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女強人,那也只是個女人,她之所以脫穎而出,只因為她比常人更能克制、更能忍耐……
葉臻臻舉手投足之間,風頭出盡。這個神秘的女人,當她馳騁在職場時,大家都見識了她的睿智干練;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她談笑自若;時時閃耀在社交場合。她優雅迷人;活躍在講臺,也能從容不迫;佇立在你眼前,而又溫文爾雅。這是董事長葉臻臻嗎?她知道自己不是,但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
一個人究竟有多少個層面,今天要秀哪一面?偶爾有一個悠閑的黃昏,葉臻臻跟先生丁毅在自家的花園別墅前散步,這時的她長裙古典、長發飄逸,一眼望上去,竟如水般溫柔寧靜,再平凡的女孩子,如果有一頭飄選的長發,也會變得美麗動人起來,何況她呢?
丁毅看得心動。然而這是她嗎?他的臉頰似乎還在隱隱作痛,他是公司總經理,夫妻倆辛苦十幾年,把一個小廣告公司做到上億。不久前一天,她拔公司內線喊他到她辦公室來,“母老虎”一個文件夾劈頭蓋臉砸過來……但是他服,那是他的手下策劃的一個文案,他一時疏忽沒仔細看。
這是她理想的生活嗎?她知道不是。“我想去修地球!”每當她如此說,身邊的人多半會哈哈一笑,這年頭,有時候你說真話,但有誰信啊?
一
周六,丁毅要出門陪客戶打高爾夫,多年來,客戶的愛好就是他的愛好,客戶的需要就是他的需要。葉臻臻當然也一樣,她要在家里會客,幾個女人約好一起打麻將。
客人陸續到齊,保姆端上精美的茶點,丁毅親手擺好麻將桌一一跟她們寒暄,一切安頓妥當。等她們坐上牌桌后他才出門。
丁毅走路一貫大步流星,他的奔馳320就停在門口,人還沒上車,有幾句話還是飄到了耳內。
“還是臻臻福氣好!”地產界大亨環宇集團副總裁陳玲感嘆。陳玲大概五十歲左右,水桶腰,一張臉保養得太過,雖白得透亮,但不自然,她比臻臻大十歲左右,但看起來像臻臻的阿姨。她們混得很熟,說話也非常隨便,陳玲感嘆:“女人啊,前半生通奸,后半生捉奸。”

“你可別掃興了。”接過話題的是星星俱樂部的總裁徐麗娜,她跟葉臻臻同齡,至今單身,圈里人都知道她是某政要的“三姨太”,事事有老頭子罩著。“捉個什么奸啊?男人,洗腳水,洗了就潑。”
可憐的女人!丁毅很想知道臻臻說什么,但他一只腳已跨進車里,若找個借口返回去,顯得不像條漢子。再說,在這種場合,他不信臻臻能說出什么好聽的來。她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怎會在一幫怨婦面前顯擺自己的幸福?何況,她過得幸福嗎?她仿佛站在云端,看似離紅塵很近。其實離紅塵很遠,她每天的生活熱鬧非凡,但她是寂寞的,就像豐子愷的那幅名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夜涼、茶冷,四周一片空靈,而人,孤獨于月下的寂影里。
但是丁毅知道自己愛極了這個女人。
車奔馳在寬闊的路面,這時手機響了,電話是王大夫打來的,王大夫口氣平靜地告訴丁毅:葉臻臻的體檢報告出來了,乳腺癌晚期。
丁毅一個急剎車,人差點被彈出去。恍惚中好像還聽見王大夫溫和地說:也有些乳腺癌患者,醫院診斷最多還能活半年、一年,最后神奇般地返回到健康人的行列,癌癥不等于死亡,癌癥晚期也不等于生命的晚期……
丁毅什么都說不出來,他發現他的聲音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我馬上來,您等我!”丁毅掉頭朝醫院開,他全身麻木。
沒有人知道他多么愛臻臻。但他知道臻臻真正喜歡的人不是他。是黃藥師,黃藥師只是金庸武俠小說里虛構的一個人物。他曾逗她:“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也會愛上黃藥師,這個人太有魅力了,天啊,這樣的男人為什么只活在書中?”
