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洋垃圾廣東變形記

一條巨大的圍繞“電子洋垃圾”的地下產業鏈，正在悄悄展開，伸向全國各地……

2007年8月，廣東省東莞市。這座新興工業城市的華麗外表下，卻隱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宏遠舊貨市場，矗立在橫貫城區的莞太路上。這個在當地人盡皆知的市場，在許多人看來，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二手電子產品交易市場。

不過連大多數當地人都不清楚的是，這個舊貨市場里賣的究竟是什么。他們更不清楚，一條圍繞這些“二手電子產品”所產生的巨大地下產業鏈，正從這里悄悄展開，伸向全國各地……

“原裝進口”

IBM筆記本電腦2000元，佳能、惠普的傳真機350元，三星17英寸純平顯示器260元……宏遠舊貨市場二樓，表面上和普通電腦城沒有什么區別，不過稍微留意就會發現，這些產品的價格便宜得讓人難以置信。

拿IBM筆記本電腦來說，市場上最低端的新機價格也在6000到7000元左右，好一點配置的則要上萬元，但這里七八成新的IBM筆記本，普遍在2000到3000元的價位；一臺三星純平顯示器的市場價是：800、900、1000元不等，而在這里，只需要花兩三百就可以買到同類的產品。

也就是說，這些電子產品的價格，僅僅是市場價的五分之一!

各種品牌的筆記本電腦，被整齊擺放在玻璃柜臺上，用卡片標明配置，任顧客逐臺挑選，幾乎全是二手。而這里出售的筆記本電腦，絕大部分的鍵盤上都是日文字符。

“雖然是日文鍵盤，但絕對和我們平常用的一樣，你就看按鍵上半部分的英文就行了，操作系統也是中文的，”一位店鋪老板解釋說，“這些機器都是從日本‘走過來’的，沒有辦法，日本機器淘汰率高，最好的機器都是那邊產的?！?/p>

他口中的“走過來”，指的是走私。

老板拿起一臺IBM筆記本電腦向記者展示，“IBM最好賣，口碑好，性能也穩定，周圍很多人都到這邊來買?！彼呎f邊熟練地把電腦翻轉過來，用手指點了點一排條形碼：“這里，看見沒?這臺機器是2005年出廠的，還很新。你再看看外殼，還是那么新，幾乎沒有磨損?！?/p>

當記者質疑這可能是“翻新機”的時候，老板臉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都是原裝貨，直接從貨場拉過來，我們根本沒拆過?！?/p>

至于貨場在哪里，究竟是個什么地方，老板卻諱莫如深。

“質量你絕對放心，我們在這里做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信你可以拿回去試，有問題你來找我，一個星期包換，三個月保修?！睂﹄娔X的質量，老板信誓旦旦地保證。

市場的另一半鋪面，大多在經營電腦顯示器，IBM、飛利浦、三星、LG……應有盡有。在一家較大的商鋪中，碼滿了塑料薄膜包裹的顯示器，大多是LG和三星這兩個韓國品牌。

這些顯示器外殼上有些油污，均印有韓文。旁邊兩名工人正在對這些機器進行清理——把污漬抹去，再噴上新的漆。

“260一臺。清洗過的和這些沒清洗的一個價，我們這里主要是做批發。”對于這些顯示器的去向，老板直言不諱，“廣州、深圳那些大的電腦城，都從這里進貨。”

在宏遠舊貨市場的一樓，有一家大型貨運公司，卡車絡繹不絕，工人們裝貨卸貨忙得不亦樂乎。

顯然，這里只是一個中轉站。

集散地

廣州市天河區石牌村，擁有全廣州最密集的二手電腦市場。大大小小的二手商鋪，遍布整條街道。這條路上最大的電腦城——海正二手電腦，情況更加觸目驚心。

在電腦城內的各個樓層中，洋品牌的二手電腦堆積如山?！芭潆娔X嗎?進來看看吧。”一位老板主動上前搭訕，“準備配什么樣的電腦?網吧?我們這里專配網吧機器?！?/p>

“這種戴爾很好，原裝貨，都是國外淘汰過來的，980元一臺。你要10臺以上可以優惠到880元，更多還可以更便宜。”老板似乎對于這樣的大宗交易已經司空見慣，張口就提出了大幅優惠。據老板介紹，他主要是為一些大型網吧提供電腦，而且同一機型、相同配置的電腦“要多少有多少”。

隨后，記者要求老板打開數臺電腦主機箱，檢查一下機器內部。老板毫不猶豫地把機箱板取下，并做起了比較：“你看這幾臺機器的主板、顯卡、CPU，全都是一模一樣的，甚至連里面的線路，都是一樣的。”

“我們把貨拿過來之后，要進行翻新，把里面的灰塵啊、壞掉的零部件啊，全都去掉。你看看這些機器，全都是嶄新的，和新機器沒什么兩樣。”老板介紹道，“我們的機器用的都是原裝貨，但大部分經過我們重新組裝。這里的機器夠不夠?不夠我們還可以給你裝，就這種機型，我們一天可以裝50到100臺?！?/p>

