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闡釋學認為,任何理解都是歷史的,一切理解永遠只是相對的。因此,圣陶先生語文教育思想的本文,在過去的文化語境里,我們對它是熟悉的;而在當前的文化語境下,它對我們又有些顯得陌生。哪里有陌生的東西,哪里就需要闡釋,是謂重讀。
工具論和做人論:功利價值、發展價值的實現
把語文與“工具”聯在一起,葉老并非始作俑者,但他提出的“語文是工具”的命題卻影響最大。這個命題在不同的語境有不同的內涵,總起來說包括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的三個層次:“從思維科學角度來說,它是思維工具;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它是表達、交際和交流思想的工具;從教學論的角度,它是學習其他學科的基礎工具。”(董菊初《葉圣陶語文教育思想概論》151頁)“工具論”來自葉老對語文教學目的的深入探討,他是從教學目的來界定學科性質的。他不僅一貫堅持語文課的目的是讓學生掌握語言文字這種工具,培養他們的接受能力和發表能力,而且一貫堅持從人的生存這個根本去認識語文學科的工具性質。從40年代初說的:“盡量運用語言文字并不是生活上的一種奢侈的要求,實在是現代公民所必須具有的一種生活的能力”,語文教育應“養成善于運用國文這一種工具來應付生活的普通公民”,到80年代初說的:“語文是人與人交流和交際必不可缺的工具,不善于使用這個工具,就無法工作和生活”,語文教學“現在教學生可不是讓他們去應付考試,而是要讓他們掌握生活和工作必要的本領”,都鮮明地體現了這一思想。人要生存,首先必須掌握生存的本領和手段,而語文這個工具所培養的聽、說、讀、寫能力就是現代社會人人不可缺的最起碼最基本的本領,與人的生存目的緊緊相連。所以葉老不主張以文學代語文,認為“中學生不必寫文學是原則,能夠寫文學卻是例外。”只有“立定”語文這個“基本”,“絕不容許有一個人讀不通寫不好”,“才可以進一步弄文學”。撇開語文和文學分合的爭論,立足于每一個人的生存來要求語文的功能,是符合“教育要為全社會而設計”的理念的。“工具論”正是突出了包括認知價值在內的語文的功利價值、生存價值。突出了語文教育的外顯功能,是從功利、現實層次對語文學科的一種價值定位。只要人還有一天需要聽、說、讀、寫,語文的工具價值就一天不會消失,工具性也就成為語文學科的基礎屬性。語文教育如果不能讓學生認識、追求、實現工具價值,語文的本性必然喪失,語文課的目的就會離我們愈來愈遠。可以說,“工具論”是語文教學的底線。“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恩格斯),這是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突破語文教學的底線,否定“工具論”,離開人的生存去談人文精神,會不會和馬克思主義的ABC拉開了距離呢?在我看來,葉老根據知識本性和社會需求提出的語文工具論,既有尊重客觀規律的科學理性精神,又包孕著對人的生存的人文關懷,閃現出現代教育價值觀的光彩。明乎此,我們就能更清晰地聽到、更深入地理解葉老晚年蘊含在“工具論”中的心聲:“語文是工具……要做到個個學生善于使用這個工具(說多數學生善于使用這個工具還不夠),語文教學才算對極大地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盡了分內的責任,才算對實現四個現代化盡了分內的責任。”
不過葉老對語文學科性質的探索并未到此止步。他不僅從人的生存需要出發,闡發了合乎人的需要的語文的功利價值、現實價值,而且還從人的發展——人的更高的需要出發,闡發了合乎人的高層次需要的語文的發展價值、理想價值。這集中表現在“學語文就是學做人”的理念上。早在30年代,他就認定“國文是發展兒童心靈的學科”,國文教學要“為兒童開發心靈”;40年代,他主張讓受教育者“學會做人”是教育的宗旨,也是語文教學的最終目標;80年代,他認為不學好語文“甚至可以說就不能做人”,做精神世界和諧發展、身心全面發展的新人,而不僅僅是一個合格的勞動者。這些并非空洞的大道理,而是來自實踐的實實在在的體驗之升華。
