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設“西方法政哲學”課程,是我蘊藏已久的想法。我主要的精力在于學術研究,其間雖然偶爾也到大學做個演講、報告什么的,但大多是專題性的,缺乏對該課程系統的考量。當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的王軼教授與我談到,他所在的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準備搞一個交叉學科的系列講座,希望我組織并參與講課的時候,我非常高興,就向他談了我開設“西方法政哲學”的想法,得到了他的高度認同。在王軼教授的努力下,人民大學法學院和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的領導很快就批準了。隨后,我與北京大學法學院張千帆教授談到了我在人民大學主持開設這門課程的事,他也很感興趣。沒過多久,他就向我轉達了北京大學法學院有關領導的意見,歡迎我也到北大法學院的憲法與行政法研究中心主持開設這門課。我與李強、王焱、徐友漁、韓水法、曹衛東、劉澎等學者進行了深入的溝通,他們非常支持我的想法,并表示積極參與這門在中國任何一個法政學院都沒有系統開設過的課程。這樣,2006年度的第一學期,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和北京大學法學院憲法與行政法研究中心分別主持開設了“西方法政哲學”系列講座。
記得在我們精心組織的課程安排表在各大學術網站貼出的時候,曾經引起了不小的震動,有數十封電子郵件詢問聽課事宜,對此我很是感慨。有如此敏思好學的青年,作為老師,更應該恪盡職守,盡我們所能解疑去惑。
把“西方法政哲學”課程辦好,是我們的努力方向。但我感到有必要對同學們先做個交待,即我為什么要策劃、組織這門課題。我想概括起來大致有如下三個方面的考慮,我不敢說它們表達了我們七位講課老師及兩家法學院的共同想法,但在很多方面我們是有共識的,它們是我主持開設這門課程的初衷。
第一個是有關學科體系分類方面的考慮。目前中國學術正處于轉型時期,很多學科越來越專業化,越來越與西方現代學科體系接軌,但是我們所面對和需要處理的很多問題,尤其是一些根本性的政治、經濟與法律問題,卻是綜合性的,需要不同學科之間的積極協作才能完成。我在多篇文章和演講中都曾談到在西方的現代性進程中,其學科體系并沒有如二十世紀之后那樣日益分殊化和專業化,學術科目的分類遠沒有當今這么細致。我們這門課程中所講的很多思想家都不是單純的某一個學科或者領域中的專家,而是涉及多個領域的思想家,比如像洛克、休謨、盧梭、康德、黑格爾、托克維爾,乃至當今的羅爾斯、哈貝馬斯等,都屬于百科全書式的人物。為什么西方在十五至十九世紀社會轉型時期會產生這樣一大批不同于古典古代時期的思想家呢?我們讀馬克思的書知道,古典古代指的是古希臘羅馬時期,這個時期產生了一大批綜合性的思想家;文藝復興之后,又產生了一批新的充滿思想原創力的思想家。我覺得,這些思想家的產生與當時社會的轉型和學術體制的深刻變遷有著密切的關聯。我國現也處在這樣一個轉型時期,但我們的學術體制和學科分類卻過早地進人了社會穩定時期的正規體系,知識分工日趨細化,教育模式預先定型,學科之間壁壘森嚴。從本科開始,學生的學科專業就確定下來,從碩士再到博士,所學的知識越來越專精和細深,但同時也越來越狹窄和片面。是的,這種學科體系是可以培養出一些優秀的專家人才的,它們能夠與現行的西方教學體系相融洽,在學科知識方面可以與之對接,但問題在于,這樣培養的專家學者由于缺乏源于自己國家發展的問題意識,很難有思想性的提升;而且,他們對于解決中國現實問題的方法對策也會出現機械、教條地克隆、移植西方知識之弊端。我們的時代不僅需要專家,更需要思想家,或者說有獨立思考力的專家。
西方社會在轉型時期造就出了思想性的專家人才,他們因各自國家發生不同的問題而催生發展了不同學科的知識體系。也就是說,先要有一個綜合的時代,而后才會有分析的時代。對于中國學術來說,我們恰恰缺乏這樣一個豐厚深沉的綜合時代或形而上學時代。自鴉片戰爭以來,我們與建設一個自由共和的民族國家需要相對應的綜合性思想家和具有獨立思考力的專家還相當匱乏,百科全書派式的學術建設還遠沒有完成,真正的大師還寥若晨星,在這樣底蘊淺薄的學術場域直接嫁接當前西方的各科專業知識體系,其不得要領的結果可想而知。
西方法政哲學課程,就是把西方十七至二十世紀一些偉大思想家的政治與法律思想系統地介紹過來,開闊學生們的眼界,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在我看來,開設這門課程不單是教授一些具體的知識,更主要的是通過這門課讓學生感受到一種有關法政事務的思想,即一個綜合性的關于社會秩序和制度建設的深層機制,引導學生的思考聯系中國當前的問題。這需要綜合性的知識譜系、形而上的關切,更需要有把學術研究視為一種事業的精神。
