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學家卞毓麟先生也是我國第二階段科學傳播——“公眾理解科學”——當中最杰出的代表,他的作品,文理貫通,嚴謹、簡明、生動,達到了相當高妙的境界。俗話說,“文如其人”,卞老師為人處世文雅而謙遜。我國天文學科普在所有學科的科普中也顯得非常特別,有一次吳國盛教授跟我說起,從事天文學科普的前輩們大多和藹、謙和、寬容、長壽,熱心扶植年輕人,如王綬琯、李元、李競、卞毓麟等。細想一下,的確如此,也許這不是偶然的。
拿到卞毓麟老師新出版的漂亮的《追星》(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首先被精美的設計和豐富而貼切的插圖吸引。不過,由于時下圖文書種類很多,僅僅看外表不足以判斷書的質量。這本書主要是講太陽系中諸天體的,有大天體,也有小天體,個別章節的內容超出了太陽系。
就內容而言,我立即想知道卞毓麟先生在科普的意義上是如何處理最近有些變故的“冥王星”的。今年4月末,我去北京天文館開會,透過玻璃窗無意中看到新館中關于太陽系各行星的介紹,其中冥王星仍然算作太陽系的第9大行星,介紹文字一字未改。這有點不應該,北京天文館可花了納稅人不少銀子,在如此長時間之后,竟然還在講述過時的知識。本來,冥王星被降級這件事可以是科普中的一個亮點,借機可以講述“行星”的發現史和行星概念的復雜性。北京天文館的負責人當時順口說,馬上就改,誰知道“馬上”是多長時間?
卞毓麟是如何做的呢?《追星》第4編中第3章和第4章專門講述了冥王星的最新故事,這兩章的標題就是“身世朦朧的冥王星”、“太陽系的邊界”。這兩章在內容上緊接著第2章“海王星舊案新議”。
我專門比較了不同的科技報導、科普作品、科學史圖書關于海王星的發現之爭、冥王星的發現與地位變遷,我發現卞毓麟老師講得非常有特色:
第一,卞先生把故事講得更生動,有更多的細節展現。用多個案例講述了“科學發現”的復雜含義。如究竟誰發現了“天衛一”和“天衛二”,書中介紹了雙方的觀點。又比如,關于英法兩國人以及眾多科學史家就亞當斯與勒維耶究竟誰先發現了海王星,卞毓麟談到了更多的細節和新發現的材料。卞毓麟引用了《科學美國人》2004年第12期三位法國學者的文章,介紹了“失竊的物證”及關于優先權的最新分析、判斷。結論是,亞當斯有一定的貢獻,但是他不能與勒維耶分享同等榮譽,勒維耶的貢獻占絕對優勢。卞毓麟還根據《科學美國人》的文章,提到此優先權之爭中“科學傳播”的重要性。亞當斯不被認可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之一他沒有及時向同行和相關人士講清楚有關新行星的研究結果,也可以說除了論證之外亞當斯在公關方面也有不足之處。畢竟關于天上是否有一顆新行星,只有理論預測是不夠的,還要盡早說服天文臺按指定的天區去尋找它。
著名科學史家迪昂曾說過:“對一個現象的觀察,同時也是對它的一種解釋。”反過來也一樣,觀察與解釋在自然科學中是伴隨出現的,這一點對于天文學是最明顯不過的。我對天文是外行,假如某天晚上我看了一陣夜空,恰好同時有人發現了天上有一顆新星,當然這榮譽與我沒有任何關系,雖然那星光也射入了我的視網膜。因為我并不熟悉天空,多了一顆星與少了一顆星我都不清楚,我雖然“看見”了那顆新星,那我并不知道,因而在科學的意義上,不能算我真正看到了它,不能算發現了它。又如天王星在威廉·赫歇爾兄妹之前,就至少有17次被記錄在案(有的書中說有4位天文學家23次曾經觀測到),但仍然不算發現。只有在物理光學、生理學意義上感覺到它、記錄到它,并能從天文學意義大致解釋它的出現的人,才有資格享有發現權。相比之下解釋得越明確的人,越應當享有優先權。
就海王星這個案例而言,法國人勒維耶對新行星的預測更明確,他提交的報告是《論使天王星運行失常的那顆行星,它的質量、軌道和現在所處位置的結論性意見》(卞德培,《第十大行星之謎》,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5頁)。僅從這標題看,勒維耶就非常自信,一點不含糊。最后天文臺伽勒很重視他的預測,立即按指定的位置用望遠鏡搜索,不出一個月終于找到了海王星。亞當斯提交了怎樣的報告?從現有的資料看,沒法與勒維耶的工作相比,即使加上艾根(Olin J,Eggen)竊取的那份材料也是如此。
第二,卞毓麟的科普著作關于冥王星的介紹,考慮了天文學的最新進展。
海王星發現后,科學界很振奮,就科學哲學的理論檢驗而言,它沒有否定牛頓萬有引力定律,而是否定了原來的輔助性假說(比如關于太陽系行星的個數)。后來發現海王星的運動也不甚規律,與按牛頓萬有引力定律計算的軌道也有偏差。科學家有了前面的經驗,或者如成語故事守株等兔所講的,還期望再撿到一只兔子。科學家很幸運,海王星發現60年后,果然用同樣的方法于1930年發現了新的“行星”冥王星。此時距威廉·赫歇爾兄妹發現天王星正好149年。 從1930年5月1日起,一直到2006年8月,這期間幾乎所有的天文學書,包括科普書,都明確寫著冥王星是太陽系第九大行星。當然,從2005年布朗(Michael E,Brown)發現2003UB313(后來曾叫齊娜、太陽系第十大行星、厄里斯等)天體時起,到2006年國際天文學聯合會最終表決,事情起了變化。“游星”冥王星成為行星,后又被開除出行星行列。
但是設想一下,在1930年到2005年這慢長時間中,如果某A寫文章時,偏說太陽系有十大行星或者八大行星,而偏不說九大行星,會怎樣?科學家會如何評論A?會不會說A反科學?太陽系有九大行星,似乎是板上釘釘的事,這還能有假?如果某B在2005年前,指著天文學書(包括科普書)說,別太相信科學家所說的“行星”,“行星”本身并沒有清晰的定義。人們會怎樣看待B,會不會認為B反理性、反文明?
宇宙讓我們敬畏,天文學讓我們知道地球之小、人類之渺小,從而讓我們更理性、更謙卑。科學是一種認真的探索過程,一種可錯的求知過程,一項累積的事業。對科學的普及,應當像卞老師的作品一樣,講清它的各種故事,包括相關的歷史、藝術與宗教。
卞毓麟先生當年在北京天文臺工作時,曾在極艱苦的條件下翻譯阿西莫夫的科普、科幻著作,他經常是坐著小板凳,在中關村的路燈下翻譯。他不是在表演,他是因為當時家居面積太有限了,為了不影響家人休息,只好搬到露天場的路燈下加夜班做翻譯工作。卞先生曾微笑著對我說過,他那時的工作效率很高,他感到很充實。
胸懷宇宙、心想繁星的人,能不充實嗎?天文學家多長壽,祝愿卞毓麟身體健康,出版更多優秀科普作品,鼓勵人們更科學、更人文地活著!
(《追星:關于天文、歷史、藝術與宗教的傳奇》,卞毓麟著,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1月版,2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