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徹底的孤獨
《押沙龍!押沙龍!》 是福克納的第九部長篇小說,同時也是他最為重要的作品。
在這部作品中,福克納依然講述著他的美國南方小鎮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故事。這一次登場的是薩德本家族。這個家族在小鎮上并不似其他望族那般有著令人尊敬的歷史:一個外來者來到約克納帕塔法,白手起家建起了薩德本百里地。它曾經有過幾乎莫名其妙的煊赫,卻又宿命般的飛快消亡。對于約克納帕塔法縣上的人們來說,這是一個多少有些特殊的家族。
福克納曾經在給友人的書信中解釋過這部作品:“故事是講一個人出于驕傲想要一個兒子,但兒子太多,他們把他毀了。”在更早的時候,福克納對這部小說的構想是:“大致上,其主題是一個人蹂躪了土地,而土地反過來毀滅了這個人的家庭。”在他的思路發展的過程中,它始終體現了一個主題:一個人被他所要求的東西所毀滅。
這無疑是一個極具宿命感的故事:薩德本因為發現了前妻身上有黑人血液而拋妻棄子來到約克納帕塔法,重新建立家庭,并育有一子一女。兒子亨利在密西西比大學念書的時候遇到了薩德本的長子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亨利與邦結為好友并極力促成了邦與他的妹妹朱迪思的訂婚。薩德本得知后意欲阻止卻造成了父子反目。在亨利與邦一起從軍期間,由于得知了真相卻無法阻止婚約,亨利槍殺了邦(即自己的同父異母的哥哥)之后逃亡,使得朱迪思同時失去了未婚夫和兄弟,薩德本失去了兒子。在這種情況下,喪偶的薩德本向自己的妻妹提議作一個試驗:如果他們能在一起生下一個男孩,他就娶她。遭到拒絕后他轉而使自己忠實仆人的女兒米利懷孕。又因為她所生下來的是女兒而將其遺棄,從而被米利憤怒的父親他的奴仆所殺死。至此,薩德本家族已然徹底衰落。接下來的零星故事不過是要給這個家族一個收尾。
對于薩德本家族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以悲劇收場。在我看來這是一部更為沉重的《百年孤獨》,人與人被枯燥的關系聯系起來,或清醒或模糊,但僅僅是關系,缺乏溫暖的感情。每一個人都是那么的孤獨,封閉在各自狹小的世界里,為自己冰冷的欲望而孤軍奮戰。它成就了他們一時的滿足,卻最終帶來了徹底的失敗。其實也不全是這樣的,應該說在這冰冷而含混的敘述中,依然可以感覺到愛恨交織的感情在其間流淌。但是它們就如同背景聲中遙遠而模糊的雷聲,帶來抽象的不祥氣息。在每個人心底,都有一種深刻的絕望,它過于沉重,使得他們不能彼此相愛,使得他們注定互相傷害。
語言幻境中的真實與迷失
其實這些情節并非是用流暢簡練的語言明了地表達出來的,它們以一種令人窒息的方式困在語言織就的網中,不同的敘事者,一律地冗長、旁逸斜出、拐彎抹角,欲蓋彌彰。在這部作品中,語言比故事情節更有力量,它們如同累贅的蕾絲,層層疊疊地包裹了真相,強調了悲劇。奇怪的是,在不同的敘事者,他們以不同的視角、出于不同的身份(老小姐、鄉紳律師、大學生),講出來的故事卻有種共同的將死的哀婉氣息。如同小說開頭所展示的那個窒熱的午后圍困在百葉窗緊密的房間里的那種氛圍。
在敘事者中羅莎小姐是唯一一個薩德本家族的人,她也是對家族內情了解得最清楚的一個人,但她亦是唯一個站在明確的立場上(為她自己)講述這個故事的人,她的講述有著最為鮮明的主觀性,因此她的講述并非是最為可信的。另外的講述者,如康普生先生和昆丁,如施里夫,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敘述這段故事,試圖解釋過去,美國作家尤#8226;韋爾蒂說:“在福克納的故事里,回憶是生存中如此根本與重要的部分,它具有了本能的力量并且獲得了產生幻覺的能力。”在回憶發揮作用時,虛構亦開始發揮作用。所以在這部小說中,我們只是極力從敘事者斷續的敘事中尋找和拼湊真相。
