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ＷＴＯ法中的狹義解釋原則

摘要：目前，國內外許多學者似乎接受了WTO法中存在狹義解釋原則這一觀點。但這一解釋原則無論是在一般國際法中還是在WTO實踐中都未獲得支持。本質上，狹義解釋主張反映了對貿易自由化或國內管理自主權的不同價值偏好，目的在于在狹義解釋原則的掩飾下將先驗的價值偏好融合進解釋過程。就現有WTO協議而言，價值上的不同偏好已經很好地反映在WTO法律制度的設計之中，不需要事后通過解釋方法上的寬嚴差別予以重新調整。狹義解釋原則與結果意義上的狹義解釋評判存在著本質區別，拋棄狹義解釋原則并不意味著否定從狹義解釋/廣義解釋角度評判有關解釋結果。

關鍵詞：WTO法； 狹義解釋原則； 狹義解釋結果

中圖分類號：D996.1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４－０５４４（２００7）０9－００99－０4

在GATT時代以及WTO初期，例外從嚴解釋的觀點十分盛行。盡管WTO實踐明確否定了狹義解釋原則，但國內許多學者仍然持有此種值得商榷的觀點，并有擴大其適用范圍的趨勢。筆者旨在從實踐和理論兩個方面澄清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在WTO法中的地位，主張應當拋棄狹義解釋這一片面的解釋原則或方法。此外，筆者還將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與結果意義上的狹義解釋評判區別開來，認為，拋棄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并不意味著否定第三者從狹義解釋/廣義解釋角度對有關解釋結果作出評判。

一、 關于WTO法中狹義解釋原則的國內外學者觀點及其成因

目前，除少數學者[1]持有謹慎態度外，國內很多學者似乎認為WTO條約解釋中存在著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特別是“例外應當狹義或從嚴解釋”。例如，有學者認為，“解釋條約義務不得增加或減少適用協定所規定的權利和義務原則包含著另一個重要的條約解釋原則——例外規定從嚴解釋原則。這是因為所謂例外規定，是在一個義務的適用范圍之內，規定對該義務一個小范圍的不適用，因此，只有對小范圍不適用的情況進行從嚴解釋，才能保證其適用不會超越其所規定的適用范圍。在日本——酒精飲料稅案件中，上訴機構關于第3.2條第一句話和第二句話之間關系的裁定支持上述結論。上訴機構裁定：第一句話針對的，是以對同類產品提供保護為目的的保護性措施，而第二句話針對的，是比第一句話產品范圍更廣、獨立而不同的保護性措施。因此，我們同意專家組的觀點：從嚴解釋第一句話的含義，以保證不譴責其嚴格條款所無意譴責的措施。由此，我們同意專家組關于從嚴解釋第一句話中‘同類產品’含義的觀點。”[2]這一觀點后來被許多學者援引。其他一些學者也主張例外應當狹義解釋。例如，有學者認為，在解釋例外條款時，有兩個原則是相互關聯的。一個原則是：由于是GATT義務的例外，因此要做狹義解釋；另一個原則是，在確定某一措施是否與例外條款一致時，應考慮當事方對例外條款產生的期望。

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似乎已經滲透到許多學者的觀念之中，當需要時，便主張狹義解釋。例如，貿易自由化的支持者往往主張例外應當狹義解釋。又如，對于安提瓜訴美國賭博案所引發的國內管理自主權關注，國內外一些學者紛紛主張狹義解釋或嚴格限定GATS第16條市場準入條款的范圍。[3][4][5][6]狹義解釋原則的適用范圍從例外條款擴展到其他類型的條款。

