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當代小說 鐵凝 視角變化 人物形象塑造 審美追求 社會價值
摘 要:鐵凝的創(chuàng)作大體可以分為前期和近期兩個階段。前期創(chuàng)作的審美視角主要放在真善美上,而近期以《玫瑰門》《對面》《無雨之城》《大浴女》《笨花》為代表的作品卻一反她溫婉、優(yōu)雅的柔美格調(diào),引入審丑視角。描摹出“畸形”的靈魂和荒誕的生存狀態(tài),以此來挖掘人性深層,形成較為冷峻、厚重的犀利文風。她審美視角的轉變不但在一定程度上喚醒了人們的自省意識,為新時期的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開辟了新的視野,更為鄉(xiāng)土文學的高層次文化審視提出了新的研究課題。
鐵凝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踏入文壇的女性作家。在經(jīng)歷自己創(chuàng)作的“夜路”之后,仍能堅持繼續(xù)進行探索,努力尋求自我突破。從《哦,香雪》到《麥秸垛》到《對面》再到近作《大浴女》,幾乎每隔幾年,她在寫作題材、手法上便會有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變化。鐵凝覺得,“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不變是可怕的。作家就應該具有這種打倒自己的勇氣。”①比較可喜的是,鐵凝九十年代后的小說已由早期的政治批判、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轉變?yōu)殛P于人性的批判,《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等長篇的問世,尤其是與她過去任何作品均無可比性的大書《笨花》的出現(xiàn),正說明她的孜孜追求和苦苦探尋將逐漸指向大師所能達到的美學品位。
一、審美視角轉變的原因
(一)自身成長的因素
鐵凝,一九五七年出生在北京一個藝術氣氛濃厚的家庭。父親是一位頗有見地的風景、靜物畫家,母親是一位充滿激情的聲樂教師。鐵凝從小便受到他們追求美、頌揚美、傳播美的影響,慢慢培養(yǎng)了她從美的角度思考問題的思維方式。
鐵凝從十六歲開始發(fā)表作品,那時的她還是個充滿天真、稚拙的孩子,所以在其處女作《會飛的鐮刀》中塑造的人物也不過是兩個單純的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日漸豐富,鐵凝開始追求她眼中的美,《哦,香雪》的完成就是她留下的美的印跡。此時的鐵凝已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對愛情充滿向往的妙齡女子,她眼中的世界是充滿美和純凈的,是不含雜質(zhì)的,所以在這個階段,鐵凝筆下出現(xiàn)的人物都是十七八歲的追求美的純凈女孩,實為自己的縮影。由于歷史在鐵凝身上打下了許許多多的印記,所以當鐵凝在“上山下鄉(xiāng)”的浪潮中浮浮沉沉幾年以后重回故地,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姑娘。看過了太多生活的艱辛與無奈,品嘗了太多人生的酸甜與苦辣,鐵凝不再認為世界上只有美而無丑的。于是作品中就有了小臭子(《棉花垛》)、于伯伯(《色變》)等角色的出場,可見此時作者已將注意力轉向了政治批判、文化批判和社會批判,她的眼光因此也變得更加犀利。但日趨成熟的鐵凝并未因有所成就便停滯不前了,《大浴女》的問世可以說是鐵凝小說真正意義上的成熟。對現(xiàn)實生活認識逐步深刻,對人性問題已頗有見地的她,發(fā)現(xiàn)人性才是人的世界里最為本質(zhì)的東西,就這樣,人性的問題便成了這位中年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主題和靈魂。
(二)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
