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語文,然后才有語文課程;語文課程源于語文的客觀存在而不是相反。因此,要明確語文課程的性質——語文課程究竟是教育學生熟練掌握什么對象的課程,就必須認清先于語文課程的語文究竟是什么。
語文不是來去無蹤的天外之物,而是蕓蕓眾生習見常聞的現實存在;語文不是像“上帝”、“神仙”、“魔鬼”那樣的虛概念,而是像“自然”、“社會”、“心理”這樣的實概念。因此,語文不可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可知物。可是,迄今為止,語文教育理論還未能準確、清晰、圓滿地闡明語文究竟是什么。這是因為現有的語文教育理論中始終只有一個語文,然而現實中卻存在兩個既有密切聯系又有本質區別的語文。
(1)語詞文字,這可稱為狹義的語文或語言。對西方語言來說,狹義的語言除了語詞之外,還有約定俗成的語詞用在不同句子中的性、數、格、位、時、態等等的變化規則即語法。但對漢語來說,狹義的漢語除了語詞文字之外,沒有約定俗成的語詞用在不同句子中的性、數、格、位、時、態等等變化規則,即不存在除邏輯、修辭之外的類似西方語言固有的那種語法。因此,狹義的(漢)語文就是漢民族通用的雜多而離散的語詞文字。
(2)話語文章,這可稱為廣義的語文或語言。它是思維的結果和交際的產品——外顯的思想(即精神、意識、觀念、文化、知識、經驗等),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不存在外顯的用語詞文字形成的思想。因此,說“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現實的意識”(馬克思),“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洪堡特),“語言忠實地反映了一個民族的全部歷史文化”(帕默爾),“我和他沒有共同的語言”等等,這里所說的“語言”都只是廣義的語文——話語文章,而不是狹義的語文——語詞文字。
盡管語詞文字散嵌于話語文章之中,話語文章由語詞文字組合而成,但它們仍然是兩個性質不同的語文。
(1)語詞文字和話語文章各有自己的內容和形式。語詞文字的內容是對雜多事物的指稱,是雜多的概念的內涵即字詞的義項;其形式則是雜多而離散的字音或詞形。而話語文章的內容則是對事物的發展變化及其聯系的指稱或者說反映;其形式是對一定數量語詞文字的組合形態,是線性排列的音節流或詞形鏈,即句子或句子的組合,或者說是思想的聽覺形式或視覺形式。
說到語詞文字和話語文章各自的內容和形式,有必要討論一下過去我們常說的語詞和概念、話語文章和思想各自的內容和形式。
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內容和形式的統一體,語詞、概念、話語文章和思想當然也不例外。過去我們常說語詞是概念的表達形式,概念是語詞的意義內容,好像語詞和概念是兩個本質不同的東西。實際上,語詞就是概念,語詞的形式就是概念的形式,或者說語詞的讀音和書寫形體就是概念的讀音和書寫形式;語詞的意義內容就是概念的意義內容,就是對事物的指稱或者說反映。說同一個概念可以用不同的語詞來表達,就是指一個概念可以分別用幾個概念來解釋,或者說一個語詞可以分別用幾個語詞來解釋。說同一個語詞在不同的情況下,可以表達不同的概念,就是指相同的概念形式在不同的情況下,可以表達不同的概念內容,或者說一個語詞會有幾個不同的含義。
過去我們常說話語文章是思想的表達形式,思想是話語文章的意義內容,好像話語文章和思想是兩個本質不同的東西。實際上,話語文章就是思想——心外或心內的思想(心內的用語詞文字形成的思想,就是內隱的或朦朧或清晰的話語文章,它在語言學上被稱為內部言語。本文所講的思想,均是指用語詞文字形成的思想)。話語文章的形式就是思想的形式,就是線性排列的音節流或詞形鏈;話語文章的內容就是思想的內容,就是對事物的發展變化及其聯系的指稱或者說反映。說同樣的思想可以用不同的話語文章來表達,就是指同樣的思想可以用形式不同而內容與之相同或相近的另一些思想來思考和表達,或者說同樣的話語文章可以用形式不同而內容與之相同或相近的另一些話語文章來思考和表達。例如,把中文譯成外文、把文言譯成白話就是如此。
當然,內隱的思想和外顯的思想是有很大差別的。內隱的思想即心內的話語文章往往是朦朧、簡約、零碎的,是無聲無形變動不居的,而外顯的思想——說寫出來的話語文章則是明朗、擴展、連貫而相對系統完整的,是可聞可睹而定型的。人們之所以會覺得思想和話語文章好像是兩個本質不同的東西,大概是由內隱的思想和外顯的思想這種差別造成的。
(2)語詞文字和話語文章的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各不相同。語詞文字的形式與內容的關系是約定俗成的,是所有使用這種語言的人都必須遵守的。例如漢語中“草”這個詞的形式,即讀成“cǎo”這個音和寫成“草”這樣的方塊形體,同它的內容即它的種種通用含義,是約定俗成的,是所有使用這種語言的人都必須遵守的,沒有選擇性的。而話語文章的形式,卻是由說寫者根據要說寫的內容和表達的需要選擇決定的。相同或相近的經歷和實踐,在甲者說寫出來是這樣的話語文章,在乙者說寫出來卻可以是那樣的話語文章。但由于語詞文字的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具有約定俗成的通用標準,就使得人人都能憑借一定數量的語詞文字,順利交流由這些語詞文字形成的難度和自己的認識能力相近而具體形式各不相同的話語文章。
(3)語詞文字是有限的,話語文章是無限的。話語文章的無限性來源于語詞文字可重復使用次數的無限性和排列次序的無限可變性。
(4)語詞文字是組合話語文章即思想文化知識的符號和最小零件,它可以由思維從內隱的話語文章即思想文化知識中“拆卸”和“選調”出來反復用以組合或理解新的話語文章即思想文化知識。因此,對語詞文字而言,才能說語言(語文)是人類最重要的思維工具、交際工具,才能說語言(語文)是百科之母,是基礎的基礎。話語文章則不是思維工具、交際工具,而是思維的結果、交際的產品——思想文化知識。人們理解話語文章,是運用語詞文字把心外的有聲有形的思想文化知識改造轉換成心內的無聲無形的話語文章,人們傳達思想文化知識,是運用語詞文字把心內的無聲無形的話語文章改造轉換成心外的有聲有形的話語文章。話語文章也不是百科之母,而是百科知識本身,天下所有的話語文章,就是天下所有的用語詞文字形成的或淺易或高深的思想文化知識。相對于語詞文字來說,話語文章也不是基礎的基礎,因為只有語詞文字才是話語文章的基礎而不是相反。
由此可見,語詞文字和話語文章雖然都可以稱為語文,它們的關系雖然像機器中的零件之于機器、植物中的纖維之于植物、空氣中的氧氣之于空氣一樣密切,但它們卻是兩個性質不同的語文:前者是思維工具、交際工具,后者是思維的結果、交際的產品;前者是有限的,后者是無限的;前者是百科之母,是基礎的基礎,后者不是百科之母,不是基礎的基礎;前者的形式和內容的關系是約定俗成的,后者的形式和內容的關系是非約定俗成的。
因此,如果只看到語詞文字和話語文章的密切聯系,而忽視了它們之間的本質區別,從而把它們混稱為一個語文,那就會掉進自相矛盾的陷阱:語文既是交際工具,又是非交際工具;語文既是有限的,又是無限的;語文既是百科之母,是基礎的基礎,又不是百科之母,不是基礎的基礎;語文的形式和內容的關系既是約定俗成的,又是非約定俗成的。
[作者通聯:上海浦東新區德平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