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家,二十幾號人,拆掉四堵墻。又能容下多少崎嶇的人心?
一
六月里天熱,長江邊上的武漢簡直就是一個火爐子。剛剛在漢正街口擺了個小吃攤的許建這兩天有點心神不寧,不是因為生意不好做,而是因為家里的老爺子摔了一跤,摔出個腦溢血。
剛入院的時候,大哥許杰曾經問大夫,像他爸這樣的,以后還能說話嗎?
大夫搖了搖頭。
許杰眉頭立刻擰成了個疙瘩,抱著頭朝旁邊一坐。“唉,那老屋的事兒,還得老人家說句話才行啊。”過了半天,許杰總算憋出這么句話來。
一句話落地,許家幾個兄弟都不再言語。許建看見老二許和平,老三許亮和老五許鑄本來都在病床前呆呆地看著父親輸氧氣,現在卻都開始吞云吐霧。你們想得倒遠哩,他想。
傍晚,許建收了攤來看老爺子,其他幾個兄弟和妯娌都齊齊地守那兒了。到了半夜,老三忽叫道:“老四,你聽,你聽,爸要說話哩。”

許建扭臉朝父親的病床上看去。只見老人的嘴唇動了一下,很痛苦的樣子。還沒等許建俯身過去,幾個兄弟和嫂子們早已經呼啦一聲圍上去。許建個子不高,只好在外圍靜靜地聽著,過了一會兒,里面隱約傳來微弱的聲音:“你……你們……我……”然后就是“嘀”一陣長長地鳴叫——那是心臟監視儀發出的聲音,許建心頭立馬“咯噔”一下。
二
料理完父親的喪事,許建又開始了在漢正街擺攤的日子。剛開張兩天,三嫂就慌慌張張地趕來了。
四弟,你快去看看吧,翻天了翻天了。
怎么了這是?
你大哥領著人在老屋壘墻呢!
許建一聽,二話沒說就往老屋跑去。老屋在漢口黃埔大街上,正是一個繁華地段。解放前,爺爺用籮筐挑著兩歲的父親逃難到了漢口,就是在這兒落了腳。后來,草棚子變成了磚瓦房,現在又成了一個100多平米的門面房。父親在世的時候,經營著一個不算小的餐廳,生意還算過得去,這才養活了許家五兄弟。現在父親走了,老屋正等著新主人把它重新拾掇起來。
本來,許建是五兄弟里腦子最活泛的,廚藝也最好。父親在世的時候,他曾想過要承包這個餐廳,但又覺得幾兄弟之間恐怕不好扯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如今老人不在了,看哥怎么安排吧。
沒曾想,老大居然出了這么個餿主意,要把100多平米的餐廳平均分成五份!
等許建趕過去的時候,四堵高墻已經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哥,這怎么能行呢,生意只能越做越大,哪能越做越小呢?”許建用手摸著濕漉漉的墻壁,有些沉痛地說。
“老爺子啥也沒說就走了,你讓我咋分?弄不好就要兄弟反目。你不知道,老三家的成天盤算著把店接過去,就她那點本事,店不給她折騰干凈不算完。”老大無奈。
不管許建有多么不痛快,這墻已經砌上了。就這樣吧。許建想,大哥說得也在理,反正這一回,自己好歹有了個20平方米的鋪面,用不著在漢正街曬太陽了。
三
分了鋪面,五兄弟的餐廳便一字排開來,分別是“老大酒家”、“老二和平餐廳”、“老三酒家”、“老四酒家”、“老五煨湯館”。
還是許建有想法,他把自己的鋪面早上租出去賣早點,晚上再接著干夜宵的生意。他手藝好,沒過多久,生意就紅火起來。店里兩樣特色菜——鮮魚和辣泥鰍,拉了不少回頭客。到最后,那些開出租的司機干脆把他的店叫做“活鮮”。
生意好了,原先20平米的店鋪就顯得格外擁擠。許建就在店外搭起了涼棚,這樣鋪面等于又擴了一倍。一到晚上,許建的店前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自行車、出租車把這兒圍了個水泄不通。有些人沒找到停車的地兒,就直接往旁邊老三老五飯店門口一停。本來都是自家人,兩兄弟雖心里不樂意,但表面上也只呵呵一笑,默認了老四餐廳火爆的事實。
沒過幾天,許建忽地看見自己左右都搭上了涼棚,擺上了桌子。
許建想,好生意一起干,那才成局面。于是,扯棚拉桿,幾個兄弟都把涼棚搭了起來。那時候,往黃埔大街的街口一站。五兄弟的餐廳呼啦啦連成一片,賓至客來,把周圍那些個餐廳比得跟小麻雀似的。
正當許家兄弟眉開眼笑的時候,城管的人來了。涼棚是違規建筑,影響市容,請立刻拆除!
拆了涼棚,五兄弟的餐廳前立刻冷清了不少。20平方米的房間,養鴿子還差不多,怎么折騰得開呢?