幾年的知青生活,不但使鐵凝的身心得到了磨練,還使她接觸到了另一個淳樸的天地,愛上了淳樸天地中那群淳樸的人們。鐵凝曾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過這樣一句話:“有人把農(nóng)村生活寫得十分可怕,把農(nóng)民都寫成愚昧無知、呆呆笨笨的樣子。我認為這是不真實的。我插隊過好幾年,在農(nóng)村呆過,我覺得農(nóng)村有許多美好的東西,農(nóng)民的精神世界也是非常豐富、復雜的。”②正是因為她所處的這個環(huán)境給了她不一樣的生活感受,所以在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才有了香雪(《哦,香雪》)、小酸棗(《小酸棗》)等一系列色調(diào)明朗、栩栩如生的農(nóng)村新人出現(xiàn)。不但如此,鐵凝這段特殊的經(jīng)歷,使得她前期的許多作品都未能脫離農(nóng)村這個大環(huán)境,當然書中的主角主要還是農(nóng)民。
雖然鄉(xiāng)村婦女題材的作品占到鐵凝創(chuàng)作總量的三分之一,但當鐵凝重新回到曾經(jīng)熟悉的城市里,再見到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時,她似乎又有了一些新的感觸。她看到了周圍那些在重重羈絆中碰撞掙扎的職業(yè)女性,看到了那些被傳統(tǒng)束縛過度的需要解放的女人,看到了更高層人生活的壓抑與無奈,于是鐵凝“變”了,書中的主角變了,便有了司猗紋、蘇眉(《玫瑰門》),章嫵、尹小跳(《大浴女》),普運哲、陶又佳(《無雨之城》)等角色。這足以看出作者所處的環(huán)境給其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的重要影響。
(三)外來文化的“入侵”
早在西方女性主義批評理論——“軀體寫作”被介紹到本土之前,中國大陸的女性寫作就已表現(xiàn)出與某些宏大敘事主題的疏離傾向。而當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初入文壇的女性作家王安憶、張潔、鐵凝及后來的池莉使女性寫作作為一種寫作態(tài)勢時,在西方女性主義批評理論的影響下,無一不是拋棄了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大動蕩,細細地延伸著主人公的情感世界。所以鐵凝的作品,才會將關注人物的命運及情感作為與讀者溝通的橋梁。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女性的解放”成為女性文學的重要關懷。在這樣一種新的條件下,鐵凝的作品才開始改變傳統(tǒng)女性文學單一的男女關系模式,把對女人與女人的關系的審視融入對男女關系的審視中,特別是把女性之惡作為新的審美視點引入到文學作品中,使其作品在對女性正負面及其復雜性的認識上逐漸深化,對女性人性的思考的穿透力度也日漸增強。
同時,西方現(xiàn)代派文化和藝術也對鐵凝的小說創(chuàng)作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在西方現(xiàn)代派文化和藝術中,荒誕既是內(nèi)容,又是形式,既是其表現(xiàn)主題,也是其主要的藝術手段。它通常是借助于荒誕的主題和手法,表達出藝術家對于人生意義的追問,對個體生存的關懷。在中國當代文壇,朦朧詩人,余華、殘雪等一批作家,運用夸張、變形的荒誕手法,展示大量的審丑場面,以表達對荒誕世界和荒誕人生的疑慮和思考。在審丑型文本中,鐵凝的創(chuàng)作也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派的藝術理念和表現(xiàn)手法,以現(xiàn)實的荒誕來表現(xiàn)藝術的真實,描摹了畸變心理和荒誕生存,挖掘人性深層,反思歷史弊病,以表達她對于人生與社會,理想與現(xiàn)實的思考。
二、審美視角轉變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體現(xiàn)
“女性意識的自身深化與發(fā)展的慣性力,以及新的文學場域的牽引力,種種力量構成的合力促使女性小說家開始認真思考女性意識。而對女性意識的思考又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方式:一種是鐵凝式的女性存在的歷史文化反思,另一種則是王安憶式的女性存在的自然科學反思。”③作為女性,鐵凝一直以她歷史文化反思的獨特的女性視角關注著女性的生存和命運;作為女性作家,鐵凝也一直以她細膩的筆法,書寫著一個個女兒和女人的故事,從渴望外面世界的山里女孩香雪,到張揚個性、獨立不羈的城市女孩安然;從滿腹心酸、善良純樸的棄婦大芝娘到命運坎坷、人性扭曲的惡婦司猗紋;從有著古樸仁義美德的北京女孩白大省再到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翻騰掙扎的職業(yè)女性尹小跳……鐵凝筆下的女性形象幾乎勾勒出一部女性從女兒到母親、女孩到女人的成長的歷史。