說話如此,聽、讀、寫不也同樣如此?因此,要在學語文的過程中學做人,要在學做人的過程中學語文。“做人論”突出了語文的發展價值、理想價值,突出了語文教育的內在功能,是從發展、理想層次對語文學科的另一價值定位。學語文和學做人之間內在的必然聯系,為實現語文的發展價值、理想價值提供了理論的與實踐的依據。
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切近現代青年的現實生活
語文教學怎樣才能引導學生“學做人”,實現語文的發展價值,彰顯其內在功能呢?葉老認為,“國文教學除了技術的訓練而外,更需含有教育的意義”,要讓學生從學習中“吸取精神上的營養料”。他批評了教學中專重技術訓練,忽視“磨練思想、培養情感”的不良傾向,強調“磨練情思”,使受教育者“情緒豐富,思想綿密”是“泉源”、“根本”,“是探源的辦法”。在語文教學中,把學生精神上的成長作為一種價值理想來認識和追求,這是葉老思想的深刻之處。這種在學生的精神上發生營養作用,引導他們“學做人”的“養料”,當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如果說在發揮語文教育的生存價值的過程中,也會朦朧地或多或少地體現出人文精神和科學精神的話,那么在實現語文教育的發展價值的時候,二者的體現就會顯得集中、鮮明而自覺。關于科學精神,葉老說過,要“給予國文科以科學性”。這首先是指語文教學的目標、內容應講究科學的序列,“合乎循序漸進的道理”,“形成一個周密的體系”。在這個問題上,葉老指出的方向是正確的,但有些矯枉過正,那就是具體要求失之于過嚴,不完全切合語文學科的特點,實踐上難以達到。科學性還包括語文教學也要擔負起培養學生科學精神的任務。學習語文“可以養成想得精密的習慣,理解人家的意思務求理解得透徹,表達自己的意思備求表達得準確;還有培養品德的好處,如培養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態度等”。所以語文教學中“最重要的還是思維訓練”,幫助學生“養成正確的思維習慣和語言習慣”,即聽說讀寫要符合思維規律和語言規律。這就是要講究科學性,“講求方法”,并使之“成為學生終身以之的習慣”,就是要指導學生“循著思想自然的徑路,事理發見的徑路”,“在體會、揣摩、辨認、推求方面下工夫”,培養以理解、抽象、邏輯推理和判斷能力等為內容的理性精神。關于人文精神,葉老的論述頗富于批判性。他說,語文教學必須“拋棄舊式教育的古典主義和利祿主義”,因為古典主義所提倡的“死記硬塞”,隔斷了語文教學和現代青年的現實生活之間的聯系,學生們“非但了解不了什么文化,并且在思想行動上筑了一道障壁,讀比不讀更壞”;利祿主義專在“摹仿迎合”上下工夫,“非但說不上終身受用,并且把心術弄壞了,所得是虛而所失是實。”他一貫反對教學被“應試”牽著鼻子走,對“應試作文”中的利祿主義和八股精神深惡痛絕,無情鞭撻:作文“只為迎合人家思想”,“極容易把學生引到揣摩風氣的路子上去”,這“是操行上的極大缺點”(1935年)。“在作文教學中,首先要求學生說老實話,絕不容許口是心非。”(1978年)“說話、作文必須老實……如果說虛假的話,寫違心論,那是不道德。”(1982年)這一切,就是要拆掉舊教育那個“狹的籠”,把學生從舊思想舊傳統的禁錮中解放出來,讓他們“想現代人的思想”,“過現代人的生活”。在葉老看來,新的語文教育應有豐富的人文內涵。在他主持制訂的語文課程綱要和標準中,就鮮明地提出語文教學要“傳播固有的和現代的文化”,以培養學生的“情意”,“增強民族意識”,使學生“胸襟擴大,眼光深遠”,“有一種新精神”,“有自由發展思想的能力”。而這些又須以“切近現代青年的現實生活”為前提,否則那些陳舊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就會在“弘揚人文”的口號下滲入學生的心靈。離開培養學生的現代意識,造就現代人這個前提,抱著“人心不古”的心態去倡導人文,只能是南其轅而北其轍。難怪葉老要斬釘截鐵地宣布:“切近不切近現代青年的現實生活,才是國文教學成功跟失敗的分界標。”語文課圍繞“學做人”對學生進行的科學精神教育和人文精神教育是密不可分的。科學精神崇尚真理,堅持按客觀規律辦事,人文精神強調以人為本,把實現人的價值放在第一位,后者以前者為基礎,前者應兼容后者,二者側重面不同但又相互聯系。人的“文化一心理”的建構,既要人文精神的哺育,也要科學精神滋養,二者的融合構成了語文教育的精神底蘊,是當代世界語文教育發展的趨勢。近些年來,我們的語文教育不但人文精神失落,屬“稀缺資源”的科學精神也亟待加強。當然,相對而言,人文精神教育在語文學科的精神教育中占有主要的地位。不過,以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為內容的精神教育在語文教學中要把握一定的“度”,不能膨脹。
