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女性書寫及女性敘事近年來備受關注。張愛玲作為現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女性作家,其小說也多被作為女性書寫的典范被頻頻言說。但張的小說文本本質上呈現與女性書寫相背離的特點,筆者試圖通過弄清這個問題來進一步準確認識張愛玲小說文本豐厚而深刻的意蘊。
關鍵詞:張愛玲; 反女性主義; 終極關懷; 人性真實; 冷靜敘事
中圖分類號:I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9-0125-03
人們很容易把張愛玲視為那種始終保持性別意識的高度自覺和堅守女性書寫立場的作家。理由是:第一,她對男女之間的性別差異和女性的特質有著深刻體認,在散文《談女人》中她以男性為參照系對女性的特質分析可謂入木三分,《傳奇》里娓娓講述的也都是女性的故事;第二,小說中敏銳而細膩的兩性心理描寫和精微豐富的細節描述,也是典型的女性言說方式。因為在人們的慣常理解里,只有這種感性的、繁瑣的、冗長的言說才足以表達女性經驗。至于這種細節描述和心理描寫與女性特質之間存在錯綜復雜的關系,這里就不做探討。在張的小說中,我們可以讀到大量的似乎或者確乎跟題旨無關的細節描述,如服飾、居所、小物件、漫不經心的對話、人物的活動場景的鋪排等無休止的感性抒發。這與其說是受《紅樓夢》等古典小說的影響,不如說作者的女性特有的敏銳感覺和審美經驗在發生著作用。第三,張愛玲被稱為繁華洋場的“臨水照花人”。臨水照花是一種遠離主流社會與權利中心的姿態,是一種有別于宏大敘事的姿態,有偏安于一隅的安穩,也有一種被棄置遺落的蒼涼。這類蒼涼與安穩書寫也是典型的女性特質 “好的作品,還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活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1]對美和人性的興趣顯然是一種女性姿態和女性視角,對安穩和蒼涼的文體的選擇更是體現了明顯的女性特質。張的小說有意規避政治、權利、戰爭和主流話語,只是著意去寫市民庸常生活中飲食男女的人生體驗和情感糾葛,細訴十里洋場上紅男綠女的是非傳聞與傳奇故事。這種生活自有一種瑣碎而安穩塌實的調子,是女性的調子。“一般所說的時代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也不打算嘗試——我甚至只有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1]張愛玲告訴讀者她的故事里都是些男女間的小事情,庸常、瑣屑,似乎都是女人家絮絮叨叨的把戲。但是筆者在這里試圖證明的問題是這些表象背后隱藏和呈現出的異質:張愛玲的文學創作總體上、本質上走的是一條與傳統的女性書寫相背離的路子。
首先,是其作品的反女性主義的立場。張愛玲孤傲獨立,但不贊成丁玲式的女性主義的激烈和偏狹,她對女性在歷史和現實中的角色地位演變有著清醒而獨立的見解,她曾在《談女人》一文中提到一個女性主義者在一個學校的辯論會上“以新老黨的口吻侃侃談到男子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這柔脆的、感情豐富的動物,利用她的情感來拘禁她,逼迫她做玩物,在生存競爭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風全是因為機會不均等——在男女的論戰中,女人永遠是來這么一套。當時我忍不住要駁她,倒不是因為我專門喜歡做偏鋒文章,實在是聽厭了這一切。”[1]她不贊成女性主義慣用的歸謬法,把一切都歸罪于男子和男子所主宰的那個社會,而是從歷史的、人性的角度分析和揭示女性的弱勢和劣根性的必然性。諸如“小性兒,矯情,作偽,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 [1]并對女性主義的女權主張也做過如下論述:“有人說,男子統治世界,成績很糟,不如讓位給女人,準可以一新耳目。這話乍聽很像病急亂投醫。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則天是個英主,唐太宗也是個英主,碰上個把好皇帝,不拘男女,一樣天下太平。若是民主政治呢,大多數女人的自治能力水準較男子更低。而且國際間鬧是非,本來就有點象老媽子吵架,再換了貨真價實的女人,更是不堪設想。”[1]這話顯然是冒女權主義者之大不韙,但也的確有道理。(而實際上在文學創作中女性主義的過度介入,也容易使女作家只是從單一的女權角度觀察世界,難以跳出女性的局限。)