鐵凝盡管是一位追求日常生活興趣的現(xiàn)實主義者,但她對愛情的理想化絕不在男人話語霸權面前而妥協(xié),所以我們在鐵凝的作品中幾乎找不到一個理想的男性形象。這就是鐵凝以往小說里大多數(shù)男性形象或者是缺席或者是暗淡的原因。“她的眼里只有那些同為女性的姐妹,她頂多是用有限的余光掃一掃在女性身邊忙碌著的男人們,是以一種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稍帶著提到這些忙碌著的男性。”④“也許我們有理由認為,鐵凝對男性過于苛刻,過于不公。因為鐵凝是一位善良的作家,我們從她的作品中獲取了多么溫暖的善意,所以我們也指望著從她的作品中讀到一些帶著希望和樂觀的男性人物。”⑤從最初的山村小男孩(《會飛的鐮刀》)到《對面》中的“我”,到市長普運哲(《無雨之城》)、李技術(《秀色》)、陳在(《大浴女》),再到二〇〇四年初發(fā)表的《阿拉伯樹膠》中塑造的賈貴庚。特別值得注目的是二〇〇六年初問世的《笨花》,塑造了一群男性形象,每一個人物都在鐵凝的筆下張揚著自己的個性。總之,在鐵凝的小說中,展現(xiàn)了紛繁復雜的人物關系,多彩多姿的人物生活,從而塑造出了或崇高、或質(zhì)樸、或卑瑣、或幽暗、或罪惡的人物形象,可謂是人間百態(tài),應有盡有。縱觀鐵凝小說的人物形象塑造,不難發(fā)現(xiàn)其呈現(xiàn)出人物成長化、角色高層化、情感人性化、形象多元化等特點。
(一)人物成長化
鐵凝是由兒童文學走上文壇的作家。因此在起初還較稚嫩時,她筆下出現(xiàn)的人物是五歲的秀秀(《不用裝扮的朋友》),五歲的一個孩子,是集天真、純凈、稚拙于一身的。作者正是借助于秀秀這種天真的眼光,去描寫當時社會人情世態(tài)的炎涼。后來,秀秀長大了,變成了香雪。
《哦,香雪》是鐵凝的成名作。作品用動人的筆墨、深情的語言,描繪出了山村少女香雪為了自己向往已久的鉛筆盒卻能鼓起勇氣登上火車的故事。她這種天真、淳樸、熱情和對未來的熱切追求,不能不叫人深深感動。漸漸地,香雪又出脫成了小酸棗一樣爭取戀愛自由的山村姑娘了。
小酸棗是一個近乎潑辣的農(nóng)村姑娘,她不但聰穎俏麗,而且有一顆渴望上進求知的心靈。她愛看書,喜歡滿世界借書看。由于家里困難,她把夏天砍荊條換來的錢用來訂雜志。在追求愛情幸福時,小酸棗更表現(xiàn)出了農(nóng)村姑娘少有的那種熱情和大膽。她敢于撕破“好典型”,敢于將那個“任憑人家擺布”著去當“好典型”的小伙子搶回來。之后,得到美好愛情的小酸棗成長為孕婦。
孕婦是《孕婦和牛》中的人物。她只是一個平平凡凡、嫁為人婦的村婦。鐵凝筆下的她是一個長得好看、恬靜、容易知足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盡管香雪已經(jīng)長大,從一個少女成長為一個懷孕的少婦,但還保存著那份清純,保存著對真善美的向往。慢慢地,孕婦又蛻變?yōu)椤尔溄斩狻分械拇笾ツ铩?/p>
大芝娘是一個具有“雜色”性格的村婦,在她身上投射著社會的、歷史的、文化的陰影。 她被勝利后當了干部的丈夫遺棄后,又追上他表示“不能白做一回媳婦”,像“滾落下一棵瓷實的大白菜”似的生下女兒。母性的行為在這里成了作為第二性的女人自我實現(xiàn)和價值認定的唯一可能。女兒被死神奪走后,那個放在被窩里磨得發(fā)亮又長又滿當?shù)恼眍^,陪伴她度過無數(shù)個漫長而又孤寂的長夜。盡管如此,她又是那樣善良,在困難時期,她能熱心接納取代自己位置的人,在隊部搶出五星并收養(yǎng)他,還給受眾人白眼的女知青沈小鳳生活的信心和勇氣。鐵凝筆下的大芝娘就是這樣一位毫無自我意識、愚昧麻木而又寬厚善良的農(nóng)婦形象。最后,大芝娘在鐵凝筆下又衰老成為《玫瑰門》中的老婦人司猗紋。
