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東南飛

“鳳凰”飛去。“鳳凰”同樣成了全球首批感受中國崛起驚人力量之地。

德國“鳳凰”

我到那兒時，只剩下一塊疤了，一塊赭色的土疤，有25個足球場那么大。10多臺挖土機，笨拙地刨著泥土，仿佛心不在焉地尋找丟失的東西。

德國最大的鋼鐵廠之一“鳳凰”，自二戰前就一直矗立此地。如今，只剩下幾堆扭曲的廢鐵。我朝路邊一位身著工裝的男子走去，他正將一截巨大的金屬管道吊上卡車。他說，從挖管、搬運到吊裝，這種管子已運走了14根，眼下只剩下3根，夠他再干一周。我問管子往哪運，他使勁伸著懶腰，然后說道：“中國。”

鋼廠的設備早就運走了。60米高廠房內的頂吹氧轉爐、加工卷板長度超過一公里的熱軋鋼機、燒結機、鼓風爐，所有設備都用木條箱包裝后塞進集裝箱，裝船啟運，然后在中國的長江口附近被拆箱。在平坦的沖積平原上，又嚴格按照在德國的樣子，一個螺絲也不差地把設備重新組裝。運走的設備總重達25萬噸，外加40噸詳盡解釋重新組裝過程的文件，整項工程十分繁復。這個穿工裝的男子直搖頭：“設備弄過去后，但愿能用。”

在赫爾德區，數代人都靠鋼廠謀生。德國在1870年、1914年和1939年擂響戰鼓時，正是這里先為普魯士，后為德意志帝國供應了野戰炮、坦克、炮彈和戰艦裝甲鋼板。此地的人們以實物為豪，工廠的一條通道邊，立著一座矮墩墩的19世紀鐵制鼓風爐，人們把它當作紀念碑。

一個溫暖明媚的下午，赫爾德區看上去安寧、平靜，顯然已不再是魯爾地區跳動的心臟了。街上，一家冰淇淋店外，幾個人坐在陽光下，用長長的調羹挖食著圣代冰淇淋。不遠處有一家紡織品折扣店，門口婦女們在網格籃里翻找著0.99歐元一件的T恤衫。附近三家日光浴室、一家文身館一字排開，不過，都關門了。

鋼鐵廠沒了，這里的生活發生了什么變化?當地神父說，鋼廠消亡是競爭力喪失所致，厄運來得慢，卻不可避免。上世紀90年代初，生產效率高的韓國鋼鐵廠就開始在全球削價搶生意，赫爾德區的鋼鐵工人卻強烈要求實行每周35小時工作制。接著，東西德統一，迫使政府提高稅收，給赫爾德區造成了沉重打擊。到90年代中期，赫爾德鋼鐵廠何去何從成了辯論話題。一開始，管理層做出慣有的反應：討論與某家競爭對手合并，提高競爭力。到2000年時，全球鋼鐵價格跌入低谷，一切有關拯救的言談都煙消云散。

接著，數千鋼鐵工人失去工作，社區并不貧窮，卻陷入了麻木。

中國收購

中國人的突然收購來得太快，工廠停工僅一個月就簽署了收購協議。但令當地人目瞪口呆的，卻是隨后出現的那群中國人。一夜之間，廠里突然出現近1000名中國工人。在廢棄的廠房內，他們搭起臨時宿舍，湊合著睡。整個夏天，工人們一周工作7天，每天12小時。后來，一些德國工人和管理人員頗有微詞，中國工人才被迫尊重當地法律，每周休息一天。

單是中國工人的勤奮，就足以讓魯爾的硬漢反省。但還不止于此。當地人開始注意到，中國的拆卸隊登上五六十米高的無防護走道，攀爬扶梯和腳手架時，完全不用安全帶。這一“景觀”在當地媒體引起了轟動，有人稱之為“終極中國外賣”，《德國之聲》記者親眼看到一根細繩從98米高的火炬煙囪頂上垂下，一個中國工人吊在繩子上工作。他在新聞稿中問道：“中國雜技演員到城里來了嗎?”