張愛玲超越一般女性作家的可貴之處在于她完全跳出性別的圈子和女性的自我意識,用更高的視角和超越的姿態,從“人”的高度去審視社會、審度時代,表達對生活的真正洞察和對人的命運的終極關懷。她關注的是全部的人類:男性和女性,他們的難以擺脫的殘缺人生和無法改變的悲劇性,而不只是一味地為女性鳴冤。所以她的筆下,男性也并不都是可惡可恨的角色,他們和女性一樣在承載著不可知的命運的作弄,同樣的在人性與倫理的矛盾沖突中痛苦地掙扎和沉淪。董振保固然自私虛偽,但他將事業、家庭和情人都納入一個有序的結構中的人生理想本也無可厚非,而為此不得不在倫理和情欲之間的左突右奔,窮形盡相也委實可嘆。他為了做眾人眼中的好人而舍棄喜歡的紅玫瑰(本性上是喜歡熱烈多情的女人如嬌蕊),而娶了為社會認可的白玫瑰,結果陷入無望的痛苦而無法解脫。羅杰的理想單純而美好,可他卻因為娶了一個性無知的愫細而無辜地承受了輿論的譴責和重壓,最終導致精神崩潰而自我毀滅。《茉莉香片》里的馮碧落固然可悲,“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還是死在屏風上。”[2]而他的情人聶傳慶則是屏風上的又一只鳥,“打死他也不能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制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他自由,他也跑不了”[2]他的命運更是可悲可嘆。《金鎖記》里的長白剛剛嘗到幸福的滋味,便做了變態母親精神和身體雙重控制下的犧牲品,向極端病態和腐朽的深淵墜落——理想無可挽救的破滅著,命運無法擺脫的繼續著,“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2]誰知道呢,作者也沒有答案,只是對人類的宿命保持著一種有距離的悲憫。這就是張愛玲較一般女性作家的深刻處。
其次,是對傳統的唯美唯情的理想主義女性書寫的解構,對羅曼史的嘲諷和低調處理。張的筆下幾乎每一個故事都有著產生羅曼史的氛圍與契機,但卻因為各種紛繁復雜的原因(或者因為張愛玲的悲觀主義亦或是因為生命的變幻莫測)使得處于這種氛圍中的人物無法熱烈和純情,而最終將羅曼史轉化為虛無和庸常,流于黯淡和頹然,最終的結果仍是滑向宿命的深淵。“遺老遺少和資產階級,全部為男女問題這噩夢所苦,噩夢中老是淫雨連綿的秋天,潮膩膩、灰暗、骯臟,窒息的腐爛氣味,象是病人臨終的房間,煩惱、焦急、掙扎,全無結果,噩夢沒有邊際,也就無從逃避——青春、幻想、希望,都沒有存身的地方。” [5]《傾城之戀》中,一個富有的浪子尋求夢想中的東方女性,一個純粹的東方女性走出舊家庭尋求生命的歸宿,這樣的契機本來可以演繹和成就一段傳奇的愛情,可我們在流蘇與范柳原身上更多的看到的是矯情和虛偽,男方的浪子天性及洞察一切的世故和女方為爭取合法的名分的算計和機心糾纏在一起,交往的過程充滿了你來我往,欲擒故縱的交鋒,城市的陷落最終成全了他們,流蘇得到了她想要的妻子的名分,可柳原的半真半假的一句調侃使白流蘇又陷入對自己的未來命運的新的擔憂中,讀者的心情一如傳奇中的男女主人公“既無真正的歡暢,也無刻骨的悲哀”,傳說中的傾國傾城的浪漫愛情的故事在這里也突顯出一種諷刺意味。《紅玫瑰與白玫瑰》里振保生命里擁有兩個女人,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前者是他的白玫瑰,后者是他的紅玫瑰。可這個貌似浪漫的關于紅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其結局仍然令人沮喪: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變成了桌上的飯粒子,作者讓圣潔的妻子和委瑣的裁縫私通,又讓熱烈的情婦沉靜地為人妻母,浪漫色彩消解殆盡,振保的人生價值也因此毀滅。《沉香屑——第一爐香》葛薇龍與喬琪喬的美女俊男模式演繹的故事全與唯美的愛情無關,而這場婚姻交易的達成使葛薇龍承載的命運比流蘇更為殘酷無情,“從此以后,薇龍這個人就等于賣了給梁太太與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2]苦味的婚姻,無望的愛情,張愛玲一一亮出給讀者看。張愛玲的天分和悟性使之看穿了都市男女浪漫愛情表象下的人生真相,自然呈現一種反浪漫主義的立場。