“因為《玫瑰門》發(fā)表后,不少讀者寫信給她,表示不能接受她從香雪到《玫瑰門》的變化,不能接受一個歌贊美好的鐵凝變成一個揭露丑惡的鐵凝,問她為什么變得這么狠。”⑥的確這是鐵凝審美視角的全新變化,反映在人物塑造上更是如此。司猗紋是鐵凝長篇小說《玫瑰門》中的主要人物。她是一朵被父權制下的歷史風雨澆灌的惡之花,是一個被扭曲的畸形的女性形象。她所擁有的是一個孤獨的肉體和一個孤獨的靈魂,而又始終不甘心如此的孤獨。作品充分展示了她奇特的行為和變態(tài)心理。她經(jīng)歷過“五四”新思潮的沖擊,曾與革命者華致遠初戀;也穿行于舊世界的活墳墓,與浪蕩的丈夫周旋;她甚至還一度與自己的情人同居;逼自己的公公就范,置重婚、亂倫這些罪名于不顧。作者在刻畫司猗紋這一形象時,除了突出其自虐、虐人與變態(tài)心理外,也表現(xiàn)了她在困境中執(zhí)著的求生意志和隨機應變的生存本領。作為一名出生于名門大家的小姐,在新中國成立后,她一面懷念舊社會吃館子、用法國化妝品的榮華;一面又曲意逢迎、看風使舵、摧眉折腰地接受改造。在家中的老太爺和丈夫去世后,她能夠靠糊紙盒做零工度日。“文革”開始后,在紅衛(wèi)兵抄家運動興起之前,她搶先主動捐出房產(chǎn)和珍貴的紅木家具,以表明自己投身革命、擁護群眾運動的真心。正是她在災難臨近的關頭施展的各種招數(shù),才使她在身處逆境時能艱難地生存下來。尤其是當貧農(nóng)出身的街道居委會主任進駐她的朱門大院后,富農(nóng)出身的司猗紋與羅大媽相比在出身成分上處于明顯劣勢的情況下,仍不肯甘拜下風。她運用女人的天才本領,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僅一次次化險為夷,而且還不斷伺機反守為攻,給予她作對的女人以致命的打擊。這樣一個手段卑劣的惡婦被自己的外孫女親手以一次仿佛是意外的窒息完結了整個猥瑣的生命。小說“通過性文化意識的摻入,致使作品由審美向審丑轉化,致使女性本身陰暗、丑惡、卑瑣的負面得以呈現(xiàn)。小說背后所潛伏的、更為深刻的文化牽引,是關于女性文化的負面,鐵凝對其冷峻的透視,在女性‘認識你自己’的深層面上,自有其獨特的價值”⑦。
鐵凝凝視了香雪善良的眼神,贊美了孕婦純美的靈魂,欣賞一個有點傻但是很善良,老是失戀卻熱愛生活的女孩白大省(《永遠有多遠》)。“不僅寄寓著她對愛情的積極肯定,而且表現(xiàn)出鐵凝作為女性作家對愛情、對生活進行的女人化體味”⑧。同情大芝娘孤寂的命運,痛斥了司猗紋丑惡的行為。這樣由表現(xiàn)少女天真之美轉入描寫惡婦、蕩婦(如《笨花》中的大花瓣子)的生存狀態(tài)的創(chuàng)作,充分體現(xiàn)了鐵凝審美追求由天真到成熟的過程,也恰恰體現(xiàn)了其筆下人物形象成長的過程。
(二)角色高層化
鐵凝是當今文壇已不多見的執(zhí)著于寫中國城鄉(xiāng)人們生存狀態(tài)的女性作家。她早期的作品多側重于展現(xiàn)農(nóng)村風貌,塑造純樸的村姑、村婦,或是線條粗大的農(nóng)村漢子;而她后來的創(chuàng)作逐漸由農(nóng)村轉向城市,筆下的人物也轉變?yōu)槌鞘械呐畬W生、職業(yè)女性以及高層干部,使得她作品中的人物整體呈現(xiàn)角色高層化的特點。
1.香雪向安然的轉變
香雪雖然是山村里的孩子,物質(zhì)生活貧乏,然而她的精神卻極其富有。她純真、樸實,對未來充滿理想和希望。而作者在《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塑造的主人公安然,卻與香雪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安然是一個城市女孩,與香雪年齡相仿,是個很有個性的女中學生。她具有自然活潑、靈巧敏捷的個性,介乎幼稚與成熟之間,像一頭精力充沛的小鹿,靈巧敏捷不受拘束,無遮無攔地四處亂撞。她身上最大的特點是善于獨立思考,“一輩子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生活”,不受傳統(tǒng)與世俗觀念的束縛。她敢于批評年年穩(wěn)拿“三好學生”的班長,敢于當堂指出班主任老師的錯別字,還敢于常和一個叫劉冬虎的男學生在一起。由于她這些與眾不同的行為舉止,使她自初一到高一,還沒當過一次“三好學生”。這次高一的“三好學生”評比,她本來很有希望,卻由于在評比當天特意穿上那件紅襯衫,竟成為有些人反對她當選的借口。結果落選,但她心里極其坦然。她雖然沒有勇氣在評選會上為自己舉手,但在當天的日記中她為自己舉手,同意自己為本年度的“三好學生”。香雪和安然的形象具有相同的純真與坦誠,但安然的形象比香雪更上了一個層次。她由農(nóng)村貧瘠的生活走上城市日漸富足的生活,由追求簡單的物質(zhì)條件,轉變?yōu)樽非缶裆系母蛔闩c自我價值的重新定位,突出地表現(xiàn)了一種自然、自在、無拘無束的生命狀態(tài),從而對封建世俗觀念束縛個性發(fā)展的現(xiàn)象提出強烈的控訴。
2.小酸棗向尹小跳的轉變