即使是在作者以全知視角講述故事時,也流露出一種冷酷無情的意味,并且隨時試圖解說。如第一章中描寫羅莎小姐的講述,是這樣寫的:“她用陰郁、沙嘎、帶驚愕意味的嗓音說個不停,到后來你的耳朵會變得不聽使喚、聽覺也會自行變得混亂不靈,而她那無可奈何卻又是永不消解的氣憤的早已消亡的對象,卻會從那仍然留存、夢幻般、占著上風的塵土里悄然出現,漫不經心而并無惡意,仿佛是被充滿反感的敘述召回人間的。”這樣的敘述與小說中人物思想的意識流融會貫通,難舍難分。就如同作者也悄然加入了敘述者的行列,一齊注視著薩德本家族的興衰,并積極地評論著。
這樣,故事中的真相成了一個微妙的概念,幾組矛盾在這里得到了自然的呈現:故事以一種驚人的赤裸和真實呈現在讀者面前,而這種赤裸和真實卻是從故事中眾人避重就輕、極具主觀色彩的講述中離析出來的;眾人講述、多視角的敘述手法使得故事情節劇像是多面的棱鏡,從不同方向折射出多種色彩、多道光線,那些訴說在涉及到自身時往往緘默,而在一些細節上卻滔滔不絕、重重疊疊,通過這枝繁葉茂而又欲說還休的講述,真相卻已呼之欲出,這似乎不僅僅是由于講述者們各具立場的訴說,而是在文字這樣呈現在紙上的時刻,真相本身已具備了一種比語言更為強大的力量。當然,這或許僅僅是讀者的錯覺,所謂真實具有比語言更為強大的力量,也不過是語言造就的幻象。歸根結底,這不過是一部虛構的小說,所有的真實都來自于作者的想象,類同于一部美國南方版的《羅生門》,在幻境中極力去尋求真實,最后導致雙重的迷失。
在這部作品中,語言的表達傳遞出多重功能,它以故事中眾多人物的口述為載體,拼湊出一部史詩般的家族史。同時它亦織就出一種奇妙的荒涼氛圍:窒息、沉悶,摻雜著年深日遠的愛恨情仇所沉淀下的曖昧的血腥味。這些不僅僅是被講述出來的,而是那些在斑駁的回憶中變得緩慢和遼遠的詞句構造本身便具有喚起這種美國南方的鄉鎮氛圍的功能。它與故事中的那些人們一樣,一方面在歲月中消失不見,一方面在講述中得到了落寞的永恒。
史詩與悲劇氣質
《押沙龍!押沙龍!》的書名來自于《圣經》故事,兩者之間都隱含著關于親子仇殺、兄妹之間的曖昧情感等內容。福克納的偉大之處在于他筆下的簡單故事往往承載著豐饒的內容,并且他同時具備了《圣經》般的純凈筆調和美國南方鄉鎮荒蕪而厚重潮濕的氣質。
這份寬廣厚重不僅來自于小說情節本身所具有的張力,而更多地來自于敘述這一行為的施予,以及其暗含的隱喻。作者對敘述語言的精雕細琢使得敘述者、情節、環境等等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他所采用的那種近乎漠然的多重闡釋卻使得小說的每個細節都擴張了,過去和未來都在這其中延展,愛恨情仇都在其間無聲地鋪張,而整個家族的興衰也就在語言的碎屑中得以構建。
這部小說因它的纖細而厚重,因它的細致而寬廣。由人物細密繁瑣的講述織就出宏偉壯麗的家族史詩,亦可以說,在這部作品中傳達出深厚的悲劇情懷,悲劇精神中的恐懼與憐憫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作者在描述書中人物悲劇性的命運時,即施予了一種宿命般的人生形態有可能帶來的感同身受的恐懼,亦表達出對這些卑微而艱辛的人們所遭受的一切的憐憫,表達出對人性本身的憐憫。在恐懼和憐憫之后隨之而來的則是對人性凈化的一種崇高要求,亦即悲劇精神中的卡塔西斯。而這些也都與福克納本人對文學意義的認知一脈相承。
《押沙龍!押沙龍!》是如此復雜而純凈的作品,使得對它的閱讀與理解與原作永遠是一條試圖逼近卻無法相交的漸近線,而它永遠使人有為它而言說的欲望。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裴黎盬,中國傳媒大學2006級戲劇戲曲學碩士研究生。
參考文獻:
[1] [美]福克納.押沙龍!押沙龍!李文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