漫天的桃花里,笛聲纏綿不絕。黃藥師和那個名為阿衡的女子,隱居在桃花島上,看春花嫵媚,聽碧海潮升,賞云霞飛渡,吟冰雪秋霜。一個武功蓋世,一個容顏無雙,而且都是那樣舉世難逢的聰明之人,這樣的夫妻,是神仙眷侶。
丁毅曾悲哀地想:在他們未來的生活中,如果真有黃藥師這樣的人出現,他一定會退出,他會促成他們。
只是他的臻臻,他的眼淚掉下來,臻臻不能像阿衡那樣早逝!在他們結婚的時候,她曾笑言:造化弄人啊,等到三十歲也沒遇到我的藥兄,反倒遇著了“郭靖”,也罷,選郭靖做丈夫,雖然太憨,不解風情,但他厚道俠義,不大容易出軌。唉,認命吧。
往事惹得丁毅無限傷感,到了醫院,他冷靜下來,仔細跟王大夫商量治療方案。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門口,樹葉跌落在階前,悄無聲息卻猝然驚心。夏日已遠,秋季漸深,逢上這樣的黃昏又兼細雨,他的心悲涼得一塌糊涂,這場災難叫人如何收拾?
葉臻臻卻一臉陽光迎上來:“今天拿下了環宇一個新盤的廣告代理……”
他上前擁住她:“這是經理們該干的活,董事長只把握方向就行了。今后,我再也不讓你這樣玩命!”
二
丁毅陪葉臻臻化療回來,親自下廚給她做飯。
他給她盛飯、夾菜,逗她開心:“吃飯睡覺這件事特別不容易,多數人一有點氣或有點病就不吃了,然后喝悶酒,睡不著……所以真要活到沒心沒肺,能吃能睡是一個基本功,這是最低的一個境界。
還有個境界是有自己一套觀念,不受外界標準干擾,比如孔子、老子、釋迦牟尼,他們自己有一套是非善惡的標準,他就很自在。人煩就是被是非善惡左右,別人說你是就覺得挺高興,別人說你不是就挺煩。怎么樣能夠樹立自己一套是非善惡標準?按照這個標準來活,這就牛了。”
“嘿,不錯啊!”臻臻反過來逗他:“像扎卡維天天砍人腦袋,他從來沒有內疚過,他有他的一套是非標準。人能夠修到這個狀態,基本上他會很舒服。”
“哈哈!”他笑著接過話題“如果想再舒服些,第一不要計算小錢,國家差幾千億,幾萬億,你一點不煩。今天客戶拖欠幾百萬,你就開始煩;第二就是不計算時間,你想干一個事兒可以盡情,睡到幾點算幾點,不要去操心幾點上班,幾點出門,幾點到醫院掛號……這些都是約束,人不算時間很幸福;第三是沒有角色感,人沒有角色很幸福,人有角色很累,你老得裝,裝高雅,裝偉大,裝牛B,都很累,你有角色,別人有壓力。你沒角色的時候,就回到正常狀態,大家都舒服了。”
葉臻臻放下碗筷,故作驚異地看著他:“牛啊丁毅,什么時候覺悟的?”然后盯著他,認真地問:“我還能活多久?說實話!”
冷不丁被她這么一問,他心一慌,但就這么點蛛絲馬跡也被她看在眼里,這更加深了她的判斷。她冷靜地說:“不說我也知道,最多還有一年?”
他知道一切瞞不過她,但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門:“什么一年兩年,你當是在舊社會?現在醫學多發達,你好好配合大夫,很快就會好的。”
他憐惜地看著她,所謂女強人,那也只是個女人,她之所以脫穎而出,只因為她比常人更能克制、更能忍耐,當痛苦來臨,她不會哭天抹淚,也不會喋喋不休,她習慣自己去解決。正因為如此,她走過了一個個難關,凸顯了出來。
這么多年來,他從不會為她擔憂,她是那種能夠解救自己的人。她總會讓對方感覺舒適,安全,溫暖,力量,她從不輕易攪擾別人。可是這次,丁毅悲哀地想:我們要面對的是一生中最后的孤獨,病痛,還有死亡!
他以為她會失聲痛哭,然而她沒有,從未有過。
后來的日子,葉臻臻經常還去公司走走,不過那只是做個樣子,或全當散心。她買了大量書籍回來研究,基督教、佛教、弗洛伊德的心理學。
在家養病的日子。居然是她一生里最悠閑、最自由的時光,她懊悔地想,為什么以前不知道這么過呢?為什么要拼死拼活把名利看得那么重要?靜靜地坐在花園里,只有南風舊相識,推開門戶又翻書。
她讀季羨林,一向欽佩老先生的博學多才和樸實無華,老先生在書里寫他的師友:我交了一輩子朋友,究竟喜歡什么樣的人呢?我喜歡的人約略是這樣的:質樸、淳厚、誠懇、平易;硬骨頭,心腸軟;懷真情、講真話;不阿諛奉承,不背后議論;不人前一面、人后一面;無嘩眾取寵之意,有實事求是之心;不是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利益,而是能多為別人考慮……
葉臻臻的眼淚滴下來,這簡直就像是在寫丁毅。熟悉的地方無風景,原來她遇到了一個多么好的男人,她居然從沒有好好珍惜他。等她明白這一切,卻時日無多。合上書,她心里溫柔地呼喚:“我愛你,丁毅!”