整體來看,小酸棗(《小酸棗》)向尹小跳(《大浴女》)的轉變是一個沒文化的農(nóng)村姑娘向城市職業(yè)女性的轉變。小酸棗追求愛情,她以她獨有的方式大膽近乎野蠻地將她那甘于被別人擺布的男友截住。她活得自在,活得坦然。而尹小跳這位都市中的職業(yè)女性,人們眼中的“白領”則不是這樣。表面上看,尹小跳物質(zhì)生活富足,生活得多姿多彩,然而事實上卻隱藏著極其幽暗的心理。她和大妹尹小帆間接害死小妹尹小荃,只因為小妹是母親與唐醫(yī)生的私生女,是他們不光彩關系的見證。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種心結,才使尹小跳在后來的成長中處處希望做到最好,想以此來掩飾她的罪惡。她主動地承擔下全部罪責,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卻從沒有放棄過希望逃避,希望像尹小帆那樣推卸責任。她處處忍讓做事,但內(nèi)心卻想“爭奪”,只是由懺悔而不斷強化的罪惡感制止了她的“爭奪”而已。對待愛情,尹小跳從未放棄過找尋,然而她的尋覓過程卻充滿了尷尬:和方兢的戀情以方兢的“拋棄”收場,而與陳在的感情,更是充當了不光彩的“第三者”。在兩性的世界中,她始終未得到真愛,她迷惘、失落,找不到理想的生活,充滿了生存的困惑。小酸棗到尹小跳也是角色高層化的表現(xiàn)。尹小跳身上再也看不到小酸棗身上那種有些無知、有些愚昧的表現(xiàn)。多的是一些成熟理性的思考,但也正是因為尹小跳比小酸棗更有思想,所以才更復雜,暴露出人性方面的弱點才更多。
3.文昌老漢向市長普運哲的轉變
《明日芒種》里的文昌老漢是一位七十二歲的看林人,是一個晚年幸福的老人。他老當益壯,挺著腰板像棵樹,走起路來快如風;他兒孫滿堂,都很孝順他;他獨身一人時,喜歡哼梆子腔,或彈三弦,遇到人時總是滿臉笑容,是一個處世樂觀、待人熱心的老漢。然而就在芒種的前一天,這位老漢卻自縊身亡了。他的死因不是所得的癌癥,而是因為大隊支書通過喇叭廣播告訴“全體社員”說:“從芒種劃條杠,都記住了啊,芒種為界,啊。芒種前辦事,愿埋就埋了;自打芒種這天起,再辦喪事一律實行火葬,就是燒了,啊,燒了。違者罰款五百塊,還得刨出來重燒,啊,重燒!”就是這樣,文昌老漢在支書這一聲聲“燒了”、“重燒”中死了,這一天的日歷上寫著:明日芒種。至此,文昌老漢這個被封建思想、傳統(tǒng)文化束縛且中毒太深的農(nóng)村老漢的形象就栩栩如生了。由知青發(fā)展成為市長的普運哲(《無雨之城》)和這個封建愚昧的鄉(xiāng)村老漢相比,人物扮演的角色顯然是上了一個大臺階:普運哲不再是封建思想教化出來的“產(chǎn)物”,他有文化,有思想,有著“高明”的從政手段。然而他在感情方面卻是極度貧乏的,他因為感恩,所以與妻子葛佩云一起生活。他在遇見記者陶又佳之前,從未享受過兩性間的快樂,是陶又佳帶他找到了他失落多年的最原始的欲望。他又是狡猾、自私、無情的,他唆使無知的妻子含蓄隱諱地收賄。他對待自己情人陶又佳,則是需要時,將她當成心目中的女神膜拜。一旦陶又佳有影響到他仕途的苗頭時,他立刻將其無情地拋棄。這一人物角色高層化的具體表現(xiàn)進一步體現(xiàn)出鐵凝審美視角已經(jīng)完全轉向對人性的冷靜思考和探索了。
(三)情感人性化
人性是在一定的社會制度和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而人的欲望最能折射人性。鐵凝的小說,由前期的香雪階段(眼睜睜地只看生活中的美)轉變?yōu)榻鳌洞笤∨返娘L格,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開始轉向對欲望和人性進行多方位、深層次的勘測。而《玫瑰門》《對面》《無雨之城》《大浴女》等作品的問世,也足以說明鐵凝關于人性批判的小說已經(jīng)具有足夠的“魔力”,讓人吟味再三了。而鐵凝這種審美視角的轉變在很大程度上就體現(xiàn)為人物情感的人性化。
1.展現(xiàn)了“畸形”人物的群像
《對面》中的“我”,是一個潛意識充滿性欲望的男性。“我”利用幾位女性的癡情(肖禾、同舍的表妹)、浪漫(峽谷里的女游客),任非理性的潛伏的情欲縱橫馳騁。之后雖有自責,但只要有機會,“我”的潛意識的觸須又會伸向四面八方。“我”仍是一如既往的放任,并為自己不負責任、放縱的行為尋找“合理”的借口。所以“我”總是處于“我愛的人水性楊花、愛我的人卻窮兇極惡地忠誠”的狼狽之中。大學畢業(yè)后,為了逃離肖禾的“誘惑”和舍友的怪毛病,住進了南門市設計院的倉庫,偶然看見的“對面”的裸體使“我”目瞪口呆。我擰下燈泡,在黑暗中開始了如癡如醉的為期兩個月的性窺探。兩個月中,“對面”兩個情人的私生活盡收眼底,“對面”的隱私暴露無遺,“對面”成為“我”窺視的“獵物”。“我”在性失落心理的驅使下終于沖出意識的防守,做出光明正大的惡作劇,使“對面”曝光,心臟病猝發(fā),死于非命。至此,一個扭曲丑惡的靈魂就出現(xiàn)了。與“我”相比,司猗紋表現(xiàn)出的外在欲望并沒有那么強烈,她只是將潛在欲望的不滿足表現(xiàn)為對別人的惡意報復。作者正是以這種“畸形”的靈魂來教化那些曾經(jīng)道德淪喪,沉溺于本能和欲望的人,應該重塑精神家園,讓自己重回純凈。
