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老板恩怨

馮磊好不容易把自己公司的架子搭起來之后，忽然懷念起一個人來。那個人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前老板。

一

又到一年的圖書訂貨會了。馮磊已經和自己的手下熬了好幾個晚上，趕參展的幾本小書。他的公司在北京浩瀚的圖書行業里，充其量不過是只小蝦米，有那么多的大魚都等著一口把他給吃下去呢，所以，他得盯緊點兒。

車到四環，開始堵了起來。每年都是這樣，幾千家參展商如萬水奔流，都在往國際展覽中心里奔，不堵車才怪呢。馮磊一邊開車，一邊用風油精抹了抹太陽穴，好給自己提提神。九點了，國際展覽中心的門都要擠爆了吧。馮磊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車流，無奈地想。

緊趕慢趕。好不容易到了國際展覽中心的門口，馮磊興沖沖地叫手下人把自己的貨物提上，便朝預定的三號展廳奔去。可是，當他走到展廳門口的時候，卻猛然想起自己竟然把這次展覽的參展證、工作證什么的全都落在了辦公桌上。都怪設計部的小王，干嘛要喝咖啡呢，干嘛要把咖啡杯子放在那打文件上呢，而自己干嘛要把所有的證件都夾在那些文件里呢?

想到這兒，馮磊眼前一黑，幾乎一個跟頭栽倒在地。自從自己自不量力開了這家小圖書公司之后，他就沒有睡過一個塌實覺。原本以為自己有思想有抱負，有眼光有魄力，什么事情都可以擺平的，可是沒想到。開公司不是撰稿也不是設計，更不是天馬行空的想象和涂抹，開公司是一筆一畫，一個蘿卜一個坑的細致和認真，是任何程序，就連員工每餐吃了多少只雞翅都要精打細算的明白活兒。

所以，直到他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把公司的架子搭起來之后，忽然懷念起一個人來。那個人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前老板，藍圖圖書公司的總經理鄭爽。從前，在鄭爽手底下做藝術總監的時候，他還曾經嘲笑過他的朝令夕改，嘲笑過他的保守和冒進，可是現在，他終于知道，一個人支撐起一份家業到底是多么的不容易。

“馮磊啊，怎么了，還不進場?”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馮磊頭上飄了過來。雖然周圍人聲嘈雜，馮磊還是聽出來這是鄭爽的聲音。

“哦，鄭總，我在這兒，呵呵，我在這兒等個人。”馮磊沒想到鄭爽也來了，是啊，這么大的展會，藍圖公司能不來嗎?馮磊故作鎮靜地笑了笑——到這個時候了，他還想在鄭爽面前保持一份自己的尊嚴。

“呵呵，你呀，還是那個青瓜蛋子。我都看你好半天了，是不是參展證忘拿了?前年，你跟我一起來國展布展的時候，不是也干過這種不靠譜的事兒?”鄭爽嘿嘿一笑。

“哈哈，鄭總就是鄭總，如來佛啊你，我就是逃到天邊也逃不出你的眼睛。”

“來，我叫手下給你拿幾個工作證出來，帶你們進去。先把展位布置上再說。”鄭爽說著，大踏步地走了進去。

多虧有鄭爽幫忙，馮磊他們才總算在規定的時間里把自己的展臺布置了起來。

二

馮磊依稀記得自己二十郎當歲的樣子。那時的他因為有鄭爽的器重，干勁兒十足。剛到藍圖公司的時候，他和鄭爽一起改良了公司的制作流程，使得每本書的出片時間節約了大概十天。別小看這十天，可是幾千塊錢的成本呢。所以，那時候，鄭爽對馮磊的工作一路綠燈，不管他需要什么樣的平臺，都是兩個字：“支持”!有時，如果馮磊需要用錢，不管有沒有鄭爽的簽字，財務都會把錢支給他。在整個藍圖公司，只有馮磊一個人有這樣的特權。鄭爽為了留住馮磊，甚至還動過政治婚姻這樣的念頭，就是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在別人眼里，馮磊可是公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是響當當的二當家呢。

馮磊在公司有很多的追隨者，那些年輕的小伙子們都喊他馮哥。其實，馮磊年紀跟他們不相上下。馮磊很喜歡這種酷酷的，被人尊重的感覺。他實在太喜歡這種感覺了，他是那種上得去下不來的人。

大概又過了一年。在這一年里，鄭爽對馮磊還是很客氣的。雖然有時候，他把任務交給這個小伙子的時候，會看到他臉上浮現一種舍我其誰的神情，但是他還是很耐心地對馮磊說：“小馮，你別太著急，慢慢干，如果不成了，我叫人給你幫忙。而這時馮磊總是說：“鄭總，不用，我能搞定。”