學者支持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的其中一個原因是上訴機構在日本酒類稅案中的裁決，但上訴機構作出這一裁決有著非常特殊的上下文背景，是適用條約有效解釋原則的結果。GATT多個條文中都出現了“同類產品”（like product）一詞，例如GATT第1條、第3條、第6條和第19條等等。如GATT中無相反表示，它們都應當按照“同類產品”的通常含義在個案基礎上予以解釋。與其他提及“同類產品”一詞的GATT條款相比，GATT第3條第2款（國內稅費方面的國民待遇）采取了特殊的處理方法，將與進口產品存在競爭關系的國內產品區分為“同類產品”與“直接競爭或替代產品”，并適用不同規則：如果進口產品與國內產品是“同類產品”，那么只要對進口產品征收的稅負超過對國內同類產品征收的稅負，則該征稅就違反了第3條第2款；反之，如果進口產品與國內產品是“直接競爭或替代產品”，那么只有當對進口產品和國內產品沒有同樣征稅并且該不同征稅是為了對國內生產提供保護時，該征稅才會違反第3條第2款。同時，GATT第3條第4款（國內規制措施方面的國民待遇）仍然建立在單一的“同類產品”概念基礎之上。盡管上訴機構并未承認第3條第2款與第4款的范圍相同，但也未否認二者范圍相同。①按照通常理解，二者的范圍幾乎應當相同，至少不會相差太大，因為它們都處在進口產品與國內產品間的競爭關系。因此，條約有效解釋原則要求我們賦予第3條第2款中“同類產品”較第3條第4款（以及GATT第1條）中“同類產品”更窄的含義。此外，第3條第2款第一句和第二句所設定的不同紀律也要求我們根據條約有效解釋原則狹窄地解釋第3條第2款中的“同類產品”一詞。[7]無論如何，上訴機構狹義解釋第3條第2款中“同類產品”一詞的結論建立在堅實的文本分析基礎之上，體現了條約有效解釋原則的要求，這與先驗地主張狹義解釋特定類型的條款（例如，“例外條款應作狹義解釋”）有著本質區別，也與沒有條文基礎的狹義解釋主張（例如上文提到的狹義解釋GATS第16條的主張）存在重大區別。

從歷史上看，GATT實踐似乎支持“例外應當狹義解釋”。趙維田教授指出，在GATT1947時期，例外應當從嚴解釋的“法律格言”流行很廣。[8]在美國糖類案中，GATT專家組認為，涉案豁免僅僅在“例外情形下”根據第24條第5款授予，并且它們豁免了總協定基本規則中的義務，因此豁免的用語和條件必須狹義解釋。[9]從WTO爭端解決實踐來看，爭端方也時不時要求專家組或上訴機構對有關條款作狹義解釋，作為支持本方主張的一個論點。例如，在巴西椰果案中，投訴方菲律賓在上訴中指出，由于巴西的抗辯取決于一般規則（GATT1994第1條和第11條）之例外（GATT1994第6條）的例外（SCM協議第32.3條），專家組本應狹義解釋SCM協議第32.3條。[10]

二、 狹義解釋原則未獲WTO實踐和一般國際法的支持

如上所述，國內外一些學者似乎認為WTO法中存在狹義解釋原則，但這一條約解釋原則或方法既未獲得WTO實踐的支持，也未獲得一般國際法的支持。

首先，狹義解釋原則未獲WTO裁決機構的支持。在WTO早期的案件中，上訴機構面臨著例外應當狹義解釋的問題，但上訴機構沒有表明態度，而是表現出一種謹慎態度。在歐共體香蕉案中，上訴機構在引用了支持豁免應當狹義解釋的GATT專家組報告（即上文提到的美國糖類案專家組報告）后認為，WTO協議并沒有規定解釋豁免的任何特殊規則，應當小心翼翼地解釋豁免。[11]

上訴機構在歐共體荷爾蒙案中首次正式否定了例外應當狹義解釋的主張，并為后案專家組遵循。上訴機構在該案中指出，僅僅將條約條款定性為“例外”這一事實本身并不會證明“更嚴”或“更窄”解釋那一條款的正當性，相反，在上下文中并考慮條約的目的和宗旨來審查條約實際用語的通常含義才是正當的。換句話說，應當適用通常的條約解釋規則。[12]在歐共體關稅優惠案中，上訴機構再次指出，將授權條款（Enabling Clause）定性為例外決不會減損成員提供或獲得“特殊和更有利待遇”的權利。特定條款的地位和相對重要性并不取決于它如何被定性……無論特定條款的定性如何，涵蓋協議的條款必須根據DSU第3.2條所要求的“國際公法中的習慣解釋規則”進行解釋。[13]在美國鋼鐵保障措施案中，專家組反駁了例外應當狹義解釋的主張：“解釋GATT1994第19條和《保障措施協議》時必須牢記的是，WTO法下的例外不應狹義解釋，而應根據這些例外條款用語的通常含義進行解釋，同時考慮到《保障措施協議》的目的和宗旨，包括維持市場準入與保障措施間的權利義務平衡之需要。《保障措施協議》不需要任何特別的限制性解釋。”[14] 總之，WTO的當前爭端解決實踐明確否定了例外應當狹義解釋這一解釋原則或方法。WTO例外條款在條約解釋方面不享有任何特殊地位，也不需要任何特殊對待，例外條款應當根據《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31條和第32條闡明的條約習慣解釋規則客觀地進行解釋。