2.出現(xiàn)對人類情欲的審視
自古以來,“性”對于諸多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女性來說,是一個知識死角、心理禁忌、言說盲點。傳統(tǒng)的中國是“談性色變”的,更遑論女性談性談愛,追求自己最原始的心理、生理欲望。她們完全被偉大男性編造的神話所蒙蔽,只能去追求“純潔的愛、精神的愛、為愛犧牲欲望”,而忘記自己也是一個個體,自己的肉體欲望同樣需要滿足。“一些女作家開始反思在男性中心意識與市場的合謀下,女性所面臨的新的文化困境。她們敏銳地發(fā)現(xiàn),貌似完美的現(xiàn)代社會正在以新的方式構成對女性主體性的侵蝕以及對女性個體欲求的遮蔽。”⑨在這樣一個大環(huán)境下,鐵凝能在寫作視角上做出這種突破,是難能可貴的。因為在鐵凝近期的作品中開始出現(xiàn)一種“越軌的筆觸”,甚至可以看到一些兩性間的血腥殘暴的畫面。《大浴女》中,小崔每一次與唐菲做愛都要在唐菲對以往的講述中變換角色,以此來滿足自己失控的欲望。
鐵凝把“性”看作是人的天性,她肯定女性肉體的覺醒,她讓女性去反抗自己的“肋骨”地位,開始讓女性在兩性關系中從附屬的地位站到主體的位置上。可以說鐵凝的《玫瑰門》開啟了她小說創(chuàng)作描寫女性性愛及人類原始情欲的時代。《玫瑰門》中的司猗紋是鐵凝塑造得最具有反抗意識的女性形象。她在做賢妻良母的美夢破滅,又染上一身臟病后,“如同浸潤著毒汁的罌粟花在莊家盛開著”。她開始了自己的復仇計劃,不但掌握了莊家的經(jīng)濟大權,將莊家的命運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而且還與情人同居,驚世駭俗地公然在自己的公公——莊老太爺面前“露陰”,逼其就范。而小說中的另一個女性形象——宋竹西,更是無所顧忌、我行我素地以性愛向周邊的人事和社會進行反抗。在她們那里,性作為一種生命原欲具有不可遏制的生命力,性愛、欲望成為生命主體的一種正常需求。“她的敘事提醒人們應該對中國歷史文化語境中的中國女性給予特別關注。”⑩
同時,作者在近期的作品中還構建了大量非道德的故事,比如婚前性行為、婚外戀等。《對面》《安德烈的晚上》《無雨之城》中都描寫到為通常社會倫理規(guī)范所不齒的婚外情。僅《大浴女》中就包含著幾個婚外戀的故事:唐津津和某官員,可以說唐津津的形象是“偉大”的,盡管她也只是充當“第三者”的角色,但她對官員不是只有性沒有情的。她生了他的女兒,并因他一時的情欲失控而背負了“下賤”、“不知羞恥”的罪名。章嫵和唐醫(yī)生,這一對婚外戀者可以說是“各取所需”,章嫵得到她想要的醫(yī)院假證明,而唐醫(yī)生則可以從章嫵身上得到生理上的滿足;尹小跳和陳在這兩個人的關系,是非常讓人心痛的。到了故事的結尾,苦苦尋覓愛情的尹小跳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之所鐘”,是自己十二歲那年就認識的陳在,而陳在雖然一直關心愛護著尹小跳,但卻違心地娶了別人。最終屈服于情欲下的這對男女,越過了道德的邊線,在美輪美奐的性愛中達到撫慰彼此疲憊心靈的目的。作品中,我們很難看到作者對這些行為肯定的態(tài)度。她讓這些不倫之愛和不倫之性的當事人都飽嘗痛苦。這些痛苦有些是世俗社會給予的,但大多是來自自己內(nèi)心的世界。
作者雖然構思了許多非道德的故事,但她卻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強烈的道德感。這些道德感的表達往往是通過在與情欲的較量中實現(xiàn)的。如《那不是眉豆花》中的嫂子,最終因為倫理道德的力量戰(zhàn)勝了情感的烈度,而掌握了分寸。她沒有提出與傻丈夫結束無愛的婚姻,與夫弟結合。她把對弟弟的情感升華為合乎倫理道德的關懷。《大浴女》中的尹小跳雖然與陳在實實在在地發(fā)生了關系,但最終她還是離開了陳在,讓他重回萬美辰的身邊。應該說也是道德力量戰(zhàn)勝個人情欲的一次自救。《何咪兒尋愛記》中的何咪兒其實是一個出走后墮落了的娜拉,但鐵凝沒有讓她自我毀滅,而是讓她回來了。她用雪地中整夜的懺悔使前夫馬建軍重新接納了她。作者正是依靠這種方法:先讓人物因屈從情欲沖動而忍受靈魂的巨大痛苦,然后再讓她們在痛苦中自我救贖,從而引起與這些有著相同或類似經(jīng)歷的“沉淪人”的思考,進而喚醒她們的道德自律。