到2002年底，中國人不到一年就完成了拆卸工作，比預期提前了一年，而比這家德國鋼廠的最初估計提前整整兩年。就在中國工人離開前夕，中國駐德國大使館一位外交官前來講話：“中國人在德國以洗盤子和開餐館出名，我們的企業想在這里開展業務時，有時僅僅為了約見對方一面，都得低聲下氣，但今天你們通過自己的工作，為中國人爭了光。”

幾周后中國工人離開了。臨走前，當地德國官員和工地經理被邀請赴宴，他們發現，用了一年的宿舍和廚房依然十分干凈整潔，只是留下了一雙黑色勞保鞋。人們發現，這雙鞋是鳳凰(Phoenix)牌，中國制造。曾在鋼廠工作的德國人說，真是怪了，中國人剛買走的工廠就叫“鳳凰”。不過，留下這雙鞋究竟是因不小心忘了，還是有意的雙關，沒有人知道。

“鳳凰”鋼廠搬走18個月后，我在當地認識了一位名叫約翰的人。約翰在鋼廠工作了20多年，現在工廠沒了，但他對工廠的遷離抱著達觀的態度。他說，中國人要是能讓赫爾德工廠創造利潤，買下鋼廠或許是件好事。我注意到，約翰并不是本地人，他在英國出生成長，二戰結束幾年后，隨英國陸軍駐扎德國。退役后，娶了一位赫爾德區姑娘，從此扎根于此。

但是，真正的當地人卻深深感受到“鳳凰”的失落。街南端的小公園里有一塊紀念碑，紀念戰爭中被毀的猶太教會堂。紀念碑四周，成群的失業鋼鐵工人坐在枝繁葉茂的山毛櫸下，他們的塑料袋里裝著一罐罐啤酒。約翰把拇指貼在嘴唇上，學著這些人發出喝酒的聲音。他說，沒有重工業的未來，需要慢慢適應。什么可接替重工業的位置?當地政府迄今想到的，就是把鋼廠所在的地方開發成湖，湖上，將建四個小島和一條連島沙洲，湖邊，會有游艇碼頭的系泊處、一排排高級餐館和近200公頃的公園。這時，一個高大強壯的40多歲鋼廠工人搭上了話：“我倒要問問，你覺得我們像有游艇的人嗎?”

中國“沙鋼”

赫爾德鋼廠海上之旅的終點，是長江邊一個大風侵蝕的小港，遠在5600英里以外，位于長江下游的沖積平原。這里河面寬闊，水勢較緩，水深幾乎足以讓最大的海輪靠泊。在離河岸幾百米的內陸，工廠被重新組裝。我曾在照片上見過鋼廠在德國的樣子，因此一眼就認出了它。如今，鋼廠四周滿是白沙，灰白色天空有金屬感，可能造成錯覺，使鋼廠看上去要干凈些。

收購鳳凰鋼廠的企業叫沙鋼，因其獨特的自然環境而得名。1975年剛起步時，沙鋼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村辦作坊。當時整個中國的鋼產總量與鳳凰鋼廠所在市的產量差不多。在此后的歲月里，沙鋼業務開始騰飛。小作坊不斷擴張，先是占了整個村子，接著又占了鄰近的小鎮。現在，當地人似乎都靠沙鋼和廠主謀生。廠主叫沈文榮，以前是個農民，只受過基本教育，卻把后院的煉鋼爐變成世界上效率最高的鋼鐵生產廠之一。

沙鋼不遠處，有一個鋼鎮招待所，我就在那里落腳。前臺小姐告訴我，大家都感謝沈文榮。她說，沒有沈文榮，就沒有這里的一切。中國工業化的種種不和諧，在這里四處可見。河邊的蘆葦蕩里，正在興建一座五星級酒店，外墻的壁畫上，幾位仙女霓裳飄動。小鎮的另一端，修好了寬闊的新大道，就是缺少窨井蓋，開車要不斷急轉彎，否則后果嚴重。一座體育館前，立著一尊鐵牛，是華爾街紐約證券交易所門前那座鐵牛原樣大小的復制品。花崗巖底座則刻著沈文榮寫的詩：毋須揚鞭自奮蹄，一奔已是千萬里。借問奔牛欲何往，過海越洋再稱奇。

這座名叫錦豐的小鎮，有一種臨時營地的氛圍。大多數居民是民工，有三萬人。他們離開自己的村莊，涌到這里，報酬大約是每小時0.4美元。天剛亮，民工們就排成長隊，默默地走向鋼鐵廠、棉廠和玻璃廠。工廠承載著他們的未來，使他們不再被束縛在上千年的農田之中。日頭西落時，民工們從廠內涌出，返回宿舍。這支黃昏時刻的沉悶大軍，給當地經濟烙上了他們的印記：上班道路兩旁，商店一家接一家，出售安全帽、金屬頭靴子和繩子。此外，還有一家折扣服裝店，吸引著那些衣錦還鄉前要打扮一番的人。一雙時髦的方頭皮鞋賣4美元，印圖案的T恤衫賣0.1美元。

