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是一個入世極深的人,小說寫的也多是世俗生活場景,不過日常三餐、柴米油鹽、男女歡愛。但是,她小說中的世俗場景只是她表達理念的一種形式,王安憶是個很有野心的作家,她的世俗場景背后都有一個宏大的理念。她自己說過:“我寫了這么多小說,當然可以將世俗的東西安排好,但如果你僅僅讓我寫一部世俗的小說,我是沒有興趣的。”①她的很多小說具有很強的象征意味,其實是一種民族寓言的書寫,詹姆遜說:“第三世界的本文,甚至是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利比多趨力的本文,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 ②也就是說,作為個人想象和藝術表達的本文,無法不是民族/國家的現代性想象的組成部分,不過,很多人可能是無意識的,但對王安憶來說,很多情況下卻是有意而為之。《我愛比爾》是“一個女孩子在身體與精神都向西方靠攏的過程中毀滅、自毀”③的故事,表面看是一個愛情故事,“其實這是一個象征性的故事,這和愛情、性完全沒有關系,我想寫的就是我們第三世界的處境。”④王安憶以一個女孩子的愛情故事來寫全球化進程中中國的現代性想象的遭遇和困境。這正是民族寓言的一個很好的注腳。
阿三原來是美術學院的學生,搞藝術的,這樣的身份有助于王安憶去觀照中國現代性想象的文化實踐過程中產生的悖謬和錯位。在自己的畫展中,阿三認識了美國駐滬的文化外交官比爾,比爾高大英俊,“穿著牛仔褲,條紋襯衣,栗色的頭發,喜盈盈的眼睛,是那類電影電視上經常出現的典型美國青年形象”。“比爾對阿三來講,就是一個象征,西方的象征”⑤,他是阿三這個中國主體的他者,比爾的形象滿足了阿三這個中國女子對西方的想象,強壯的、雄性的、“鋼筋鐵骨”,是“銅像”;而阿三對比爾來說,更是一個他者,一個他者/中國的象征,比爾愛中國,但愛的卻是西方想要看到的中國,一個想象的神秘的他者,一個西方人制造出來的“東方”:“東方幾乎就是一個歐洲人的發明,它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充滿浪漫傳奇色彩和異國情調的、縈繞著人們的記憶和視野的、有著奇特經歷的地方”⑥。所以,阿三明白:你的中國和我的中國可不一樣。不過,阿三鼓勵比爾更愛這樣的中國,她介紹中國的民俗:上海地方戲、金山農民畫、城隍廟、周莊的明清民居。而且,她還發揮自己的藝術特長和領悟力,通過氣氛、服飾、情調等為比爾制造了一個東方中國/神秘自我/他者奇觀,來吸引比爾。比爾確實被阿三吸引了,但是這種吸引是一種對他性的東方景觀的迷戀與誤讀,對比爾來說,阿三是而且只是“特別”的,滿足了他對他性的需要。在王安憶的小說中,阿三成了西方的中國想象的一個性別的標志物,她提供的中國性給予了比爾/西方一個闡釋中國的確定性來源,滿足了他們對一個變化的中國的不變的想象。她一方面可以被觀賞和發現與西方不同的奇妙的美,是可欲望的對象,一個女性,另一方面卻仍然等待西方/男性的拯救,這種可理解的馴服的他者形象,正是一個可以提供闡釋中國的必要策略。對比爾/西方和以后那些出入阿三畫室的外國人來說,阿三、阿三的畫、中國都只能是這樣的:“它必須是他性的、別樣的,一種別具情調的‘東方’景觀。西方不需要自身文化的復制品,不需要東方的關于現代文明的任何一種表述;但它同時不應是異己、或自指的,它必須是在西方文化邏輯與常識中可讀可解得,能夠為西方文化所包容的。它必須是本土的——呈現一個‘鄉土中國’,但卻不是認同于本土文化的;它應貢獻出一幕幕奇觀,以振作西方文化的頹敗,補足西方文化的些許匱乏。”⑦這個他者/東方/中國是比爾/西方的想象之物,也是后發現代國家中國/女人/阿三在加入全球化過程中的文化困境。這是困擾著阿三的一個矛盾,那就是“她不希望比爾將她看作一個中國女孩”,被看作中國女孩,意味著她是一個他者,一個在中西對比中的劣勢者,一個后現代國家的指示物,而阿三是一個充滿了現代化夢幻的女孩子,她向往的是以比爾等為象征的現代化的生活,她渴望加入這一現代化的進程中而不是排除在外,這是一種想象的被延遲了的現代性的焦慮癥。“可是她所以吸引比爾,就是因為她是一個中國女孩。”她身上的中國性/本土性,她用想象構建的中國的“東方奇觀”滿足了比爾對中國的想象。而這個中國的“東方奇觀”,其實與真正的中國無關。