3.表現(xiàn)出深沉凝重的母性
在鐵凝早期的作品中,女性總是被視為真善美的象征,而一些作品,如《孕婦和牛》《麥秸垛》中的女性也總泛著自然的母性光輝。但是作者漸漸體味出,所謂母性,實質(zhì)上僅僅是女性失去女性個體的一種結果,是要以喪失女性意識為代價的。因此,母女關系的重新書寫,就成為鐵凝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顯著特點。這就是她作品中孕育的“審丑意識”。
在鐵凝的長篇《玫瑰門》中,司猗紋身上的母性已經(jīng)被削弱到最低限度。她與兒子莊坦、女兒莊晨之間不冷不熱,與兒媳婦宋竹西之間存在著暗自的對抗,對外孫女也缺少長輩應有的愛護和呵護。司猗紋的內(nèi)心只存在自己報復的欲望,她的一切憎恨都來自于她爭取自我維護和自我保護的斗爭。《午后懸崖》中的母女張美芳和韓桂心,因為共守了一個秘密(韓桂心在五歲時將幼兒園小朋友陳非從樓梯上推下致死),而在以后的漫長歲月中開始了相互利用、相互較量又相互牽制的過程。《大浴女》里的尹小跳對母親章嫵充滿了敵意,原因在于她發(fā)現(xiàn)了章嫵與唐醫(yī)生的私通。章嫵不再是賢妻良母的形象,她缺少母親對孩子無微不至的關懷以及妻子對丈夫應有的無限忠誠。
從自然母性的光環(huán)籠罩下走出,女性不再從屬于男性既定的美的范疇,重新作為個體回到人性的審視范圍內(nèi)。鐵凝筆下的女性勇敢地為自己的生存獨立和情感需求、內(nèi)心欲望付出更多的努力,即使那些無望的反抗又將她們一次次推入不得解脫的深淵中。但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女性的人性及情感得到了體現(xiàn),得到了關注,因此便有了非同一般的意義。鐵凝的小說贊頌著母親的忍辱負重、寬厚仁慈,也反思著沉重的母親枷鎖對女性的禁錮;她既欣賞女性的愛和美,又審視著女性的惡和丑。在兩者的沖突中,揭示了男權統(tǒng)治下女性被禁錮的情感、欲望以及沉重的命運。
(四)形象多元化
形象的多元化是指人物類型的多樣化、單個人物的復雜化。鐵凝潛心六年創(chuàng)作的迄今為止最具分量的長篇力作《笨花》,不僅延續(xù)了以往對鄉(xiāng)村女性命運的關注,并以女性群像的心理撞擊、心靈洗禮、心情交融為聚焦點,反映在她們心靈結構上的人性、人格、人情的投影和迭現(xiàn)。這有不小的進步。“對集體深層心理的自覺不自覺的追求,說到底,也就是對人性的逼近。”[11]作者在這群女性中,不僅寫出年齡層次,而且寫出她們在不同空間的差異性和不同時間的變異性。寫出人物的復雜性。同艾善良淳樸,在突然得知丈夫向喜在外娶二房時,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撕裂和表面的克制,事后能以寬容的心地接納二夫人順容;對馬玉蟬和丈夫所生的閨女取燈,又能慈悲地接受她。這說明她具有沉靜和隱忍的一面。甘子明被漢奸抓去,當尹率真來找向文成,求他娘疏通葛俊的關系時,同艾雖對抗日的認識很膚淺,但還是去了。這又表現(xiàn)出她大度寬厚的一面。靠鉆花窩棚和野男人養(yǎng)活自己和女兒的“大花瓣”,名聲很不好。在這個家庭和環(huán)境中長大的小襖子,也就有了她母親的浪蕩。在作品中這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卻有獨特的一面。她聰明伶俐卻又無知無識,她和金貴好上后,也曾為抗日做過一些好事。但當鬼子收買她,在金貴的連哄帶嚇之下,小襖子出賣了取燈。取燈慘死在窩棚里,但小襖子卻是真心敬重取燈。這個小角色呈立體感地走向觀眾的視野。“在整部小說里,小襖子是個小人物小角色,卻是最光彩的一個。”[12]“文學是‘人學’。如何把人寫‘活’,從來就是作家的注意和實踐的中心。”[13]
