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我在霞村的時候》 革命倫理 崇高意旨 身體 獻呈
摘 要:革命倫理是以革命的無私、獻身、犧牲等價值觀念為經脈的個體或群體所應當遵循的革命道德規約與準則,并以服務于國家利益為其趨向,彰顯了神圣崇高的生命意識與感覺。文章以《我在霞村的時候》的原初敘事話語為切入點,結合革命年代生發的道德規約與準則,從“我”、貞貞本人及村里的一些積極分子三個向度梳理了在革命倫理的潛隱下貞貞獻出女性身體貞節的崇高意旨指向。
《我在霞村的時候》是丁玲在延安時期創作的一部小說,寫成于一九四〇年底,最初發表在一九四一年延安出版的《中國文化》第三卷第一期上。作品自問世起就頗受關注,對其的評論也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趨向多元。但這些研究過多地依附于社會行進的步履而成為研究的流弊,作品的深層意蘊及表征也隨之被遮蔽與放逐。因此,本文擬從“革命倫理”的視角出發,從文本原初敘事話語中探尋《我在霞村的時候》的深層意蘊表征。
倫理——政治的一體化是中國文化的固有傳統,為最大限度地實現革命的政治理想與宏偉目標,革命在某種程度上就會與倫理道德相連接,以一切有利于實現革命的目的和終極目標的手段、措施、道德、行動、規范、準則等為其“善”,從而便形成一種特殊的倫理形態——革命倫理,它以服務于國家利益為其趨向,彰顯了神圣崇高的生命意識與感覺。《我在霞村的時候》講述的便是一個以身體為工具為實現革命目標而獻身的革命倫理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抗戰時期根據地的一個小山村里。革命者“我”因病到霞村休養,聽村民說一個名叫貞貞的女孩被日軍劫走并被強奸。后來貞貞突然從日軍營中歸來,并且染上了性病。“我”經過了解得知貞貞并不是自甘墮落,在被日軍強奸后又受指派,借助其特殊的身份為抗戰工作,即以犧牲肉體的方式為我軍獲取敵人的情報。明白真相之后,“我”隨之對貞貞的高尚行為及自我犧牲精神深感欽佩。
若從傳統的倫理視角來看,貞貞的行為是不符合傳統道德的,這在霞村一般群眾的言談中已明顯地被表露了,“聽說起碼一百個男人總‘睡’過,哼,還做了日本官太太,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才十八歲呢,已經一點也不害臊了”。顯然,這是霞村百姓來自傳統的自然而形成的觀點,是為自古而來的傳統倫理道德的內在要義所制約了的,貞貞的失貞盡管是為革命而向日軍獻出自己的身體的,但也不能為他們所原諒,畢竟是失了節的,自古以來失節是大事,而且是不問什么緣由的。
然而,小說中“我”與一些積極分子對貞貞的態度卻不同于霞村的群眾,顯露的則是贊賞與欽佩,而這也是貫穿小說通篇的主調,在這主調之下霞村群眾的非議只能算是多聲部中的異調而已。至于貞貞本人也沒有為失節而過分的羞恥與悲痛,偶爾也流露出一種獻身的價值感。小說在那樣一個封建傳統勢力仍占據主導地位的時代,怎樣來解釋這一看似悖反的現象?“我”、村里的一些積極分子以及貞貞本人對其失貞的看法、態度及言行敞亮了我們思維的標向。
較之于霞村的普通群眾,隱現在“我”、村里的一些積極分子以及貞貞之間的有一個值得留意的關鍵詞:“革命”。“我”是作為革命者而到霞村來養傷的,貞貞利用身體為革命政權換取情報是革命的行為,村里的積極分子是革命的追求者。中華民族是一個缺乏神圣的宗教精神信仰與終極價值關懷的民族。在這片精神信仰資源缺乏的黃土地上,特定的年代能夠給民眾帶來最高價值利益的行為往往成為人們趨向的最高精神與信仰,在革命戰爭年代“革命”便充當了這個角色。“最可能影響一國的政治文化的事件——如戰爭、經濟蕭條和其他危機,這些事件彰顯了政府的能力,引起人民深深地卷入政治生活中,而且常常測驗和檢驗他們對政治生活的基本感情、信仰和假定。”