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桃花源 鄉 鎮 城
摘 要:《長河》中沈從文于以往的“城鄉”二元對立之外,引入了“鎮”這一特殊的城鄉過渡空間,借助于鄉、鎮、城三維空間的顯現及三者之間相互影響,糾結揭示出桃源般的湘西必將沒落的宿命,表達了深沉的探索與惋惜。
《長河》是沈從文小說創作的巔峰之作。中篇小說《邊城》之后,他對于故鄉、對于中國未來命運的思索并未停止,而且越來越復雜、深入,將作品命名為“長河”已經昭示著他試圖進行史傳式描寫的雄心。然而由于戰火等多重原因,這部作品卻在剛剛拉開華彩的大幕時就戛然而止。現在留給我們的《長河》只是一部未完成的殘卷,就在這現存的十一章中,沈從文打破了以往創作所呈現出像的城鄉二元對立的空間模式,引入了“鎮”這一特殊的城鄉過渡空間,通過刻畫鄉、鎮、城三維空間相互的影響與糾結,向我們透露出他更為成熟與深沉的想法。
《長河》與沈氏的另一代表作《邊城》一樣構筑了一個桃花源式的理想世界。就像“邊城”一樣,滕家橘園所在的蘿卜溪村是作者滿心向往,一心呵護的世外桃源。據作品描述,蘿卜溪村與外部世界隔著一條小河,任何人想出來或者進去都需渡河。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條小河,蘿卜溪村可以與外面的一切嘈雜喧嘩保持一定的距離。沈從文對蘿卜溪的地理描述多少帶有些陶淵明所虛擬的那個桃花源的痕跡,那兒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絕境。除了地理位置的相似之外,蘿卜溪村像桃源一樣擁有靜美的風景。由河對岸望過去:“但見千山草黃,起野火處有白煙如云。村落中鄉下人為耕牛過冬預備的稻草,傍附樹根堆積,無不如塔如墳。銀杏白楊樹成行高矗,大小葉片在微陽下翻飛,黃綠雜采相間,如旗纛,如羽葆。……沿河橘子園尤呈奇觀,綠葉濃翠,綿延小河兩岸,綴系在枝頭的果實,丹朱明黃,繁密如天上星子,遠望但見一片光明,幻異不可形容。”①作者之所以如此不吝筆墨地反復描繪這如詩如畫的美景,并不僅僅因為風景本身,更重要的還是在于這片自然所孕育的純樸的人性。生活在這桃花源的人們如沈從文以往作品中的“鄉下人”一樣純樸、善良。作為蘿卜溪村中心人物的是橘園主人滕長順一家。這個家族里長者慈祥,幼者善良;男人強健而不粗魯,女人秀麗而不嬌弱,家庭和睦,因為辛勤勞作而生活富足。通過滕長順一家,展示出了一派“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桃源式的和諧。尤其是那個精靈似的夭夭,仿佛另一個翠翠,也是個自然孕育出的女兒,卻又比翠翠活潑、強健。
然而,桃花源那樣不易為外人所見,不易被外界侵擾的時代已然過去。文中反復出現的“新生活運動”作為一個明顯的時間標志,已經向我們昭示了這時的蘿卜溪是處于中國三十年代的中后期,正是中國社會劇烈變動的時代。在重重危機的挾裹之下,誠如魯迅所言,這是一個“可以由此而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的”“大時代”②。讓沈從文擔心的不單單是異族的侵略、踐踏,還有發生在這危機的時代里的“墮落”。這“墮落”已經率先出現在了一些城中,并有逐步地向桃源圣地的鄉村蔓延的趨勢。該如何挽救“墮落”是作者努力想要做出回答,然而自己也依然含糊不清的問題。他所做的只能是展示這些沖突與墮落,并試圖尋找原因和答案。