第二個是有關學術研究方法的考慮。從我個人的體會,搞學術研究大致有兩種主要的研究路徑或方法。一種是從現實中或者從有關的專業領域中產生出問題,然后圍繞著問題進行調查、搜集資料,加以梳理并進行深入的研究,最后形成自己的觀點,進而對某個領域或問題形成自己的理論;還有一種是文本式的研究方法,這在思想史中比較常見,如做政治哲學或者思想史研究。一般來說,學術性比較強的還是文本研究。文本研究中主要的是一種個人的研究。假如你對一個問題進行研究,有可能這個問題很大,很空泛,但如果你從某個思想家的某一本著作人手,可能就會研究得比較深入。我曾經給研究生開設過一個學期研究黑格爾《法哲學》的課程,我帶著同學們一章一節地讀黑格爾的《法哲學》。后來有一位學生寫了一篇作業給我看,題目是“法律的本質是什么”,我看完之后覺得這篇論文比較糟糕。文章一上來就直接談法律的本質問題,然后又對權利概念進行了分析等等。我覺得這個問題的學術研究起點太低,方法不對,因為結論是從當前有關這個問題的眾多論文中直接歸納推論出來的。現在的所謂學術期刊雜志中諸如法的本質、法的形式、法的價值之類的文章很多,內容多是一些歸納性的總結,看上去寫得頭頭是道,一二三四很講邏輯,但實際上這類問題早就被西方的一些經典思想家們談透了,你是在無知的情況下進行自己的所謂理論研究甚至創新,其實白白耽誤功夫。我覺得研究這類問題應該就一個著名作家的文本人手,比如洛克、康德、哈特、凱爾森等等,比較深入地理解他們有關法的本性、形式、價值的論述,然后在他們的理論譜系中選擇一二個問題加以分析,在這個領域中能夠有某個獨到的小的建樹,就已經是了不得了。如果做文章選題目一上來就對一些原理性的普遍問題糾纏過多,看上去似乎是洋洋灑灑、面面俱到,但實際上在知識增量上并沒有多少意義。
有鑒于此,我組織策劃西方法政哲學課程的時候就特別告誡自己,不要貪多求大,泛泛探討或講解諸如政治哲學和法律哲學是什么、基本原則如何等大問題,而是希望從人物入手,把這門課程設計成一個以西方思想家為主要講述對象的思想家畫廊,每一講只講一個人物。由于全部課程只有十講,而作為重量級的近現代思想人物遠不止十位,因此,在選擇思想人物和授課老師的時候,我做了精心組織,基本上是把對于這十個人物研究最好的學者請到了這個講壇。由于時間的關系,每位老師可能不能講解那個人物的全部思想,但有限的時間反而能夠激發一個好研究者的思維,使他們對于所講人物最核心的東西以及與中國相關聯的意義揭示出來,讓學生感受到思想大師是如何面對問題,如何把各自時代的社會現實問題轉化為經典的理論體系的。所以,這門課程一方面是一種思想長廊的展示性介紹,另一方面它更是一個導讀性的前言,為那些愿意進入法律與政治哲學之堂奧的學生提供一個攀援的階梯。略感遺憾的是,從西方近現代思想的脈絡來說,我們選講的十位思想家并沒有形成一個十分完整的教學體系,雖然我們也盡可能地考慮到不同民族國家和不同理論譜系的思想特性,但至少像馬基雅維利、洛克、盧梭、美國聯邦黨人等一些偉大人物的偉大思想應該進入這個課程,看來這只有等待以后有機會增補了。
第三個是有關學術思想建構方面的考慮。任何學問特別是政治哲學、法律思想,是不可能脫離我們所處的社會現實的。就我個人來說,之所以從哲學和藝術領域轉向政治、法律思想的研究,是由于自己關心中國問題的情結。選擇西方近現代的思想人物作為這門課程的內容,而不是從古希臘思想開始講起,出于我“經世致用”的現實考慮,我們國家所處的轉型時期可以說從鴉片戰爭就開始了,我認為這個時期從歷史和政治邏輯來看,對應的是西方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這樣一個民族國家的建設時期。民族國家在西方現代社會大致用了三五百年的時間陸續建立起來,其中相對法德系的大陸國家,英美系的海洋國家比較幸運。但無論如何,它們在二十世紀初大體完成了這樣一個國家建設過程。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西方社會產生了一大批偉大的政治與法律思想家,這批思想家雖然各自的觀點互不相同,但他們集中圍繞的理論中心,卻基本上是一致的,即在理論思想上構建一個自由、法治、憲政、民主、平等的國家制度,這是一個新型的市民社會和政治主權相互關聯的現代國家。至于如何成為現代國家的政治、法律之路徑,實現國家體制內的個人自由,限制專制權力,創造國民財富,維護社會秩序,擴展國際空間等問題,又與各個西方現代國家的民族傳統、文化認同、地緣環境、經濟狀況、政治意識,甚至與偉大人物的個人特性等因素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思想體系、價值主張和理論譜系;與此相關的也就有了后來的所謂自由主義、保守主義與共產主義等理論。這一切都是屬于現代國家的議題,是各個民族國家建設過程中的不同表述,是西方現代社會五百年轉型時期的不同理論成果。