風吹來,潔白的窗紗微微起伏搖擺,晾曬在陽臺上的衣裙,散發著陽光和水氣的清香,他的襯衫袖子揮舞,仿佛要擁抱她的裙子,兩人的衣服在風里談戀愛。她站在院子里,這世界處處充滿了美。
夜里,她坐在床頭抱著膝蓋,埋下頭默默地哭。無論有多少眼淚,都只是在心底哭。幸福來自覺悟,非追求可得,可惜明白這個道理太晚了。他醒來嚇了一大跳,趕緊摟住她,輕拍她消瘦的脊背,他幾曾見她哭過?
“很疼是不是?”他問,心疼得嗓子都哽住了。他解開她的睡衣扣子,把頭埋在她的胸口。誰說波大無腦?原諒那些沒見識的男人。她的乳房白皙高聳,他一手不能掌握,曾經那么飽滿柔韌,完美得令他心醉,現在摸起來能感覺到里面的腫塊,他的心在滴血。“老天爺,為什么跟她過不去?”
“愛我嗎?丁毅!”她問得凝重。
他老老實實回答:“愛!”
“好,那你聽我的。我死后,不許你消沉,市場部小韓人不錯……”
“你這存心要我的命啊!”他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你死了,我當和尚去!你就不能不胡思亂想,好好養病?”
三
春天來了,清明節也一天一天臨近。
“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要送你一個禮物。”丁毅一臉樂觀的笑容。他開車帶她朝京郊走去,安慰她:“我們不能控制生命的長度,但可以掌握它的寬度,我們不能預知明天,但可以愉快地度過今天,我們不能左右天氣,但可以改變心情……你說呢?臻臻!”
車開到平谷,葉臻臻瞪大了眼睛:天啦!天啦!她看到桃花的海洋,不是一株兩株,而是千樹萬樹、千畝萬畝,近看芳菲斗妍、風移花影,遠眺燦若云霞、海闊潮平,成片成片桃花林爭相怒放,車子如同一頭鉆進桃花海。
四月的天氣,麗日和風,他停下車,陪她信步在桃花海中,兩人仿佛置身世外仙境。她笑:“真想給每棵桃樹取個名字!”
“好!”他帶她上車,幾分鐘后,車子駛進一片別墅區,然后在其中一幢別墅門口停下。“親愛的,看看我送給你的禮物,咱們今后就住這里了。每天一下班,我就趕回來陪你修地球。看,咱們的園子大不大?”
她無聲地微笑,看蜜蜂與蝴蝶自由來去。住在這里,她想起了她喜歡的那首詩:桃花影里飛神劍,碧海潮聲按玉簫。
“我要請朋友到這里來。”她跟他商量,第一個想請的是黑馬廣告的老總陳斌,她跟陳斌是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兩人“互掐”了十幾年。有幾次在氣頭上,她滅了陳斌的心都有,但現在真是想開了。第二個想請的是……第三個是……
夫妻倆約朋友來賞桃花,不帶任何商業目的,大家都非常輕松愉快。葉臻臻能夠看到自己的變化,像是稻田一樣一點點被翻新的感覺真的很好。那些生命力量的感覺!他們終于明白,生意是做不完的,談客戶也一樣,客戶提出來的問題不應該成為問題,而客戶沒有說出來的才是真正的需求,如果你完美地解決了,商場其實哪有對手和失敗的道理?
她不再是那個咄咄逼人的董事長,她的心里充滿了愛,她對陌生人微笑。有個跟她差不多的病人指甲蓋都掉了,每天要吃很多藥,抗癌藥、抗抑郁藥、安眠藥、止痛藥。而葉臻臻的病好像沒有加重,疼痛也沒有更厲害。
最近一次治療過后,王大夫興奮地說:“這真是個奇跡!只要繼續配合治療,并沒有生命危險。”
夫妻倆擁抱,喜極而泣。
從醫院出來,兩個人輕快得像風一樣,天那么藍,樹那么綠,生活那么安祥和美麗。他壞壞地笑,給她講段子。“有一對男女談戀愛,男的想摸摸咪咪,那女的不讓,男的問有沒有饅頭大,女的含羞點頭,新婚之夜,男的突然從屋內跑出對天長嘆‘天哪!旺仔小饅頭也是饅頭呀!’”
她哈哈大笑撲上去捶他:“你這個流氓!”
兩個人說說笑笑,身影漸漸消失在一片桃花的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