟話的總經理高天福的跟前，她唯命是聽卻左右不是(當然她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保住自己副總的位子)，在幾個不配合分戶改造的住戶面前說盡好話，以求讓總經理高天福滿意。四處碰壁后，她想到了老情人“老東西”——“前任領導叫馬恒山”，可是馬恒山卻在這個關鍵時刻出了一招“臭棋”，致使她一錯再錯，直到走進看似得勝，卻完全喪失了人格的怪圈里不能自拔。小說中的其他三個人物就更有點意思了，首先是他們的身份與他們在這個事件中的所為相去甚遠，本應是為人師表的林鳳臣為了多得補償款，竟然在課堂上對一個很禮貌跟他通電話的女士出言不遜，還帶著自己的學生一起上陣鬧事，此后，更可笑的是，他生活上很不檢點，被池家欣雇來的私家偵探查出了與自己的學生有染，最后是賠了銀子丟了面子停了職;機關的張處長在這個事件中表現了非凡的官場“功夫”，不露聲色暗里下手，是這起事件的幕后軍師，特別可笑的是，他在副市長面前把自己的老婆推了出來，寧肯戴一頂“妻管嚴”的帽子，也不肯放棄多撈補償款的初衷。救死扶傷的醫生為了一筆補償款，放下病人不管，上躥下跳，推波助瀾，是爭補償款的急先鋒。

在這篇小說中，幾個主要人物，除了養豬專業戶出身的總經理高天福之外，其他人都應該是受過高等或者中等以上教育的人，而正是這些人，卻在個人利益面前表現出了令人痛心的自私，我們有理由說，這篇小說中的幾個主要人物是這一階層的典型人物，這些掌握了一定知識，又學有所長的人物，在個人利益面前的得失算計與他們的受教育程度無關，如果說有關系的話，只能說受過的教育讓他們更精明于算計自己的利益得失。

其二，人性的自私屬性與所處的社會地位無關

小說中的高天福是這種人性自私屬性的典型代表。高天福是一個私營企業領導，在這個事件中，他考慮的不是及時讓百姓能得到供暖，而是如何在供暖分戶改造中賺取更大的利益，面對幾戶不合作的住戶，他考慮的不是如何做這些人的工作，而是粗暴地拿下級池家欣開刀。在市領導的敦促之下，高天福為了舍小利獲大利——能將這個供暖公司牢牢抓到手里，自掏腰包，拿出一筆錢來“消災免禍”，可是他不甘心“混江湖”這么多年卻在此事上吃了虧，便暗示池家欣可以不擇手段報復為首的住戶林鳳臣，在得知池家欣報復成功之后，高天福不露聲色地拿出兩萬元獎金給池家欣，聲稱這是年終獎金。

無論供暖公司的正副總經理，還是中專的教師、醫生或者機關里的處長，甚至是那位露面不多的副市長，都是當今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可是，正是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管是經濟利益，政治利益，還是“尊嚴”利益在遇到“不得利”時，都表現出了人性自私的屬性，“得與失”被算計得錙銖必較，寸步不讓，與那些普通百姓(五樓的老夫妻、六樓的年輕夫妻)相比，有過之無不及。

在這個事件中，沒有一個人不是為一己之私考慮的，所以，這個事件本身，就是一個私心的大展臺，人性中的善良完全異化為病態的惡。在這里，暫且不提私營業主高天福的心機有多深，不說池家欣的愚蠢，不說三住戶自作聰明，我們想說的是，在當今經濟體制轉軌這個大的歷史背景之下，在這個市場經濟的時代里，這些應該是社會文化程度很高的人尚且放縱這種一切著眼于利益的觀念，那么，這個社會在商品經濟大潮的沖擊之下，最終受損害最大的是哪些人?

其三，人性的自私屬性與個體生存小環境無關

小說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都是在社會上過得不錯的人，與下崗工人，打工者、無業人員相比，他們的生存環境應該是相當不錯的，但是，他們一樣的不滿足于所得到的一切。高天福想的是如何撈到更多的經濟利益，因此才會在馮副市長的責問面前，汗流不止，因此才會大罵下屬池家欣辦事不力;池家欣憑著與上一任“老東西”的關系及自己賣力地工作坐到了副總的位置上，應該說，經濟條件也算不錯，但是，當她揣摩出高天福讓其報復林鳳臣等人的用意之后，還是不惜自己掏腰包雇私家偵探，并且在得到了高天福的口頭表揚和獎金獎勵后，心里美滋滋的，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么不道德的。林、趙、張三人，也是經濟收入不低的人，卻為了區區幾萬元補償無理取鬧，可以這樣推測，即便上述三人收入再高，他們也不會放過多撈一把的念頭，甚至可能胃口更大。這些人的表現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人生存的小環境與人性中的自私屬性無關，而人生存的社會大環境卻可以為人性的自私提供無限膨脹的空間。