西方在談到東方主義的他性時,實際上表明的是,“東方主義的所有一切都與東方無關:東方主義之所以有意義完全取決于西方而不是東方本身。”⑧比爾和阿三相識的畫展上,比爾這樣說:“我們并不需要你來告訴什么,我們看見了我們需要的東西,就足夠了。”他們需要的就是這種他性。阿三需要什么呢?阿三說:而我也只要我需要的東西。阿三其實需要的也是一種他性。不過,兩種他性是不同的,阿三以為已經與比爾接軌了,她的情感方式、生活方式都完全是按照她想象的西方來的,她對待性的看法,特別是對處女血的掩蓋都是這種表現。這是她的無國界的自我想象,通過這種想象力試圖制造一種與國際接軌的文化。接軌是一種幻象,國家經濟、政治實力的差異姑且不論,文化的差異是永遠存在的,所以小說中,王安憶說,她是永遠也不能和比爾在一起的。“作為我們國家的一名外交官員,我們不允許和共產主義國家的女孩子戀愛。”西方/中國,第一世界/第三世界,永遠處于一個不對等的位置上,不管你是強調差異,還是強調共性,最終逃脫不掉被定義、被重構、被掠奪的境地。阿三愛比爾,為比爾制造了另一個自己,但不過成為一個欲望的對象而已。阿三于比爾永遠是一個被排擠到邊遠地帶的他者,一個被誤讀、轉譯和編碼的“他者文化奇觀”,這是阿三心頭的痛,也是王安憶心頭的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為使我們的聲音被世界聽到,就特別地突出差異。而差異只存在于過去,前景是日益統一,面目一致。于是,我們只得掉過頭去,往回走,直走進原始的叢林。”⑨可是進入九十年代后,“當世界如我們所愿成為一個地球村,誰是部落的酋長?”“我們從離群索居中走出來的時候,失去了很多東西,我們被侵略的不僅是我們的資源、我們的經濟生活,還有我們的情感方式。”⑩小說結尾,經歷了人生巨變的阿三看到被藏起來的處女蛋,“她的心被刺痛了,一些聯想涌上心頭。她將雞蛋握在掌心,埋頭哭了。” 這是阿三為自己現代夢破滅的哭泣,也是王安憶對中國現代夢的代價的哭泣。
《我愛比爾》以一個具有現代化夢幻的女孩子,作為近百年來一直存在的被延遲的現代性渴望的中國的象征形象,這是一個關于民族/國家的寓言,一個在全球現代性歷史位置中的中國現代性歷史位置的象征符號,一個“在其介入主導文化時所受到的‘他者化’和邊緣化的主體”[11]。自近代以來,中國的現代性追求就是一個民族主體和個體主體被不斷地他者化,而自己又將這種“他者化”持續內化的過程,這是一個矛盾叢生、荊棘滿地的現代化路途,個人與民族在主體性的建立與自失中重復著循環的歷史敘事,主體化和他者化的同構性已經內嵌為民族國家敘事的基本邏輯,王安憶不能脫離這個敘事邏輯,別人也不能脫離。
《我愛比爾》是一個女人的故事,一個中國的故事。這種女性性別角色的內化其實也是一個第三世界國家的身份政治的映射,現代性的渴望于是被投射為一個欲望匱乏的敘事——一個反抗的受虐狂。
(責任編輯:呂曉東)
本文系中國海洋大學文科發展基金項目。
作者介紹:馬春花,中國海洋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文學和文化中的性別及當代女性文學批評。
①③④⑤ 王安憶、劉金冬:《我是女性主義者嗎?》,《鐘山》,2001年第5期。
② [美]弗雷德里克#8226;詹姆遜:《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文學》,《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張京媛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35頁。
⑥⑦ 王 寧:《后殖民語境與中國當代電影》,《當代電影》,1995年第5期。
⑧ 戴錦華:《裂谷:后89藝術電影中的輝煌與陷落》,《霧中風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45頁。
⑨⑩ 王安憶:《接近世紀初》,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47-第255頁。
[11]周蕾:《看現代中國:如何建立一個種族觀眾的理論》,張京媛譯,張京媛主編《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