其次，一些WTO成員也認為WTO法中并不存在狹義解釋原則。在美國羊毛衫案中，美國認為，印度在其上訴中引用的專家組報告并未反映印度所主張的GATT實踐：所有“例外”應狹義解釋。美國還指出，上訴機構在美國內衣案中并未狹義或廣義解釋《紡織品與服裝協定》第6條，并表明“盡可能少”（as sparingly as possible）這一用語不能隔絕起來審查。[15]在巴西飛機案中，巴西認為，標題為“發展中國家的特殊和差別”的第27條無論如何并不從屬于SCM協議第3條或任何其他條款，它也不應被狹義解釋，以有利于任何其他條款。[16]在歐共體關稅優惠案中，歐共體主張，“無論如何，上訴機構已經明確，不存在‘例外’應當‘嚴格’或‘狹義’解釋的任何推定。”[17]

再次，WTO官方也否認了狹義解釋原則。WTO現任總干事帕斯卡·拉米（Pascal Lamy）在一次講話中指出，“提及這些非貿易關注的例外不應狹義解釋，例外應當根據援引的非貿易政策的通常含義進行解釋。我們的上訴機構堅持認為，例外不能如此狹義地解釋和適用，以致它們沒有任何相關性或者不能有效適用。WTO市場準入義務與政府支持非貿易政策的權利之間必須經常維持平衡。”[18]

第四，許多學者也指出上訴機構并不支持例外應當狹義解釋。梅因哈德·希爾夫（Meinhard Hilf）正確地指出，盡管上訴機構將第20條下的例外作為“GATT1994某些其他條款義務的有限例外”，但上訴機構并未確認GATT專家組的方法。實際上，上訴機構在美國蝦龜案中尋求維持成員根據第20條援引一般例外的權利與另一成員的GATT1994實體權利之間的平衡，并適當注意到爭議利益。[19] 簡·麥克唐納（Jan McDonald）認為，“WTO爭端解決專家組有時嚴格解釋了‘必要性’要求。最近的上訴機構決定已經對第20條中的‘必要性’一詞適用了一種更為慷慨的和平衡的含義，特別是在韓國牛肉案和歐共體石棉案中。”[20]加布瑞拉·瑪索（Gabrielle Marceau）認為，沒有人會否認上訴機構在歐共體荷爾蒙案中已經產生了一系列形成WTO案例法的根本原則，其中一個原則就是，例外不應當狹義地解釋。[21]

最后，一般國際法也不支持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伊恩·布朗利對條約的限制解釋方法的研究表明，除極少數情況外，近年來法庭給予該原則較少的適用空間，該原則在《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的各項條款中也無一席之地。[22]

三、 狹義解釋主張的實質

從歷史角度看，在GATT時期，人們更多地關注貿易自由化，因此“例外應當狹義解釋”的觀點很自然地獲得了人們的接受；但隨著WTO范圍的擴大、非貿易問題（環境、健康等等）的大量出現，越來越多的團體關注著WTO、關注著非貿易問題，因此逐漸暴露出“例外應當狹義解釋原則”的片面性和弊端。從一般例外的設計來看，應當維持成員市場準入權利與其他成員實現一般例外條款所列各項國內政策目標的權利之間的平衡。例外規定從嚴解釋原則雖然保護了成員的市場準入權利，但也忽視了其他成員的國內管理自主權，因此是一種片面的觀點。例如，有學者在研究貿易與環境的關系問題時指出，GATT第20條（b）項中“必需”一詞的含義非常模糊，廣義的解釋會導致第20條的濫用，而狹義的解釋卻又給援引條款方帶來了舉證上的困難。[23]換句話說，無論狹義解釋第20條還是廣義解釋第20條，都有失偏頗，客觀解釋例外條款才是可取之道。

本質上，狹義解釋主張反映了對貿易自由化或國內管理自主權的不同價值偏好，目的在于在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的掩飾下將先驗的價值偏好融合進解釋過程。希爾夫正確地指出，“就GATT第20條而言，專家組有時適用‘例外應當狹義解釋’的解釋原則。這表明自由貿易利益被置于更為有利的地位。”[24]由于美國賭博案暴露出GATS市場準入權利與國內管理自主權之間的緊張關系，有些學者希望通過狹義解釋GATS第16條市場準入條款來緩解該案引發的國內管理自主權關注，其實質是將國內管理自主權置于優先地位，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只是一種工具而已。