“我們裝好，你可以就在這里試，試好了再拿回去。一個星期內包換，三個月保修?！崩习遄鞒隽送瑯拥馁|量承諾。

在三樓筆記本電腦交易市場，卻出現了與東莞不同的情況。鍵盤上的日文字符竟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們熟悉和常用的美式鍵盤。面對記者的疑惑，一位老板道出了其中的原委：“那種日文鍵盤的不好賣，我們的貨很多要發往外地，這些貨也都翻新過，換上了全英文的鍵盤和外殼。”

這些電腦從哪里來?除了在本地買賣，還流向了什么地方?“全國各地都有啦，北京啦、上海啦，甚至連黑龍江、新疆都有人來這邊進貨?！泵鎸τ浾叩囊蓡?，老板很坦然，“至于我們進貨嘛，有香港走過來的，也有日本、韓國這些地方直接過來的?！?/p>

這些“原裝進口”的國外淘汰產品，通過大量二手批發市場，從廣州流向了全國各地的“銷售終端”。，在這里賣一兩千元一臺的筆記本電腦、七八百元一臺的臺式機，經過翻新后運到外地，價格會翻一番，巨大的利潤，造就了這條產業鏈的繁榮。

而廣州，則成為了這些“電子洋垃圾”的集散地。那么，沿著產業鏈往上，他們究竟是如何進入中國市場的呢?

第二根鏈條

這些電子洋垃圾多以集裝箱的形式進入我國境內，除了其中一部分保護完好的電子產品如手機、電腦等，可以翻新變身成為“二手貨”以外，其他散件中還可提煉出貴金屬。據介紹，1噸電子板中，可以分離出130公斤銅、20公斤錫、2公斤銀、450克黃金。1噸手機板中能提煉出600多克黃金，貴金屬含量大大高于原礦含量，一般都在幾百倍以上。

這些涌入中國的電子洋垃圾大量流入非法廢物處理廠。在廣東，汕頭貴嶼鎮、清遠龍塘鎮以及南海大瀝鎮扮演起拆解中心的角色。

龍塘鎮位于清遠市區東面，距市中心20公里路程。這個只有10萬人的小鎮，擁有超過1000家非法拆解廠，超過5萬人的拆解隊伍每天在不停地勞作，每年拆解的電子洋垃圾近百萬噸。

這里幾乎所有的農家小院都是各類電子廢物的回收作坊，而在這些作坊中，不乏婦女和兒童的身影。他們大多是赤手空拳地拆解，用錘子和煤爐解體電腦、復印機，根本沒有任何防護措施。處理電子廢物的平均工資為每天約20元。為了微薄的薪水，來自湖南、湖北等地的農民工與本地人一起，加入了這個原始的拆解行業。

近三年來，隨著銅、鋁等金屬價格的飛漲，龍塘鎮每月處理的電子洋垃圾達到2000個標準集裝箱，有時甚至超過3000個，每個集裝箱重達25噸!拆解處理電子洋垃圾已成為當地的一大主要產業和收入來源。

距龍塘鎮中心2公里處的定安村，是全鎮洋垃圾處理廠最多的一個村。

滾滾的黑色濃煙漂浮在村子上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當地的廢舊電子產品處理廠一焚燒電器配件就會產生大量濃煙。路邊一座座民房大院里，幾乎都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廢舊電器，其中大部分已拆解成塊。

村里路邊大大小小的處理廠一個緊挨著一個，一群男女圍著一大堆廢舊電器，聚精會神地拆解零配件。當天氣溫高達35℃，每個院子里幾乎都有男工人赤膊站在火堆邊，翻弄正在燃燒的配件。

“現在整個定安村都變成‘洋垃圾村’了，大小工廠至少有200家，而且每天還在增加!”村里一位老人說，“這個生意有錢賺!我們家幾個原本在外打工的孩子現在都回來做這一行了?！彼嬖V記者，這些廢舊的洋電器都是大老板從南海一帶用集裝箱運來的，然后分銷給村里的各個大小工廠或作坊?！吧厦鏄说娜强床欢奈淖?，工人只要識別什么是銅和鋁，什么是鐵和塑料就行了?！?/p>

在定安村，本地人開的洋垃圾處理廠并不太多，大部分都是湖南邵陽人開的。

邵陽人劉老板來到定安村已經5年。5年前，他花了兩萬多元租了200多平方米的廠房，做起了電子洋垃圾的處理生意?，F在，他已經是有車有房的百萬富翁了。

“這生意好做，只要有工人，就能賺大錢。這里200多家處理廠，沒有一家有工商營業執照，但生意還是照樣做?！眲⒗习逋嘎?，“其實我們每個月還是要向有關部門繳納一些費用的，我們工廠10個工人，每個月繳的費用超過1萬元。不過即使交了這些錢，我們還是有得賺?！眱H此一項，定安村每年的產值就達七八億元，而整個鎮就有超過30億元的產值。

據介紹，整個龍塘鎮的電子洋垃圾廠至少有1000家，并已形成了產、銷、運、加工的產業鏈。

劉老板稱，每月至少有2000多個集裝箱的電子洋垃圾被運到定安村。每年年底和年初是國外廢舊電器淘汰高峰期，運來的洋垃圾更是平時的兩三倍。如此算來，每月運到定安村的電子洋垃圾至少達5萬噸之巨!由于貨源充足，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金屬回收商前來洽談生意，“有時這里的金屬回收價格甚至成為了全國各地的標桿”!