綜上所述,葉老是從兩個既有區別又有聯系的價值層次去探索語文學科的性質的。語文教育的功利價值、現實價值對我們實現語文教學的目標具有方法、工具意義,“工具論”揭示了語文學科性質的基礎層面,工具性成為語文學科的基礎屬性;語文教育的發展價值、理想價值對學生整個精神世界的全面發展有促進作用,“做人論”揭示了語文學科性質的更高層面,科學性和人文性成了語文學科的高層次屬性,二者的辯證統一完整地揭示了語文學科的性質,缺一不可。這種統一不是一半對一半,不是庸俗的辯證論,而是動態的平衡,統一于人的素質的全面提高。在不同的社會歷史條件和教育發展狀況下,語文教育有時把功利價值放在第一位,有時把理想價值放在第一位,有時二者并重。這完全符合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在葉老所處的時代,人們的當務之急是解決生存問題,對個人來說,掌握謀生的本領、學會一技之長,做一個好公民、合格的勞動者,較之追求高層次的精神享受、自我發展的完善程度就更直接、更現實、更基本。就語文教育而言,“四會”應成為主要的價值追求,“工具論”應成為基本的價值取向。但這種追求和取向不是僵死的,語文作為生活和工作必需的工具,和“教育首先是滿足人自身發展需要的工具”是有內在聯系的,語文教育在實現功利價值的同時,往往要超越現實的目標,而不斷傾向追求更高的價值。從“工具論”到“做人論”到二者的統一,是語文教育發展的必然趨勢。長期以來,語文教學中存在的問題,并非堅持“工具論”之過。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語文從生活和工作必需的工具異化成了應試的工具,語文的應試價值既有別于一般的功利價值,更與發展價值背道而馳,體現的是“功利主義”或“工具主義”的價值觀。“應試工具論”才是異化語文教學的真正罪魁。但我們畢竟已經進入了一個新時代,人的科學文化素養和人文素養,對21世紀人類發展具有關鍵意義,教育的發展價值被人們愈來愈清晰地認識和接受。因此,在語文教學中,不必要再固守原有的價值觀,而應與時俱進,主動調整價值追求和取向,那就是立足于全面提高人的素質這一教育本體價值,在堅持“工具論”的基本價值取向的同時,積極提倡“做人論”的高層次的價值取向,把語文教育的功利價值、現實價值與發展價值、理想價值有機地統一起來,把“工具論”和“做人論”有機地統一起來,把人文精神和科學精神有機地統一起來,在完成語文教學“特殊的使命”的基礎上,在“訓練學生運用語言文字的能力和良好習慣”的過程中,加強精神教育特別是人文精神的教育,以造就出全面發展的新人,促進社會的全面進步。
教和不需要教:人的本性和教育的本性
通過什么途徑來實現語文學科的價值,達到語文教學的目的呢?那就是“教是為了達到不需要教”,“在課堂里教語文,最終目的在達到‘不需要教’”。葉老這一思想的深刻之處,在于它完全符合人的本性和教育的本性,完全符合語文教育的根本規律。它不僅僅是一個教學原則,包孕著豐富而深刻的科學、人文內涵,豐富而深刻的哲學底蘊,是實現(語文)教育價值的最佳途徑。
首先,從提出的目的看,它是為了學生的需要,為了教育社會價值的實現,為了落實“以學生為本位”的現代教育觀,從而體現了深切的人文關懷。葉老在大半個世紀的語文教育活動中,一貫認為,“學校究竟是教育機關而不是機器,學生究竟是人而不是原料”,學生不能永遠依靠教師,他們在一生中會遇到多種多樣的事情,終究都要靠自己去解決。因此,教師不能總是對學生不放心,不放手。從這個基本出發點,他向來主張要教會學生自己學習的本領,讓他們自己學習一輩子,一輩子受用不盡。他說:語文教學當然也如此:“我以為學生既然要一輩子獨自看書作文,語文教學就得著眼在這一點上,為他們打下堅實的基礎。”不應該把教育僅僅看做是積累知識,在信息社會的條件下,教育首先是發展學生的分析能力和批判思維。提出“教是為了達到不需要教”的目的,就是培養學生具有一種善于學習,能夠自己掌握知識,跟上時代變化的能力。