作為與桃源世界對立的空間——城市,在《長河》中并沒有正面展開,只是出現在水手等不同人物的描述中。這樣的空間設置方法,一方面顯示出城市與鄉村的隔膜,另一方面也透露著城市對鄉村所形成的潛在的壓迫和鄉村因此而產生的恐懼。比如“新生活運動”。對于那些生活在桃源世界的人們來說,“新生活運動”令他們費解,也讓他們不安,恐慌,因此在他們的想象中,根據近二十年來的兵禍記憶,“新生活運動”成了一支軍隊,由騎著高頭大馬的司令官率領著的拿著各式武器的軍隊,還會先派一個探子扮成耍猴人來打探消息。在眾人的議論與猜想中,這一場 “新生活運動”完全成了一個滑稽的劇目。對于這些村人來說,他們最關心的問題并不是什么走路靠左,衣衫整齊。長久以來自身于仿佛與世隔絕的桃源中的他們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價值準則,他們注意力的集中點只是“竹籠中兩只小豬”③、“家中床下磚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塊現洋錢”④。這些如果從啟蒙角度來看,無疑是愚昧、落后的,可是沈從文卻對此給予了寬容和悲憫。因為他了解所有一切對此造成侵擾的事物、思想都將成為夭夭、翠翠這樣人物的災難。可是寬容與悲憫敵不過時代發展的洪流,不能從根本上阻止這片純美世界的失落,于是作者懷著無限眷戀描述了這樣一個殘酷的、必然的歷史過程。
其實在他的另一部代表作品《邊城》中,白塔的崩坍以及儺送的遠走他鄉,包括翠翠陰差陽錯的愛情悲劇都已經隱隱透露出這片純美世界的宿命。《長河》則在一個更廣闊、更復雜的空間中繼續展示這一沒落的過程,并且探討這沒落的原因。《題記》中作者就已經指出要“用辰河流域一個小小水碼頭作背景”⑤。這小小水碼頭就是呂家坪。應該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作者已經把他們敘事的重點空間由以往桃源般的鄉村世界,轉移到了一個不同于鄉,也不同于城的小鎮上。在這個小鎮中,城與鄉的文明進行著競爭,產生沖突,呈現出復雜的面貌,也對人性進行著重塑。
呂家坪是辰河中部的一個碼頭,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作為聯結包括蘿卜溪在內的鄉村世界與外面的現代城市之間的中介。它把產于鄉村的農產品外運,將外來的商品輸送到鄉村。伴隨著物資的轉運,兩種文明形態也在這里交匯,沖擊。如果說夭夭是代表著蘿卜溪的精靈,那么商會會長就是這個喧鬧的小鎮的隱喻。文本中有一個饒有興味的情節,在與不同對象交往的過程中,會長對自己的定位也不同。與蘿卜溪的村民相比,會長 “從不對這種易爛不值錢貨物投資……與鄉下人爭利”⑥。潛意識中,會長并沒有把自己當做是鄉下人。而在保安隊長的比較中,“會長知道意思,是不落證據到人手上。鄉下人問題就只是繳錢了事,收據有無本不重要。”⑦不知不覺中,會長也不把自己劃規在隊長所代表的城里人。會長身份的含混,就像這個曖昧的呂家坪。現代與鄉村的種種交織在了一起,在呂家坪既有鄉村的祠堂,集會,又有帶有一定現代氣息的商號,還有以保安隊長為代表的各種現代權力機構,以《申報》為代表的現代傳媒雖然滯若后卻也已經來到了。
那么會長又呈現出什么樣的品質、性格呢?聯系《長河》的前傳《邊城》,不難發現,會長與《邊城》中的船總順順具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與那個桃源中的長者滕長順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他的身上還殘存著古道熱腸,仁義慈善。可是流露出一些不同于順順、長順的東西——油滑。雖然在內心深處他還保持著善的本性,然而在實際的生活過程中他卻不得不利用一些小小的欺詐和計謀,做一些有違本心的事情。同樣是和代表著惡、墮落、城市文明的保安隊長交往,他與滕長順表現出極大的差異。面對保安隊長的巧取豪奪,滕長順由最初的不便拒絕到最后因受了侮辱而進行拒絕。可是會長雖然同樣對保安隊長的做法深感氣憤,卻只是虛與應付,從現存的篇目中,因為他的回避、應付使得他沒有與保安隊長發生正面的沖突。所以,騰長順拒絕的結果是得到了把橘子樹砍光的恐嚇,而會長得到的卻是一起去打牌的邀請和野豬肉的饋贈。而他這種回避的態度表面看起來保全了自身,也在有些時候蔭庇了他人(比如經過他的游說、調解,滕長順的橘園沒有繼續受到破壞),可也正是這種態度縱容了保安隊長的行為,也沒有最終打消他對夭夭的覬覦。從順順、長順再到會長,我們不難看到在鎮這樣一個城鄉雜糅的空間里產生了怎么樣的人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會長所體現的也是一種“墮落”。