走遠一點，我進了一家酒鋪。店內，白酒瓶上的一些名字富有詩意，十分誘人。“一滴香”(0.9美元)、“涼河運”(0.75美元)、“東渡酒”(0.95美元)、“湯溝”(0.6美元)、“百年好合”(1.1美元)。最后看到的一種叫“家常酒”，價格0.2美元。我拿起一瓶，商店老板卻對我說：“別喝那個。你受不了的，那是給民工喝的。”

午后，一輛白色卡車在馬路上緩緩開著，車頂的喇叭放著錄好的廣告語：“錦豐影劇院，有精彩歌舞表演，下午5點開始，千萬不要錯過。”卡車副駕駛座位上，一年輕女子臉上抹著胭脂，雙手叉在幾乎赤裸的胸前，向路人拋著“媚眼”。路的另一側，一輛載著鐵礦石的卡車搖晃著停下來，車上的司機和乘客都伸長脖子，好看得更清楚些。

會面沈文榮

在錦豐鎮，我花了好幾個星期想弄一份到沙鋼見沈文榮的邀請函，每次都被一個姓吳的辦公人員擋駕了。他建議我采訪前發一個傳真。我照做了。他告訴我需要修改。我改了。噢，還要一份提問的問題。他補充道。我也寫了。文件終于符合要求，他又采取另一種方式拖延。他說，現在事情很忙，明年來采訪或許更好。再說，錦豐沒有什么好旅館，交通也不方便。

最后，我決定去了再說。鋼廠大鐵門戒備森嚴，三個門衛身穿制服，頭戴大蓋帽，神情嚴肅地站在門衛室里。我跟門衛說，要找沈文榮的辦公室。門衛笑了，指著一大片長長的低矮廠房說，就在里面。然后就讓我直接進去了。我沒見過沈文榮的照片，但聽說他人很魁梧，有一雙務農的大手。我認清方向后，轉了幾個彎，看到員工們坐在一排排小格間里盯著電腦屏幕。忽然我注意到，身后幾英尺的地方，透過一道玻璃隔墻，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坐在辦公桌邊，仔細看文件。幾個職員手里拿著文件，在一旁排成一隊。每人到他跟前，這個大個子就抓過文件，仔細研究一會，用低沉的喉音發指示。這一定是沈文榮。我走過去，排上了隊。可快要排到時，一個人走過來問我在干嘛。他就是那位姓吳的辦公人員。他無奈地微笑著說，很高興見到你；又接著說，不清楚沈文榮今天會不會上班，無論如何，最好跟他到另一間辦公室填表格，提出正式申請。此時此刻，我等了幾個月的人近在咫尺，我是不會被打發走的。

沈文榮抬起頭，發現隊伍中有個不請自來的外國人，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也沒有表現得很高興。他只是從老花眼鏡上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叫我坐在旁邊的矮木凳上。沈文榮的辦公桌比學校的課桌大不了多少，與中國企業老總犒勞自己的硬木“大班臺”大不相同。沈文榮的玻璃桌面上，堆著兩疊文件，中間立著個有機玻璃筆筒，里面插了幾支廉價圓珠筆。桌上，沒有妻子和孩子的照片，沒有商業成就紀念品，也沒有電腦。沈文榮似乎更喜歡當機立斷，以實實在在的形式經商。排在我前面的生產線經理和其他管理人員，手里都攥著手寫或打印的A4紙。

我告知來意時，沈文榮打斷了我的話，要我在后面房間等他。半小時后，沈文榮再度露面。我們在會議桌旁坐下，他要我開門見山，省去繁文縟節。我問，為什么要買鳳凰鋼鐵廠?“我要的馬，既要跑得快，又要少吃草。”他說，“幾年后，全球鋼價肯定下跌。那時，許多從海外購進昂貴新設備的對手要么破產，要么債務太多，動彈不得，那時你會明白這是筆好買賣。”

沙鋼買下這家德國鋼廠的價格是2400萬美元，相當于一堆廢鐵的價錢。從赫爾德區算起，陸海運費是1200萬美元，重建費用(加上購買土地的費用)另需12億美元。全部加起來，大約是一座新廠成本的60％。通過改造，年產量會比在德國時提高300萬噸，這一點沈文榮有信心。到鋼廠全面投產，沙鋼的產能將提高逾一倍，從而躋身世界鋼鐵企業前20強。