人性自私的屬性是與生俱來的特征之一，這也是人性中不能忽略的弱點，后天的教化，是不斷使此特征退化的過程，這也就是我們常說到的人的社會化過程。在人的不斷社會化過程里，人的社會屬性在人性遭遇不同的境遇時，某些特征便會無限放大，或高尚，或卑劣，有時走向一個完全令人無法解釋的結局。

不可否認，在當今市場經濟的大環境下，“利益”一詞特別敏感，向錢看的思想影響了對人性自私屬性的遏制，因此，這篇小說的深層意義，是通過解讀人性的自私屬性，呼吁建立健全社會道德與良知。

二、 傳承與發展了“民間敘事”的寫作形式

所謂傳統意義上的民間敘事，是指生活于社會底層的老百姓的口頭敘述活動，主要指他們的藝術敘事，在流傳中發生增刪而形成地域性特點和歷史性軼文，形式生動活潑，內容反映民眾心理、民眾思想，富有民間趣味。民間敘事的語境特點及文本語言的地域化特點極為明顯，其主題多為倫理主題、寶物主題、禁忌主題、婚戀主題、英雄主題，民間敘事的形象包括人和物兩個方面，形象的實質是人，進入民間敘事的萬事萬物都會打上或深或淺的人性烙印。民間敘事人物形象的根本特征是非常鮮明的類型化。

民間敘事這種藝術形式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逐漸由口頭敘述發展成文本形式，其文本形式的特點進一步向文學意義上靠攏，只是在大部分作家的寫作中并沒有在真正意義上傳承和發展“民間敘事”這種寫作形式。

《預報今年是暖冬》做出了兩個有益嘗試：

其一，文本語境中主動的“民間敘事”特點

《預報今年是暖冬》敘述的是發生在民間一群小人物之間的民間事，無論是這個故事，還是故事中的人物，都可定性為民眾思想下的人物活動。就語境特點而言，濃郁的東北方言比比皆是，人物的思維方式及行為習慣也帶有東北文化特點，體現了濃郁的東北地域特色。

小說藝術說到底就是文本語言藝術，一篇優秀的小說，語境中呈現出來的意義，體現了作家對這篇小說藝術上的把握和思考，就孫春平的這篇小說的語境來看，作者是主動的，有意識的以“民間敘事”的方式來創作這篇小說的。

其二，文本發展了“民間敘事”的寫作空間

首先，改變了作家高高在上的寫作習慣。民間敘事由原來的由百姓的口頭敘述發展到今天成為作家寫作的一種文學樣式，變成了文學圈子里的一種時髦寫作，距離平民化越來越遠，從而使之背離了“民間敘事”的根本。而《預報今年是暖冬》完全不同，它傳承了“民間敘事”的本質，作家是站在平民的立場上來把握故事和人物的，這使作品中的人物更易于被讀者接受。

其次，改變了民間敘事的寫作題材。民間敘事多民間傳說或者以農村題材為主。《預報今年是暖冬》寫的是都市現代故事，小說中的人物也全是都市人，他們的思想是當今經濟社會的產物。從上面這兩點說，作者為傳統的“民間敘事”開辟了寫作空間。

“民間敘事”充滿了傳承與變異、延續與創造的復雜動態過程。不斷發展創新這種寫作方法，是文學發展的需求。近年來，國內外的文藝理論家對民間敘事的寫作手法越來越關注，并且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而作家本身往往忽略了對這種創作手法的研究和傳承，以文本的形式出現的民間敘事作品并不多見，特別是以當代城市生活為題材的民間敘事作品更是略略可數。孫春平的《預報今年是暖冬》為作家們提供了新的寫作模式，也為文藝理論家提供了當今作家“民間敘事”寫作方法變異分析的范本，更為主要的是，它完成了以“民間敘事”來拷問人性的藝術與哲學相結合的命題。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祝大安，吉林司法警官學院副教授。

參考文獻：

[1] 孫春平：《預報今年是暖冬》，《人民文學》，2006年10期。

[2] 楊利惠：《民間敘事的傳承與表演》，《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4年10期。

[3] 程 薔、董乃斌：《民間敘事論綱》，《湛江海洋大學學報》，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