四
拆涼棚的那天,許建看著一地狼藉,心里別提有多別扭。最后,他干脆搬了把椅子,在餐廳前找了個涼快地兒坐下,左瞧瞧,右看看,一坐就是半天。
“哥,我看,咱還是搞聯營吧。”許建第一次把自己的生意停了,跑到大哥許杰的餐廳里當說客。
“生意比從前是差了不少,不過還不至于沒得做。這事兒還得商量商量才行。”老大一邊啪啪地打著計算器,一邊說。
“唉,商量啥,把墻一拆,店面重新裝修一下不就得了?大店面成大生意,小店面只能瞎折騰。”許建說。
結果,在許建的攛掇下,老大和老五都同意了聯營的做法。剩下老三和老二,一看大家都舉手贊成了,心想興許還真能弄出點名堂,也就默許了。于是幾兄弟七手八腳拆了墻,再把自家店鋪的店牌一摘,換上了統一的名號——五兄弟餐廳。放了鞭炮,擺了花籃,許家餐廳重整鑼鼓,就地開張。老大是采買,兼管經濟大權;許建責無旁貸拎起了大廚師的鐵勺;二哥許和平成了他的幫手,兩兄弟凡事一商量,把后廚弄得井井有條;老三和老五負責在前面照應;另外各個妯娌閨女兒子們有的在后面擇菜,有的在前廳接待。一切安排妥當之后,老大站在敞亮的廳堂里差點哭出來,老許家的人啥時這么齊整過?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生意比從前確實好了許多。
不過,好景不長,半年后,在后廚負責炒菜的許建開始有些郁悶了。
原先一天要下百十單生意的,現在怎么就少了一半呢?弄得自己越來越清閑。清閑可不是什么福氣,這意味著餐廳的營業額在直線下滑。許建干脆把鐵勺往鍋里一扔,蹲在前廳要看個究竟。
不看不知道,一看簡直把許建氣得連跳長江的心思都有了。原來,前廳的幾個兄弟有的打牌有的看電視,坐的坐,躺的躺,客人來了,連招呼的人都沒有。幾個嫂嫂有的嗑瓜子兒,有的打毛衣,也全都沒了開張時的勤快樣兒。許建連忙找來自己的媳婦,叫她在前面多盯著點兒。兄弟們腿腳懶,自己也不便說什么,自己媳婦,該使喚就使喚吧。
沒想到,正擇菜的媳婦一摔手,說道:“要去你自己去!”
“那為啥?”
“每天沒日沒夜地干,到月底誰還多給你錢咋的,你沒看,人家都是能省一事就省一事,誰像你,還真賣老實力氣?”
許建一聽就犯蒙了,坐在椅子上半天緩不過神來。要是這么個干法兒,生意還能做下去嗎?
五
為了店里的事兒,許建沒少和大哥叨咕。
“店里的事兒,大家都得上心啊。”許建說,“老三家的那個臭小于,做菜連鹽都放不好,就別讓他在后廚礙眼了。還有三嫂,別總盯著店里的錢匣子不放,賬目清楚著呢,要想合伙,就別多心。”
可是,許建算是瞎操心了,店里的事情還是一塌糊涂。沒過幾日,前廳和后廚就吵了起來:大嫂說三嫂不干活,店里的東西可沒少招待娘家人:二嫂說老五家上小學的孩子在店里白吃午飯,大魚大肉的,憑啥?三嫂說,許建你別仗著自己手藝好就瞧不起別人,我家小三咋了,不就是放不好鹽嗎?老四老五家的也嚷嚷開了,我們每天在后面擇菜,手都擇綠了,我們怨誰了?
許建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為聯營設計的美好前程就這么泡了湯。是啊,再不是小時候光屁股的小兄弟了。長大了,各自都得領著一大家子往前奔。五個家,二十幾號人,又不是流水線造的,怎么可能一個心思呢?100平方米的餐廳大是大了,可容不下這么多崎嶇的人心啊。
那年年底,還不到小年,許家餐廳就關了門。到第二年過了正月十五,有人看見老許家的幾個兒子正領著人在那里壘墻,原先拆掉的墻又重新壘起來。
四堵老墻,五處心傷,兄弟聯營的好日子終于走到了盡頭。
六
如今,五兄弟的餐廳又各自掛出了自己的招牌,可生意就好不到哪兒去了。
老大厚道,還有可貴的阿Q精神。往往客人還沒走到他餐廳門口,就被前面的幾個兄弟截了去。他想,吃點虧就吃吧,生意好的時候,做菜都來不及,哪還有心思去拉客呢?
老二許和平還是最平和的一個,他覺得自己不想總折騰了,一個店,只要維持住他一家四口的生活就可以了。
還是許建的餐廳生意最好,他手藝好,來吃飯的都是回頭客。他現在最大的想法是趕緊賺夠錢,離開這個地方,到竹葉山上搞個大餐廳去。他是海里的大魚,總不能一輩子在巴掌大的地兒游不是?
當然,老三和老五也有自己的想法,比如把店面再重新裝修一下,把招牌再做得漂亮一些。
不過,一提起兄弟聯營的事兒,大家都只是沉默。對他們來說,那已是很遙遠的事兒了。
編 輯 王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