①因此,在革命的名義下,革命倫理掙脫出傳統倫理的羈絆而成為革命者及向往革命的普通民眾追尋的價值目標。或許,這種追尋是非理性的,但它指向的是革命的美好未來這一宏偉圖景。因而,可以說是革命的理想目標指向的浸染使革命的道德規范與準則引領革命者“我”、貞貞及村里的積極分子超越了根深蒂固的但仍在霞村百姓中頑強殘留的傳統倫理規則。盡管他們對革命的理解可能是懵懂的(如貞貞),但他們的言行卻在某種程度上彰顯了革命倫理的所指,從我、貞貞、村里的積極分子的言行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作為敘事主體的革命者“我”與霞村百姓對貞貞的鄙視與不屑是相逆的,當聽到雜貨鋪老板對貞貞鄙視的話語,“我忍住了氣因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來了”。而且,在散步的時候,當“我”聽到村里人對貞貞的不好評價時,“我”的感覺是,“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來了”。而當我得知貞貞為革命政權獲取情報已在日本軍營里干了一年多時,“我”不由自主地驚叫起來。這里,明晰地流溢出“我”對貞貞所持的態度。貞貞是個鄉下女孩,但為了給革命政權獲取情報,不惜以獻出自己的貞潔為代價,她的精神世界的圣潔與高貴應當是“我”所未能料到的,“我”的驚叫也應歸因于此。顯然,革命道德對傳統道德進行顛覆意義上的貞節觀促發了“我”對貞貞貞節的認可。反之,“我”對貞貞失節的漠視指向的是對革命美好未來的肯定,這樣女性的貞節自然被革命倫理的話語所消弭了。因而,對“我”而言,貞貞已不是作為一個女人被“我”看待,她只是為實現革命的理想目標而獻身的崇高個體。
不言而喻,“我”對貞貞的肯定源于一種宏大的革命神話,革命利益高于一切是其邏輯思維的起點,為實現這一崇高的終極目標付出任何犧牲也在所不惜,即便是寶貴的女性貞節,這也是革命倫理的規范和準則的體現,“我”正是從革命的崇高理想的視角來看待貞貞的。“‘革命倫理’也可稱為‘獻身倫理’,個體的身體成為‘歷史發展必然性’的祭壇上的犧牲,成為實現‘偉大的歷史意志’的工具,是要‘獻出去’的東西。”②因而,貞貞在被日軍擄走后借機獲取軍事情報就具有了某種“獻身”的性質,即獻身于神圣的革命工作。從最終的意義上說,也就是“獻身”于理想中的民族國家,這也是革命理想的最終實現形式。故而,體現于她“身體”上的不貞、不潔,也就是通過這種“獻身”而從精神上得到了救贖和凈化。“我”對貞貞的贊賞也即源于此。
小說中沒有明確地顯示貞貞對革命的認識以及她是如何接受指派去日軍營中去獲取情報的,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貞貞以獻出身體為達到革命目的的行為及她對自己行為的認可。貞貞說,我“不是老跟著一個隊伍跑的,人家總以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貴榮華,實際我跑回來過兩次,連現在這回是第三次了。后來我是被派去的……工作重要,一時又找不到別的人”。這里,貞貞否定了自我的獨立價值,而將自身依附于當時的革命政權,并為之而獻身。當初,貞貞是因為反對父親給她包辦的婚姻而去做尼姑的,目的是從“家”中解放出來。但不幸的是被日軍抓去了,雖然跑了出來,但后來又被革命政府派出去了。于是,貞貞成了“集體”中的一員,雖然并不正式。為集體而放棄個體的獨立以至于獻身是革命的需要,而且,在小說中也顯現出貞貞還很為自己獻出身體后為革命所做的貢獻而感到自豪,“我看見日本鬼子吃敗仗,游擊隊四處活動,人心一天天好起來,我想我吃點苦,也劃得來……”
