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現實生活世界理論的實踐根基

摘要：馬克思以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在于不懂得人的實踐活動的革命意義。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偉大變革在于，它使哲學從“天國”返回到以人的實踐活動為根基的現實生活世界。以“現實的人”出發，馬克思把哲學置于現實的人、現實的人的感性活動以及由人的活動創造的生活世界基礎上，實現了哲學從“本體論”世界轉向現實生活世界的革命性變革。

關鍵詞：馬克思； 現實生活世界； 實踐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４－０５４４（２００7）０9－００26－０3

馬克思主義哲學所實現的偉大變革在于，它使哲學從“天國”返回到以人的實踐為根基的現實生活世界，使哲學把握世界的方式發生了根本轉變，即由實體本體論的思維方式轉變為實踐觀的思維方式。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傳統本體論哲學在黑格爾哲學中發展到頂峰，馬克思從根本上顛覆了舊有的根深蒂固的“本體論”哲學傳統，把哲學置于全新的——現實的人、現實的人的感性活動以及由人的活動所參與創造的生活世界基礎上，實現了哲學從“本體論”世界轉向現實生活世界的歷史性革命變革。

一

舊哲學是以實體本體論的方式來理解現實生活世界的。所謂實體本體論的方式，就是一種尋根究底、追本溯源，在人之外去尋找一種實體化的本體作為自己的終極目標的一種思維方式。正是在這種思維方式的導引下，舊哲學總是試圖在人之外找到一種實體化的本體作為自己安身立命之本，并從先驗的觀念和原則出發，在現實生活之外建構一個實體本體世界。古希臘時期，人們探討的主要是世界萬物的本原或“始基”問題，將世界的本原歸結為某種或某幾種自然存在物。中世紀，基督教神學占據著統治地位，人們對世界的理解和把握以上帝創世說的形式表現出來。實際上，基督教哲學也是一種實體本體論的把握方式，只不過是把世界的本原變成人格化的神。到了近代，歷史進入理性時代，理性成為時代的主導精神，一切都要在理性面前進行裁決，由此開創了本體論和認識論相結合的哲學模式。在這種模式中，對世界本體的探尋離不開對認識過程的說明，而對認識過程的說明其目的仍在于論證自我意識何以能成為世界的終極原因。因此，近代哲學的本真精神就是理性統治世界的精神，理性代替上帝，成為世界的新本原。

從馬克思哲學所源出的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來看，黑格爾哲學活動的領域是一個由純粹先驗的范疇所構成的抽象王國，自然界和人類歷史不過是這個純邏輯的世界的外化，這種外化是主體、主詞邏輯地演繹出客體、賓詞。黑格爾辯證法的主賓詞是顛倒的。在黑格爾看來，現實的人在現實的自然中所形成的抽象的純主觀性的東西，如“思想”、“觀念”、“理念”、“精神”、“意識”等，是辯證的邏輯主體，而現實的人、現實的自然和現實人的感性活動卻成了它的“賓詞”和“象征”，所以“主詞和賓詞之間的關系被絕對地相互顛倒了。”[1]既然是顛倒，那么人的“自我對象化的內容豐富的、活生生的、感性的、具體的活動”，則被想象為活動。這種被抽象掉具體現實內容的純粹形式的活動，也就是“脫離現實的精神和現實的自然界的抽象形式、思維形式、邏輯范疇。”[1]在黑格爾哲學體系中，邏輯學就是本體論。自然界的事物和人的精神活動的內容，早在邏輯學中就以純粹本質的形式安排就緒了的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只不過是以異化和回歸的方式把它們實現出來而已。對此，馬克思指出：“因為黑格爾的《哲學全書》以邏輯學，以純粹的思辨的思想開始，而以絕對知識、以自我意識的、理解自身的哲學的或絕對的即超人的抽象精神結束，所以整整一部《哲學全書》不過是哲學精神的展開的本質，是哲學精神的自我對象化；而哲學精神不過是在它的自我異化內部通過思考理解即抽象地來理解自身的、異化的世界精神。”[1]

費爾巴哈批判黑格爾的思辨哲學，要求把自然界和人作為哲學的對象與出發點，但是，由于理論與方法的限制，他最終沒有找到一條從抽象王國通向活生生的現實世界的道路。因為在他那里，除了一些抽象空泛的哲學詞句如“類”、“人的本質”等等外，他絲毫不了解這個世俗世界的經驗的物質的內容。馬克思評價說，費爾巴哈始終是一個理論家和哲學家，盡管他對現存事實即人與人之間的現實關系進行哲學推論的時候，達到了一個哲學家一般所能達到的地步。但費爾巴哈對現實世界的研究和看法，與他的同時代的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相比，可以說是殊途同歸，沒有超出當時“德國的哲學的歷史觀”。因為在他那里，思辨的觀念、抽象的觀點同樣被看作是統治和支配現實世界的動力，于是對現實世界的改造也就同樣被歸結為對人們的思想和觀念的改造，并且相信僅僅通過他的理論的批判活動就能使現存的東西遭到毀滅。