那么為什么會長能由順順、長順那樣的人物過渡成為現在這樣油滑呢?其中的原因之一在于他所寄身的這個空間里兩種文明的力量強弱差異明顯。誠如上文所言,呂家坪是一個由鄉村到城市、由城市到鄉村的過渡體,兩種勢力在這里交匯,它們所代表的生活觀念、道德倫理都有著比較大的差異。在交鋒的過程中,所謂的現代文明借助于國家權力的支持,取得了強勢的地位。保安隊長也是一個頗耐人尋味的人物或者說符號,如果沒有代表著國家權力的軍隊、武器的支持,他也不可能總是到處橫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如果蘿卜溪所代表的文明自身能夠產生有限的應對機制,在這種力量對比中雖然一時處于弱勢,也不至于完全的頹敗。可是,蘿卜溪的文明自身也趨于僵化,“到處都仿佛有生命在動,一切說來實在又太靜了。過去一千年來的秋季,也許和這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同,從這點‘靜’中即見出寂寞和凄涼。”⑧缺乏了對外來沖擊足夠的反應能力。正如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所指出的:“社會變遷常是發生在舊有社會結構不能應付新環境的時候。”⑨等待著它的只有是自身的沒落、消亡。并且在這文化消亡的過程中,由于整體價值觀的破毀,這文化自身所包含的弱點會與外來的、新的糟粕相結合,產生出更具有殺傷力的“惡”。保安隊長當然是這種復合的“惡”的最集中的代表,而生活在呂家坪的普通人也都受到了影響。在蘿卜溪的橘園里,橘子盡供路人享用,而在呂家坪哪怕是狗矢橘也有人看守,用做買賣。相對于蘿卜溪的寧靜和諧,呂家坪有太多的喧鬧和沖突。而最讓人可悲的是:呂家坪的現在可能就是蘿卜溪的未來。所以老水手滿滿望著對岸的蘿卜溪發出了:“好風水,龍脈走了”⑩的慨嘆。
老水手的慨嘆,也是作者沈從文的慨嘆。現存的《長河》結束在對鄉村酬神戲濃墨重彩的渲染中,可是象征著蘿卜溪村的夭夭的將來卻充滿了危機,即有保安隊長的不懷好意,又有那個在省城讀書的未婚夫的不確定性(作品在第一章《人與地》中寫到那些讀了書的男子因為掌握了新話語,所以要與包辦婚姻的女子離婚,而六喜又恰恰是一個已經去省城師范讀書的新式學生)。夭夭是要比翠翠強健,可是她的強健能以抵御強勢的現代文明侵襲嗎?等待著這個精靈的又將會是什么樣的命運?
《長河》是作者最深情的作品,沈從文一反常態,不僅描寫風景、民俗,還大量使用湘西方言、土語,并親自在文后為這些獨特的語言做了注釋。黃永玉曾經說過,《長河》是沈從文的懷鄉之作。為何如此的眷戀?這正說明了作者已經看到了這片土地、這種文明行將消逝的命運,《長河》是為這桃花源的失落所唱的一首挽歌。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張翼(1978-),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浙江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在讀博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
①③④⑤⑥⑦⑧⑩沈從文:《長河》,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頁,第32頁,第33頁,第8頁,第76頁,第74頁,第28頁,第117頁。
②魯迅:《〈塵影〉題辭,《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1年版,第547頁。
⑨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