是啊，他能搞定，他太相信自己能搞定了，所以就犯下了那樣的錯誤。而那時，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總算嘗到了從高處跌到深淵的痛苦。

那一次，馮磊自作主張將好幾本書的版芯做了調整，從原來的小十六開變成了二十開。結果，當這些書拿到印刷廠印刷的時候，幾萬冊書全都印出了格。這樣，幾噸的銅板紙竟成了廢紙一堆。當馮磊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給鄭爽的時候，鄭爽沉默半晌，只說了一句話：“好小子，你玩兒大了吧。”

是的，馮磊這一下玩兒大了。不過。他還有些不甘心。盡管鄭爽在印刷廠拍著那堆作廢了的銅板紙做痛心疾首狀，馮磊仍是小聲為自己辯解：“鄭總，其實，這些書我一直都想做成二十開的。這個開本比較特別，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怎么可能呢?我們是一系列書，最起碼要和以前的書一致吧，要不然，人家還以為我們那一系列書被市場斃掉了呢!”

“完全可以改頭換面重新做嘛。我們要有這種創新的意識。”

“創新個屁，我在這行十年了，什么樣的東西有前途，什么樣的東西沒有前途，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鄭總，你這樣就不對了，公司要發展就要創新啊。不信的話，你給我幾個人，我另拉一支隊伍，單干，看咱們誰能做得過誰!”事到如今，馮磊的倔脾氣反而上來了。

“單干，你敢!你個青瓜蛋子，還想造反啊你!”鄭爽一把扯過幾張廢紙，噌地撕成兩半。

從那以后，馮磊明顯感覺到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一落千丈。從前，鄭爽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跟他商量一下，可是現在。鄭爽都是一個人躲在辦公室里苦思冥想。更讓馮磊不能接受的是，就連鄭爽的寶貝妹妹也不再給他打電話了，而她以前曾經是那么溫柔如水的女孩兒啊!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大概兩個月左右，馮磊知道，他必須得走人了。

三

馮磊走的那天，鄭爽請他到全聚德吃烤鴨。

酒也喝了，烤鴨也吃了，鄭爽用真絲手絹抹了抹嘴角，小聲說：“馮磊，你以后有什么事情，還回來找我吧。我現在是你的東家，明天就是你的哥們兒了。”

馮磊有些傷感，他把手里的酒杯朝桌子上一磕，語無倫次道：“好，好，鄭總，啥也不說了，都在酒里呢。”說完，他一仰脖，杯酒下肚，而人卻格外清醒起來。他既然沒有信心再和鄭爽一起工作，就更不可能有信心和他稱兄道弟了，說到底，他們是兩個階層的人呢。老板永遠是老板，打工的永遠是打工的。在這一點上，他馮磊比任何時候都明白!

離開鄭爽的公司以后，馮磊又連著換了兩三家公司。在那些公司里，他總是很快就得到了升遷的機會，可干到一半，他就感覺到了來自上面的種種限制和壓力。雖然他現在吸取經驗，變得乖巧起來，雖然他也學會了用委曲求全來權衡各種利弊，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年少時那樣一條道走到底，可是，他畢竟是馮磊啊，個人能量不能徹底施展他就只能選擇沉默沉默再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有兄弟跟他說：“馮磊啊，你這種人，就適合單干。”

“可我有什么資本單干呢?我現在沒有本錢呢。”

“可以找鄭爽借啊。他一直說他很看好你呢。”

“呵呵，別開玩笑了：找他借，借了錢開公司，跟他唱對臺戲啊，虧你想得出。”

馮磊打死也不會去找鄭爽借錢的，他有這個自知之明。

四

這樣的日子大約又過了兩年。馮磊發現自己的手里慢慢地有了些積蓄。當他擁有自己的第一個二十萬存款的時候，他的新氣象文化公司也正式開業了。

小本生意，無論做什么都捉襟見肘。要不是因為公司缺人手，要不是他自己在關鍵時候親自披掛上陣，他是怎么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證件都落在家里的。一想到這些，馮磊的心里就有一絲悲涼，為了這個公司，他已經做到一切自己能做的了。這次的圖書展覽是他們自成立以來第一次集體拋頭露面，他要通過這個展覽在北京的書圈兒里閃亮登場。成敗在此一舉啊，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