反觀當今中國的學術思想狀況,我感到一種憂慮。本來我們國家的轉型時期是需要好好研究、學習和借鑒西方歷史的理論思想成果的,然而令人痛惜的是,目前這一建設性的思想梳理、理論研讀不但沒有得到落實,反而處于危機之中。我們看到,在最近幾年的思想潮流中,一些所謂的西方新思想、新理論正在被盲目崇拜,正在顛覆我們的建設性理論努力。我們前一段有施特勞斯熱、有卡爾·施米特熱、有社群主義熱等等,這些不同的思想流派傳播到中國來,在純學術領域說來倒也是一件好事,對于我們研究、學習西方思想的豐富性、多元性具有意義。但是,值得我們警惕的是,這諸多思想潮流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反對自由主義。批判自由主義在西方現代思想中并不新鮮,因為西方社會已經到了所謂的后現代時期,市場經濟的很多弊端出現了,權利泛濫、道德淪喪的情況也日漸突出,因此在西方的語境下,出現了施特勞斯、社群主義回歸古典時代的對公平、美德的訴求。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后現代主義、左派激進主義。在當今西方學術思想界,自由主義的理論和實踐面對著來自前后左右兩種路徑的夾擊,一種是來自古代思想的保守主義的攻擊,還有一種是來自后現代思想的激進左派的攻擊,它們雖然理論主張不同,價值取向各異,但在攻擊自由民主制度、瓦解現代民族國家方面卻是一致的。而我國還處在一個轉型時期,這樣一個歷史時期,我們需要在理論上加以吸收和借鑒的應該主要是西方十五到十九世紀乃至二十世紀的法政思想資源。如果我們盲目地照搬西方當前的各種流行思潮,對于青年學生來說,多多少少具有誤導的作用,因為我們或缺的恰恰是建設中國現代民族國家的自由政治與法律理論、法政思想。當然,這就要求我們的學習是創造性的學習,需要我們的轉化與提升,即把中國自己的特殊性融匯進去。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為這門課程所選的思想家,基本上都是西方近現代以來的思想家。雖然我知道就純粹的學術來說,選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挺好,選現代、后現代的思想人物也不錯,但實際上我們更需要的是一批近代的思想家。從這個角度來說,本課程所介紹的二十世紀的思想家,應該從與我們相關聯的角度來理解。比如羅爾斯,一般說來他理論上的最大貢獻是有關正義論的兩個原則,尤其是差異原則,但我覺得在中國過于提倡他的差異原則是有誤導性的,我們更應該注重他在這個領域中第一原則,即平等自由原則。同樣,伯爾曼談宗教與法律的關系,我認為他的理論前提是政教分離的憲政框架制度,如果我們忽視了這種憲政制度的背景,可能也會產生一定的誤解。總之,即便是對當代思想家的解讀,也需要有一個從十五到十九世紀的理論宏觀背景,需要我們扎實地吃透西方近現代轉型的思想歷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再閱讀古代的東西,閱讀現代后現代的東西,就會產生一種全新的感覺。
上述三點大致是我組織開設這門課程的一些想法,當然我并不是說這門課程能夠把這些問題全部解決,我只是把各位老師邀請過來,通過他們的課程講解為同學們提供一些啟發性的導讀,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今后可以按照這樣的路徑深入下去。
把政治與法律聯系在一起,有著很深的學理考慮。一般說來,現代的社會政治理論,特別是以哈耶克為代表的政治自由主義有一個基本傾向,就是把政治問題轉化為法律問題,強調立憲、法治的重要性,把社會政治、經濟問題轉換為法律問題加以解決。當今我國進行的法治建設和政治文明建設,我認為也應該繼續吸收他們思想的合理內核。但是,政治與法律的關系還有另外一個方面,即把法律問題提升為政治問題。或者說,對于社會的政治、法律與經濟問題,有很多單純靠法律規則與法律制度是無法從根本上加以解決的,應該開辟出另外一個理論路徑,其實憲法問題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法律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如歷史上美國的多次憲法危機,德國思想中源遠流長的政治法學,也都存在著一個把法律轉換為政治的問題。近期國內法學界圍繞著物權法的論爭,也遠超出了一個專業性的法學技術領域,里面包含著比較深層的政治哲學問題。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公民權利與政府權力等問題,都存在著政治和法律兩個不同領域的區分與交集,一方面是政治的歸政治,法律的歸法律,但是另一方面,又存在著相互的轉換。至于如何審時度勢地權衡兩種狀態,審慎周密地保持中道,體現了政治與法律領域所特有的智慧。
我認為,政治與法律思想的交集在西方近現代民族國家的建設中體現得最為精彩,而且與我國的法治民主建設具有內在的關聯性,因此,我希望這門課程能夠破除中國學界這些年構筑的所謂西方古典思想與后現代思想之雙重藩籬,為學生開啟一個新的思想視野。
(《西方法政哲學演講錄》,高全喜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