二

在談到自己哲學的出發點時，馬克思指出：“德國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和它完全相反，這里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2]馬克思把自己的哲學與傳統理論哲學——“德國哲學”做了對比，并予以了具體闡釋。馬克思這樣論述道：“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想象出來的人出發，也不是從口頭說的、思考出來的、設想出來的、想象出來的人出發，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而且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還可以描繪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反響的發展。”“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2]在馬克思看來，對生活世界的理解，既不能像舊唯物主義那樣只是從客體的或直觀的形式去理解，也不能像唯心主義那樣只是從抽象的精神活動去理解，而應把它當作人的實踐去理解。“天國”乃是人們“所設想的”、“思考出來的”“東西”或“人”，無疑是思想性、觀念性的存在，都是“超感性”的思想世界中的存在；與之完全相反的“人間”則不然，它不再是任何意義上的概念范疇，而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馬克思指出：“這里所說的個人不是他們自己或別人，而是現實中的個人，也就是說，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的。”[2]可見，所謂“從事實際活動的人”，亦即“現實中的個人”，也就是從事實踐活動的人，人就是人的實踐活動。因此，從“人間”出發也就是從實踐出發，從“現實的人”出發，“人不是抽象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2]

馬克思關注人的生存、生活、自由和解放的現實生活世界理論，蘊涵于他的一系列論著中。在《萊茵報》時期，馬克思鮮明地表現了他的民主主義的政治立場，對人做了“自由是全部精神存在的類的本質”的論述，與此同時，馬克思不同意把自由問題變成脫離實際、含糊其辭的空泛議論，而是主張把它和現實的政治斗爭結合起來。他指出，“這些自由主義者認為，把自由從堅實土地上移到幻想的太空就是尊重自由。這些流于幻想的空談家、這些傷感的熱心家把他們的理想同日常的現實的任何接觸都看成是褻瀆神明”。[3]在《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認為只有當現實的個人在自己的經驗生活、自己的個人勞動、自己的個人關系中間，成為類存在物的時候，人類解放才能完成。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把自由自覺的勞動作為人的“類特性”，在他看來，人的類本質即社會本質是由他們改造自然界的勞動本性決定的。“因此，社會性質是整個運動的一般性質；正像社會本身生產作為人的人一樣，人也生產社會。”[1]在這里，當馬克思談論人的勞動的社會性時，他所指的勞動并不是現實意義的勞動，而是本來意義的勞動，即理想化的勞動。

《神圣家族》是馬克思由費爾巴哈的抽象的人轉向現實的、具體的、在歷史中行動的人，由德國哲學的抽象思辨王國轉向生動具體的現實生活世界的轉折點。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正式提出“現實的人”的概念，并從人對物質生活資料的依賴關系進一步深化了對人的社會本質的探索。既然勞動和勞動的產物是人的本質力量的體現，作為制約和決定人的活動和需要的對象，就不但具有自然的性質，而且直接具有社會的性質；既然人的對象已不再是直接的自然物，而是勞動的產物，是社會制造出來的財富，我們就不應抽象地談論自然的本質，而應具體地確定它的社會本質。此外，馬克思還進一步從人對物質生活資料的依賴關系推出了人們在物質生產過程中必然的相互關系：“實物是為人的存在，是人的實物存在，同時也就是人為他人的存在，是他對他人的人的關系，是人對人的社會關系。”[4]既然社會財富是人的勞動的產物，是人的社會存在，那么，社會的每個成員就以他的勞動活動和產品構成了其他人生活的一個環節，從而構成他和其他社會成員之間的真正的人的關系。這種以各自不同的勞動活動及其產品互相補充、彼此聯合的關系，就是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但是，私有制和私有制下的勞動卻把這種關系歪曲了，他們是真正的人的社會關系異化的表現。因為人們在所有制度下，不是通過自己的勞動活動和產品互相補充、彼此聯合，而是互相對立、互相分離。

三

真正對費爾巴哈“抽象的人”進行批判和清理，是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開始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對《關于費爾巴哈提綱》進行了詳盡的發揮。馬克思對費爾巴哈的批判，奠定了其現實生活世界理論的實踐根基。

1． 馬克思突出了新哲學區別于一切舊哲學的實踐性特征。他寫道：“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對于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5]在《關于費爾巴哈提綱》中，馬克思開門見山指出了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不懂得人的社會實踐活動的深刻的革命意義，只是將事物、現實、感性當作直觀的對象來理解；同樣，費爾巴哈雖承認人是最高意義的感性存在和感性對象，這是他優越于其他舊唯物主義的地方，但他的致命弱點就在于，他把人僅僅看作“感性的存在”，而不是“感性的活動”，即他并未從人的感性進一步深入到人的感性活動或感性活動的對象化，所以，從感性存在的人出發，所達到的只是對感性世界的“單純直觀”和“單純的感覺”，而單純的“直觀”和“感覺”只能直接地反映對象，而不能現實地主動地改造對象。與它們不同，馬克思明確指出，新哲學“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從主體方面去理解”。[5]這里所謂“當作實踐去理解”，就是把實踐的觀點提升為一種思維方式，憑借這種方式，“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5]所以，馬克思不是從思維與存在的抽象的對立的意義上去總結自己的新世界舊哲學的對立，而是從實踐的觀點出發來總結這種對立：“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5]可見，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實踐的觀點為觀照世界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界”。