源頭

日本愛知縣三河港，每天早上9點，都有從其他國家來的小貨船在這里裝貨。這些貨物包括許多舊家電，買主是攥著萬元大鈔的外國人。

經營舊貨的專業戶們用計算器向對方報價：“電視機一臺5000日元，電冰箱3500日元，還有電風扇，要不要?”這樣的廢舊電器“出口”已經在日本形成了產業，這是財務省并不了解的“民間貿易”。

其中一家廢舊家電回收公司的老板，10年前就辭掉工作干起了這個買賣。他的價目表上羅列了電視機等11種舊家電，價格在300～1500日元之間，一年的銷售額有40多億日元。為他提供貨源的大多是無業游民，他們用自行車運送舊貨，每月有20多萬日元的收入。這種回收點對舊電器的收購價格比政府指定的廠家更優厚，許多來路不明的舊家電他們也照收不誤。

在國外，人們換了新電腦后，往往對著舊電腦發愁：沒地方賣，也不知該送給誰。他們把舊電腦放在樓外的垃圾箱旁，期望會有人將它撿走。而撿破爛的人則把它賣給了廢品收購商。在那里，這臺舊電腦被分解，并隨同其他舊電器被運到了碼頭的集裝箱內，準備銷往中國。如今，這樣的情況在世界各地每天都在上演。

其實，歐美很多國家都明文規定了電子垃圾的處理方法，一般都是由廠家、代理商或是經銷商負責回收，再送到專門的機構進行處理。日本規定，廢舊家電必須由原經銷商或指定的回收專營店負責回收，可是每100萬臺廢舊家用電腦中，通過規定渠道回收的還不到1/10，其他的都流入了發展中國家。廢舊家電已在各國間形成了一條“看不見的流通渠道”。

對于被國家列入禁止進口目錄的電子洋垃圾，無論何種貿易方式，無論是國內企業還是外資企業，都不允許進口。要想“順利”地流入國內，其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運輸。那么，這些廢電腦、舊手機等究竟是怎樣被運進來的?對此，某遠洋運輸公司解釋說：我們只管運輸，什么貨不過問。

該公司的業務主管說，運輸公司其實就像“出租車”，“我們這個環節只負責貨物運輸，至于集裝箱里裝的是什么貨，我們是無權過問的。換句話說，我們并不知道箱子里裝的什么，價格合理我們就負責運?！?/p>

在香港，有些公司有資格接收這些垃圾，但香港只被作為一個中轉站，再轉運到中國內地其他地方。

循環

電子洋垃圾大量流入中國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垃圾處理的成本：發達國家處理垃圾費用每噸高達400～1000美元，把垃圾運到發展中國家每噸僅10～40美元。況且，這些垃圾在經過簡單處理后還可以產生利潤。

在作為中國低價出口產品重要集散地的義烏，某合金廠廠長說，她銷售給當地首飾加工商的鉛合金有一部分來自于電子垃圾。在中國，鉛合金是服飾生產商偏愛的原料。這種合金不但供貨充足，且價格便宜，其價格往往只有同樣作為常用服飾原料的鋅合金的一半。鉛的熔點相對較低，易于加工，而且還能讓廉價首飾增加分量。

雖然中國政府已對玩具的含鉛量設限，但是對兒童或成人飾品中的含鉛量沒有類似的限制。很多其他國家也是要么缺少此類法律限制，要么沒有嚴格執行。

其他金屬貿易商及合金制造商從廢料回收商手中購買鉛，然后與其他材料混合后再賣給義烏和青島的飾品生產商，這兩座城市是中國服飾制造業的兩大中心。中國服飾行業每年的銷售額達45億美元，其中約七成用于出口。

在義烏，飾品銷售商對產品中使用有毒鉛合金的做法毫不避諱。他們堅稱買家對這種情況也是心知肚明，并表示只有這種辦法才能讓價格降到外國采購商愿意購買的水平。

秋林飾品公司專門生產青少年服裝飾品。他們所用的原材料是一種含鉛量在70％～80％的合金，它們被鑄造成十字架、老鷹、龍和皇冠等各種造型的手鏈和掛墜。

許多工廠都是如此，鉛合金錠熔解后被倒入大坩鍋中，而年輕的工人則用手工的方式將這些金屬液一勺一勺地灌入橡膠模具中。這些鉛合金鑄造成型后，會被鍍上薄薄一層的金、銀或者鈀金合金，再由大批的工人通過焊接把它們組裝在一起，然后制成項鏈和耳飾。

在這條電子垃圾產業鏈中，除了發達國家將電子垃圾傾倒入發展中國家外，從電子垃圾中提煉出來的貴金屬也正回流人發達國家。東京一家電子產品回收公司稱：“這些出口的垃圾最終還要變身回到日本?！?/p>

一個全球化的循環也由此完成。

編輯 陸 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