還好，展會剛開始，他的公司就有了訂單。雖然只有區區三百本的數額，但是對他來說，也是一種鼓舞。到了下午，訂單開始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這讓在展會上一直十分低調的馮磊有些喜形于色。他開始在各個公司的展臺之間活躍起來，在他看來，自己似乎已經有了和那些實力雄厚的公司一起逐鹿疆場的自信。

當馮磊站在藍圖公司的展臺前的時候，忽然一下子就領悟了鄭爽這么多年來一直堅持藍圖這種面目的用心。藍圖就是藍圖，鄭爽就是鄭爽。

藍圖公司的展臺就在離他公司不遠的地方。大公司到底是大公司，展臺布置得豪華而莊嚴，看上去就像一個滿腹經綸的國學老師。這是藍圖一貫的風格。馮磊在藍圖的那些年，曾經不止一次暗示鄭爽要把公司做得活潑一點，再活潑一點，可鄭爽就是固執著自己“國學老師”的本色。按他的話說：“這是藍圖的招牌底色，一旦改了這個招牌，藍圖就不是藍圖了。”那時候，馮磊想，不是藍圖就不是藍圖了，那有什么關系呢。能從藍圖變成紅圖、紫圖、五彩繽紛圖那也是一種本事呢。誰讓這是個多元化的時代呢?

可是，今天，當馮磊站在藍圖公司的展臺前的時候，忽然一下子就領悟了鄭爽這么多年來一直堅持藍圖這種面目的用心。他是在用這種東西堅持藍圖的鮮明特色啊，一個沒有特色，什么都能做的企業是沒有前途的，因為無論做什么你都不可能深入而持久下去。

藍圖就是藍圖，鄭爽就是鄭爽，而自己就是那個青瓜蛋子!

五

三天展會下來，馮磊的新氣象文化公司已經收獲了五十多萬的圖書訂單。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新氣象在橫空出世的第一年基本上可以做到收回成本，略有贏余。這可是個開門紅啊。

馮磊決定請鄭爽吃飯，報答他把自己帶進展會的事，而且，他發現自己現在有很多話要和鄭爽講。也許，這么多年以來，馮磊在潛意識里一直有和鄭爽好好談談的欲望吧，現在他終于等到這樣的機會。

他們說好了，還去全聚德吃烤鴨。

第一眼望過去，鄭爽比從前老了不少，這讓馮磊有些感慨。然后，馮磊點了一桌子菜，開了啤酒，和他慢吃慢聊。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談起了現在的行情，談起了展會上的心得和體會。他們發現，過了這么多年，兩人其實才第一次心照不宣地，開誠布公地談論圖書市場，談論彼此的缺點和優勢。而在從前，盡管他們在一起說了那么多話，但他們誰也不曾真正把話說開。

是啊，他們本就該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呢，只可惜那時的他們都太刻意了，一個刻意要當老板，要維護自己的面子，一個刻意去做員工，要表現，有施展的欲望。結果，他的權威擋了他的路，他的活力又讓他感到害怕和威脅，結果，兩敗俱傷。

酒過三巡，馮磊和鄭爽都有些飄。王府井的夜色在窗外閃爍，看得人不知身在何處。馮磊想，要是天天都這樣，多好，有酒有肉，有知己，有溫暖，別人的忙碌和算計是別人的，那一切都和他無關。

然而，不可能的。自從他縱身跳進北京城深不見底的商海之后，他就不可能讓自己徹底松弛下來。北京城不允許他這樣做，市場不允許他這樣做，而他自己也不允許自己這樣做。

這不，電話又響起來了。

“喂?馮總嗎?”

“是，是我。”

“馮總啊，還記不記得老同事哦，我是藍圖公司的李濱。我實在不想在藍圖混下去了。您看什么時候有空咱們聊聊?馮總您發達了，也關照下我們啊。”馮磊一下子清醒起來。這個李濱他是知道的，人很能干，做得一手漂亮的設計，只可惜在藍圖干了那么多年，一直都在設計那種嚴謹古板的封面，估計早就設計得不耐煩了。馮磊公司太缺這種人才了，如果讓李濱來，那可真是個難得的福將。

可是，他該怎么面對鄭爽?挖走了李濱，鄭爽設計部的半壁江山就塌了。而鄭爽又會怎么想?會認為自己在設計他嗎?剛在飯桌上把多年恩怨釋然了，背后卻來了這么一手。

夜色降臨，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夜色里尋找著自己的歸途。

“鄭總，你說，哪兒是北?我他媽的怎么又找不著北了呢?”馮磊看著窗外，忽然搖晃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