其次,從核心的內容看,它解決了教師與學生之間的價值關系,使教學活動趨向于價值追求,實現教育價值的最大化最優化,閃現出科學理性精神的光芒。一方面,學生要“能夠自己去探索,自己去辨析,自己去歷練,從而獲得正確的知識和熟練的能力”,這就促使他們不斷發現自身,不斷改變自身,使自己的本質力量不斷得到確證,確立以掌握生活、工作必需的工具和自身的完善、發展為目標的價值定向,從而以最大的主動性積極性去追求去想象去創造,去發展自己的個性,使自己所獲得的知識及其方法不斷地積淀為自身的精神能力和思維能力,從而提升自身的價值,為日后進行一切實踐活動、創造一切價值打下堅實的基礎。另方面,教師也獲得了解放,對學生進行“引導與啟發”,“給指點,給講說,卻隨時準備少指點,少講說,最后做到不指點,不講說。這好比牽著手走,卻隨時準備放手。”這也要求他們不斷改變自身的知識結構、思維方式、教學方法等等,不斷發現自身的潛能,充分調動自己的積極性創造性,不斷把自己的本質力量對象化,善于指點和引導,“把學生看作有機的種子,本身具有萌發生長的機能”,并給予適宜的培育和護理,使之“能自然而然地長成佳谷、美蔬、好樹、好花”,從而實現并提升教師自身的價值。上述兩個方面是一個互動的過程,師生互為主客體,互為需要和滿足的對象,自覺地不斷調整教學雙方各自的心態、習慣、行為、方法,以便逐漸互相適應,達到默契——比較一致的價值認同。與此同時,教師和學生又都自覺不自覺地把各自的發展目標當作價值客體加以評價、選擇,使自己不斷接近、趨向理想的發展目標,使教育過程的價值在互動互變互升中實現。
最后,從達到的結果看,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相交融,創造了一個“老師從容不迫,學生身心健康的境界”,回復了教育的本性。在這個境界里,改變了“古老的傳統”,把被舊教育顛倒的秩序再顛倒了過來,教學過程完全“順著自然的途徑”,就是順著人的自我發展的途徑進行,學生的生活浸潤在自生需求、努力學習的境遇里,充滿生機與活力。學生與教師生存、發展價值和創造、享受價值的充分體現,使教學達到了教育價值的高層次目標。這是一個具有高層次價值的境界。正如葉老贊嘆和希望的:這是多么好的境界啊!學生所以要學要寫,就為要進入這一境界,教師不該朝這樣的境界努力嗎?
大半個世紀的語文教育實踐和理論探索,使葉老深切感受和認識到傳統語文教育思想和習慣勢力的強大。語文教學的面貌幾十年無大改觀,使他心急如焚。1983年,他說:“現在是什么時代呢?八十年代!現在需要什么呢?要建設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要建設高度的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語文課再這樣教下去行不行,不行!要改,非改革不可!”又說:“年紀越大的人,心越急……能不能快一點兒?語文教學到底是干什么的?要研究。”使命感、責任感、急迫之情溢于言表。也正是這前后的時期,“教只為了達到不需要教”的思想達到成熟和完善,它重大的理論與實踐意義開始逐漸被人們所認識,語文教學第一線的一批有識之士拿起了這個理論武器,選擇“教師講,學生聽”——舊教育思想和習慣的頑固堡壘作為“突破口”,掀起了語文教改的熱潮,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葉老的這個思想不但改變了我們的觀念,引起了學習方式、教育哲學思想的根本變革,“連實踐也革新了”。它是葉老語文教育思想的精髓,是極富原創性和個性的教育哲學思想,堪稱中國教育哲學和語文教育理論的經典。從這里,我們不難把握到葉老語文教育思想的根本精神與當前正在開展的課程改革之間的內在聯系。
重讀葉老的語文教育論著,強烈感受到字里行間涌動著生命的活水,吹拂著生命的氣息,從而激發自己“從源頭上著力”,從生命的源頭——生活開始真理的探求。隨著生活的大踏步前進,我們應當有比圣陶先生更開放的胸襟,更豐富的實踐,更科學的理性,更人文的情懷,去開拓中國語文教育的未來。
(注:本文轉引鄒賢敏主編的《新課標:語文教育理論與實踐》叢書。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