張愛玲并不缺乏女性的敏銳的情感特質,但在她的作品中她不輕易放縱自己的情感,不與故事中的人物同悲同歡,不為人物的命運歌哭唱嘆,不參與故事,不參與角色,采取一種主客體相對疏離的敘事角度,表現出一種冷靜與節制的中性立場。請看《沉香屑——第一爐香》的開場白“在這里聽克荔門汀的故事,我有一種不應當的感覺,仿佛云端里看廝殺似的,有些殘酷,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為克荔門汀的故事是比較短的。”[2]云端里看廝殺,的確殘酷,然而客觀,再悲苦的命運也只是當作故事講,而且草草講完,無須也容不得你去唏噓流淚。
張愛玲之于女性書寫的另一個異質之處是:對人類命運及人性絲毫不抱幻想,拒絕對生活做出溫情脈脈的粉飾,而代之以深刻而冷靜的人性描寫和近乎自然主義的寫實。這也是張愛玲不同意將自己與冰心等以愛和溫情等女性特質而著稱的作家相提并論,而寧愿與蘇青同列的原因。她正視心理的事實,觸及了令人痛楚的人性現實。她的作品里,處處流露出對人性的深層失望乃至絕望。《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振保在親人和同事的眼里是有擔當,有操守,有責任感的好人,而在男女感情問題上卻自私虛偽,不負責任,《沉香屑——第一爐香》里的喬琪喬是典型的紈绔子弟,空虛無聊,耽于享樂,除了慣于玩弄女性一無所長;《傾城之戀》里的范柳原放浪、圓滑、世故——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不想真正找著落的心,把戀愛看作高爾夫與威士忌中間的調劑。而女人呢?她們的天性也在男性的人性不可逆轉和強大的不可抗拒的社會性面前扭曲、異化甚至變態。七巧、曼璐、薇龍、梁太太,他們在狹小的圈子里,將自己的日常生活當作戰爭,傾盡全力投入其間,內心充滿了社會性與自然性之間的搏斗,最終必然以扭曲天性為代價:七巧長期的性壓抑和強烈的金錢欲使她陷入極度的精神焦慮導致人格扭曲和變態,她“用她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2]梁太太年近五十而利用侄女薇龍做誘餌為自己獵取男性,以補償年輕時代因嫁給金錢而失去的正常性愛;《怨女》中銀娣用犧牲青春和婚姻為代價換來一份屬于她名下的遺產,黃金枷再度劈殺了愛情,人性因金錢的腐蝕而異化;《十八春》里的曼璐為保全自己的姘居地位,不惜泯滅親情人倫,殘害和犧牲自己的親妹妹;《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孟煙鸝在強烈的自卑感導致的心理陰影和精神壓力之下,產生了一系列丑陋的變態行為——張愛玲用冷眼旁觀的孤高和近乎神經質的藝術敏感,冷靜表現人的生命本性最深處的真實,這種審丑傾向產生的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震撼力,遠非溫情脈脈的女性書寫所能比擬,是真正的“自己的文章”。
參考文獻:
[1]張愛玲典藏全集(3)[M].哈爾濱出版社,2003.
[2]張愛玲小說集[M].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
[3]姚玳玫.冰心、丁玲、張愛玲——“五四”女性神話的終結[J].學術研究,1997,(9).
[4]周芬伶.張愛玲與中國文學[M].中國華僑出版社,2003.
[5]傅雷文集(文學卷)[M].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 宋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