誠然，費爾巴哈也講實踐，但他所謂的實踐主要指一種功利性的、商販式的活動。他極力推崇的是理論的、藝術的、審美的直觀，而貶低“功利性”的實踐的立場正是由于馬克思“感性的活動”原則即實踐原則的確立，引導出馬克思批判費爾巴哈的基本理由：凡在費爾巴哈所涉及的主體“人自身”的地方，馬克思則把它理解為“現實的、歷史的人”；在費爾巴哈僅只看到單純的直觀和感覺的地方，馬克思則訴諸工業和社會狀況；在費爾巴哈把思維和存在統一于“感性的對象”的地方，馬克思則使之統一于“感性的活動”，這種活動不是別的，就是實踐。

2． 馬克思視野中的“世界”，不同于唯心主義哲學的“精神世界”或“理念世界”，而是以人的實踐活動為基礎和紐帶聯結而成的自然、社會和人相統一的“現實生活世界”。在馬克思哲學的視野中，實踐構成了“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也就是說，只有建立在實踐基礎之上的世界，才是“現實世界”。“在人類歷史中即在人類社會的產生過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因此，通過工業——盡管以異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類學的自然界。”[1]這樣，馬克思走上了用實踐尤其是人的生產活動去說明、理解人的存在和發展的道路。他認為，人的本質存在于人的活動之中，而人的活動是自由自覺的，“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6]人的活動不同于動物的本能活動，“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把內在的尺度運用于對象”。[6]與動物不同的是，人可以按照任何物種的尺度作用于物，從而把物作為類，并通過對類本性的認識再造物。所以，人的活動是創造性的活動，在這一過程中，人把自己的需要、目的和理想（內在尺度）融入進去，使物向人生成，轉化為“為我之物”，使人的本質力量得到確證和體現，從而實現人本身。馬克思認為，人不僅具有內在能動性，而且還具有外在的現實性，也就是說，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是進行物質生產的，是在一定的物質前提和條件下能動地表現自己的。“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6]人創造環境，環境也創造人，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為實踐。這表明，馬克思是立足于人的實踐活動尤其是人的生產實踐來說明人、理解人。實踐活動作為人有意識有目的的感性活動，是人的自我發展和自我完善的創造性活動，是自然向人生成和人向自然生成的雙向運動。通過實踐，自在的自然和抽象的主體都獲得了現實性。這樣，人生存和發展于其中的現實生活世界就是“現實的自然”和“現實的人”相統一的世界。

3． 馬克思的“現實生活世界”理論把人類歷史看作人的實踐活動的過程和結果。馬克思的歷史觀區別于以往一切歷史觀的根本之點在于，它把人類歷史就在于它不是“遵照它之外的某種尺度來編寫”歷史，不是把歷史“看成某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東西，某種處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東西”，[5]而是如實地把歷史看作人們的實際生活過程，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的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實踐出發解釋觀念的東西”，[5]并把實踐看作全部社會生活的基礎和本質。在馬克思看來，社會“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7]“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1]因此，馬克思視野中的“社會”或“歷史”，并不是與人和人的實踐活動無關的抽象的外在實體，而是人的活動過程及其結果。與那種離開人的實踐活動抽象地考察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并把社會發展的歷史必然性理解為似乎與人的活動無關的純粹自然過程的誤解相反，在馬克思看來，“社會關系的含義在這里是指許多個人的共同活動”，至于社會結構，它“總是從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生的”，所謂“社會存在”，不過就是人們的“現實生活過程”。[5]所謂歷史規律，不是什么外在于人的活動的規律，它就是“人們自己的社會行動的規律”。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當費爾巴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決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里，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彼此完全脫離的。”[7]

總之，馬克思的現實生活世界理論是一種超越傳統本體論的新世界觀。馬克思不再滿足對世界的抽象解釋，也不再把“世界”當作與人和人的實踐活動相互分離、彼此外在的“實體”去追求，而是從它與人所處的對象性關系去理解，把它“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正是因為馬克思成功地找到了回歸生活世界的道路和理解生活世界的現實基礎，即實踐，使得馬克思的生活世界理論既完成了對傳統哲學的超越。也正是在實踐的基礎上，馬克思更多地關注人的現實生存狀況，并對現實生活世界展開反思和批判，對私有制條件下人的生活的片面化和生活世界的物化狀態進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對通過實踐活動來克服異化的“自由人的聯合體”以及“全面豐富的人”的理想狀態進行了生動的描繪，從而激發人們在“積極地反對和改變現存狀況”的實踐活動中，不斷提升生活世界的質量和人的生命境界，不斷地向“全面的人”趨近。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5]馬克思，恩格斯.費爾巴哈[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責任編輯 仝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