因而,從貞貞的自述來看,革命的勝利給了她精神上的慰藉,她是滿懷自信與尊嚴回到村子里的,她是“那么坦白,沒有塵垢”,回村第二天就到村公所救國會和村里喜愛她的青年積極分子一起活動,熱情地追求新生活中的美好東西。顯然,革命的倫理思想已對她形成了某種無形中的規約,她已由被迫受日本人奸污轉到自覺受命地靠近他們,以獲得軍事情報,并為之而欣慰。在被日本人擄走期間,貞貞本來是有機會逃出去的,但為了繼續獲取情報,她接受革命政權的指示返回日軍駐地。如果說貞貞的第一次失節是日軍造成的,那么第二次失節則是為革命政權做出的身體上的犧牲。她的性病雖然是由日軍奸污所造成的,但又與革命政權利用有很大關系。“在現代性的革命倫理話語中,個體身體只具有工具的意義。革命倫理的道德表達——‘美好的未來’、‘美好的事業’、‘美好的時代’、‘美好的獻身’使個體身體無法獲得本體地位。”③因此,貞貞以其身體完成了革命倫理的規約之下的身體獻呈。
在革命戰爭年代,農村中的積極分子是那些沒有正式成為革命集體中的成員但又憧憬著革命的美好未來并為革命四處奔走,盡力做事的一群人。他們多是些年輕人或多少受到一些教育并初步接受過革命理想、信念的群眾。他們雖然沒有直接參加到火熱的革命斗爭中去,但他們在大后方及邊遠農村堅定地支持并做著力所能及的革命工作,對于革命的理想及其終極目標他們或許知之不多甚至不可能有高深的理解和闡述,但他們的心是向往革命的。因而,革命的信念及崇高理想使他們在無意識中受到了熏陶,革命倫理道德的規約與準則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以至于不自覺地以革命的眼光和視點來看待周圍的人和事。霞村中也有一批這樣的積極分子,他們對貞貞的看法即是如此。因而貞貞雖然被日本鬼子奸污了,但后來是因為為革命政權獲取情報才又回到鬼子那里去的,所以在他們的眼里貞貞仍然是圣潔的,甚至有些革命英雄的味道。“我”剛到霞村時,一個年輕人來看“我”,最早使“我”得知貞貞是從日本鬼子那里回來便是通過他略帶敬佩的話語,“劉大媽的女兒貞貞回來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里面多了一樣東西,那里面放射著愉快的、熱情的光輝。”不但沒有絲毫的歧視與羞辱,反而夾雜著些由衷的敬佩,我正要向下去時,他卻又加上說明了:“她是從日本人那里回來的,她已經在那里干了一年多了。”言語中溢出的對貞貞的崇敬顯而易見,這里崇敬的自然是貞貞為革命而獻身的精神,而獻身正是革命倫理的道德表達的表征之一。所以,一次“我”和貞貞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輕人都對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動分子”。
美好的未來是革命倫理道德的指向之一,貞貞后來以其對革命的身體奉獻迎來了她的美好的未來,“這次他們既然答應送我到延安去治病……而且我想,到了延安,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革命圣地在召喚,貞貞懷著美好的憧憬踏上了她的征程。丁玲以作品敘事話語中革命者“我”、貞貞及村里的積極分子的書寫彰顯了革命倫理的所指,同時也以此構建了她的藝術世界。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孫紅震(1975- ),河南商水人,周口師范學院講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① 羅森邦:《政治文化》,陳鴻瑜譯,臺灣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4版,第18頁。
②③ 陶東風、羅靖:《身體敘事:前先鋒、先鋒、后先鋒》,《文藝研究》,2005年第10期,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