盡管希爾夫并不認為WTO法中確立了例外應當狹義解釋這一原則，但希爾夫仍然認為，當例外提到相同或類似利益時，應當適用狹義解釋方法。例如，出于經濟原因援引的保障措施條款應當根據GATT1994的一般原則狹義地進行解釋，包括第11條中的禁止數量限制原則。相反，當根據GATT1994第20條和第21條援引非經濟利益和原則時，一開始便不存在任何原因表明狹義解釋具有必要公共利益特征的非經濟利益的正當性。[25]本質上，希爾夫先驗地認為例外條款中體現的非經濟利益與貿易自由化利益同等重要，因此不可狹義解釋此類例外條款；而例外條款中體現的經濟利益則次于貿易自由化利益，因此應當狹義解釋此類例外條款。①換句話說，不同例外條款中體現的經濟利益與非經濟利益存在重要性上的差別。但WTO中沒有任何條款支持這種區別。實際上，應當推定成員同等看待例外條款中體現的經濟利益與非經濟利益，否則便有干涉國家主權之嫌。

狹義解釋方法是一種片面的觀點和方法，應予摒棄。作為公正客觀的法律研究人員和獨立公正的裁判人員，從一開始就滲入個人偏好并將其通過狹義解釋原則赤裸裸地表達出來，是不可取的。無可否認，每個人都有價值偏好，但要服人首先需要理論論證，而不是一開始就先驗地認為如何如何，否則就是毫無道理地將個人觀點強加在他人頭上。趙維田教授認為，在解釋WTO協議時，應根據《條約法公約》第31條所闡明的解釋條約的習慣規則辦事，按條文表述所使用的文字在上下文中的正常含義來解釋：若文字規定得嚴，則解釋從嚴；文字含義寬，則按寬來解釋，而不能另強加一種政策，即這類條款從寬，那類條款從嚴等等。[26]

在GATT時代，貿易自由化思想深深嵌入人們心中，吸引了人們更多的注意力。作為這一思想的體現之一，例外應當狹義解釋這一解釋原則或方法獲得了人們的默認。隨著全球化的加速推進，越來越多的非貿易問題浮出水面，并引起了人們的極大關注。在這一背景下，例外應當狹義解釋這一解釋原則或方法必然暴露出其方法論上的片面性和弊端。筆者認為，拋棄這一解釋原則或方法有助于克服人們先驗觀念的影響，有助于平衡貿易利益與其他社會公共利益，有助于維持WTO各成員的市場準入權利與國內管理自主權之間的平衡。對于現有WTO協議而言，原則與例外的設置本身就已經表明了一種價值判斷，不需要事后通過解釋方法上的寬嚴差別予以重新調整。

四、 區分狹義解釋原則與狹義解釋結果

與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比較類似且容易引起混淆的是，人們往往批評解釋者的解釋過于狹窄或寬泛，此種評判可稱為結果意義上的狹義解釋或廣義解釋。狹義解釋原則不同于結果意義上的狹義解釋，二者有著本質差別。前者是一種旨在影響整個解釋過程和解釋結果的解釋方法，方法本身就體現了解釋者的價值偏好，從解釋一開始就對解釋者發揮著指導作用和影響。后者是人們從結果的角度對解釋者的解釋所作的一種評價，是對有關解釋進行事后評判的一種結論。當然，從結果角度也可以分析出解釋者的價值偏好。采用狹義解釋方法一般會導致狹義解釋的結論，但導致狹義解釋結論的原因卻并不限于采用了狹義解釋方法。例如，解釋者即使不采取狹義解釋方法，在解釋過程中也會攙入不可避免的個人因素，從而會影響解釋結果的客觀性。因此，雖然不應強求杜絕解釋中的個人因素，但應當反對從解釋一開始就先驗地引入狹義解釋觀念，并用該觀念指導整個解釋過程。當然，解釋者在解釋過程中應盡量做到客觀公正，盡量避免滲入個人價值觀念和偏好。

狹義解釋原則或方法一般會明確表現出來，例如解釋者明確表明“例外應當狹義解釋”。結果意義上的狹義解釋作為第三者對有關解釋的一種評判結論，本身就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對于相同解釋結果，不同的人可能會得出不同的評判結論。

廣義解釋或狹義解釋可以成為評判專家組或上訴機構實際解釋結果所體現的態度或趨勢的一種描述或結論。例如，通過研究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對某個特定WTO條款的解釋歷史，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解釋體現了一種狹義解釋或廣義解釋趨向。在WTO的許多案件中，爭端方經常在上訴中指稱專家組的解釋過于狹窄。例如，在美國動態隨機存儲器反補貼案中，上訴方美國和第三方日本都指稱專家組的解釋過于狹窄，并得到了上訴機構的支持。[27]在日本蘋果案中，日本指稱專家組對SPS協議第5.7條的解釋過于狹窄，但未得到上訴機構的支持。[28]因此，我們反對狹義解釋方法，但不反對從狹義解釋/廣義解釋角度對有關解釋或裁決作出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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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