假如沙鋼當初決定買一座新廠，不僅代價會大得多，而且制造設備要花大約3年，總裝要1到2年。相比之下，“鳳凰”確實是匹跑得快、維護要求低的好馬。沈文榮說，雖然2001年全球鋼價處于低谷，但他知道，今后兩三年里，中國的需求會飚升，而對德國人來說，能找到個買主就很高興了。他們不可能預見到，2003年和2004年中國的需求會不同尋常地飛漲，把全球鋼價推到很高的水平。其實“鳳凰”在赫爾德區生產，也能產生可觀利潤。

對中國人而言，“鳳凰”廠了不起之處，是它向大眾汽車提供鋼材。在中國，迄今沒有幾家企業具備生產汽車用鋼的技術，因而存在取代昂貴進口汽車用鋼的潛在市場，尤其是現在，全國的汽車銷售空前繁榮。現在，大眾汽車在上海有一家大型工廠，離錦豐并不遠，所以，沈文榮的憧憬很簡單，大眾轎車，仍采用“鳳凰”精湛技術生產的鋼材，只是整個制造流程將在長江三角洲展開。

臨走時，吳送我到大門口。他那濃密的眉毛加重了無奈的神情。他和沈文榮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穿過工廠時，他提起了記憶中的往事。工廠前院，我們所站之處，就是他和沈文榮開始創業的地方，當時還是蘆葦蕩。沈文榮的童年十分貧困，孩提時代的農舍，已隱沒在大片建筑中。當時，中國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沈文榮的童年要說多窮就有多窮。

感受中國

“鳳凰”飛去，“鳳凰”同樣成了壘球首批感受中國崛起驚人力量之地。此前。這個崛起的亞洲大國確實引發許多微震，但鮮有達到地震級別。2001年，“鳳凰”的買家談判交易時，中國尚未加入世貿組織，雖然已經成為推動亞洲的火車頭，但中國經濟尚未具備世界級的實力。在北京任記者期間，我的工作主要是報道中國國內事務，在研究和報道世界如何影響中國問題上，所花時間大大超過研究報道中國如何影響世界的問題。

然而，突然之間，中國成了日常國際新聞。這一轉變何時出現?在我的印象中，有個轉折點。那是2004年2月中旬之后的幾周里，世界各地的窨井蓋開始從馬路和人行道上消失，剛開始消失速度還較慢，后來越來越快。中國的需求將廢金屬價格推到了歷史新高。各地盜賊幾乎所見略同。夜幕降臨時，盜賊們就撬起鐵制窨井蓋，賣給當地商人。商人把害井蓋切割后，裝船運往中國。第一批窨井蓋被撬事件發生在中國臺灣，下一批則在臨近國家，蒙古和吉爾吉斯斯坦。很快，復蘇的“中央之國”的引力，抵達世界最遙遠的角落。哪里太陽下山，哪里就有小偷為滿足中國的饑渴開工。在美國芝加哥，一個月內就有150多個井蓋失蹤。蘇格蘭“下水道井蓋大搶劫”期間，幾天內100多個井蓋就沒了。在加拿大蒙特利爾、英國格洛斯特和馬來西亞吉隆坡，有的行人一不留神就跌進窨井。

大國以不尋常的方式通報自己的到來。我坐在辦公室，望著北京長安街，北京購買私家車的速度如此快，長安街的交通一周比一周堵塞。我剛上任時，長安街遠端是蘇聯時代的公寓：任期結束時，那里則變成了擁有玻璃和鉻合金外墻、大理石大堂的高聳樓群。一度無處不在的自行車，正在逐漸消失。底樓窗外的人行道上，到處都是低聲兜售盜版DVD的小販。就連從中國改革開放第一波大潮中遺留下來的友誼商店也被超市所替代。1982年我在北京讀書時，了無生氣的法式蛋糕店占據著商店一角，出售著首都寥寥無幾的羊角包，而到21世紀初，蛋糕店則讓位于出售藍莓松餅和提拉米蘇的星巴克。

我在窗口看到的變化，在整個中國要放大一百萬倍。這些變化合在一塊，就成了中國轉型的種種跡象。

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轉型讓4億多人脫離了每天支出一美元的貧困線。同期，中國的年平均經濟增長率達914％，是全球大型經濟體中最高的。1978年時，私人電話幾乎還聞所未聞，而到2007年，已經有4億人擁有移動電話，1億多人上網。

中國的復興正改變著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也標志著中華民族長期落后衰弱時代的徹底終結。中國釋放出的能量就展現在我辦公室窗外，就展現在這個大國其他不計其數的地方，并開始震撼世界。

編輯 舒 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