“儒家文化還有一個重要特點是它非常強調(diào)人的群體價值,即將人放在家庭、家族、社會、集團和國家中加以定位,它更強調(diào)人在群體中的責任和義務,而相對忽略人作為個體的自由和價值。”[14]如果說作者照以往套路一味走下去,也就沒有稱奇的。可貴的是作者在《笨花》中橫橋鎖溪,趁水生波,橫云斷嶺,翻空出奇。她塑造了男人的群像,整部大書以男人們的活動為中心。賣過豆腐腦后來成為軍隊旅長的向喜,一生戎馬倥傯但卻恪守作為一個鄉(xiāng)土人的本分和低調(diào)。在顯赫時不張揚、不炫耀。當日本侵略中國,作為一名軍人,他沒有毅然決然沖上前線。解甲歸田后,與大糞打交道。當武備、文麒、文麟要去“西北”,他不但沒有阻止,還加以謀劃,比如提出行走路線。可為了掩護中國的賣藝人,在他的糞廠能夠親手殺死追趕中國戲班演員的日本兵。又表現(xiàn)了一個舊軍人的剛勇和豪氣。他也有過娶二房、三房的歷史。作者筆下還塑造出有著明顯缺點的人物,如經(jīng)常說瞎話的瞎話叔;在每天黃昏里去找元慶媳婦的走動兒,也都在戰(zhàn)爭之際表現(xiàn)得十分剛勇。過去夜晚在花地里游走賣貨專做窩棚生意的糖擔兒,在日本人要進笨花村時,他放棄離村,而是敲起他的鑼,喊著他的話:“哎——能走的都走!能走的都走!”他深明大義,系著笨花村人民的安危。西貝家的二片平時是個為人所不齒的獨腿人,專做些偷看女人的下流之事。當日本鬼子包圍笨花村時,“西貝家的大門里閃出一個獨腿人,這獨腿人閃電似的向著日本兵們飛過來,緊接著就是一聲巨響,幾個日本兵應聲倒在血泊中。”這些人物都是不完美的,作者正是要通過殘缺的美帶給人們更多的思考。作品寫出了人物的二重性。“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其實質(zhì)就是打開人的內(nèi)心世界,揭示性格運動的內(nèi)在機制,以促使作家藝術家更深入地反映人的性格的內(nèi)在豐富性和復雜性,更全面地展示人的情感世界,達到典型深化的目的。”[15]
向文成也許是作者的一種理想期待,作者傾情塑造了這個根植于鄉(xiāng)土的知識者的形象。他學醫(yī)開辦世安堂診所為村里人看病,強健笨花人的體質(zhì);在其家辦夜校,提高笨花人的素質(zhì)。他的聰慧豁達,善解人意,對周圍的人事予以人性化的理解和幫助。當西貝牛因孫女西貝梅閣要受洗而大發(fā)雷霆時,是他組織全家到教堂演出“摩西出埃及”。對這個篤信上帝的女孩表示支持;當村里人都因為元慶媳婦是活犄角的后代而歧視她時,向文成為她的身份作解釋并為她看病。戰(zhàn)爭來臨時,他毅然把他的大西屋奉獻出來做后方醫(yī)院,并且在醫(yī)院因救治更多的傷員而缺藥時,向文成通過山牧仁從天津購藥。后方醫(yī)院被日本人燒掉,取燈犧牲,向喜打死日本人后自殺。在遭遇這些變故后,向文成近于失明了,他不忘給在“西北”的武備寫信。在勝利慶祝大會上,為村人喝號。在這個近乎完美的一面,作者也看到向文成作為笨花人傳統(tǒng)固執(zhí)的另一面,如他不習慣穿絲襪,永遠穿布襪子;不習慣穿皮鞋,把皮鞋當水鞋穿;他不留胡子,習慣用老式剃須刀剃臉。他反對他二叔向桂的張揚,他與人為善,處事平和。他雖然接受了科學與文明,但他骨子里是與他的父親相通的。傳統(tǒng)文化憑借教化的力量早已滲透到了他的靈魂深處。盡管人物還存在性格的另一極,但“作為社會的人其心靈世界是極其復雜、極其豐富的。人不可能是單一色的。”[16]向文成作為笨花村群體的一員,賦予作家對理想的鄉(xiāng)村知識者的一種期待。在他身上體現(xiàn)出鐵凝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對鄉(xiāng)村的想象,一種對鄉(xiāng)村智慧而溫暖的精神的守護。這個形象的成功塑造,說明“在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能否觸摸集體深層心理常常成為一個藝術家和一個作品能否獲得廣泛社會感應的重要標尺”[17]。
三、審美視角轉變帶來的社會價值
(一)喚起人們的自省意識
在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文化劇烈嬗變的今天,鐵凝意識到對重建精神家園的呼喊是多么重要。所以她轉變了自己的審美視角,轉為抒寫人類的原欲世界,抒寫男權環(huán)境下成長的女性,最終為女性找到了解放之路,那既不是被男性拯救,也不是拯救男性,而是自我拯救。鐵凝寫作視角的轉變?yōu)槿藗冋业搅俗晕揖融H的契機,也喚醒了千百年來“沉睡在男人臂膀”中的女人們。
1.非道德靈魂的痛苦呻吟引起了人們道德觀的重塑
鐵凝在她的小說,特別是近期的小說中構建了一個又一個非道德的故事,塑造了一個個非道德的靈魂。她用類似于宗教中的懺悔心理來對這一個個靈魂進行了深刻的道德質(zhì)疑,從而使她們掙扎,使她們痛苦,使她們產(chǎn)生悔悟心理。在《大浴女》中,從尹小跳、尹小帆、唐菲到章嫵、俞大聲,幾乎沒有一個人擁有道德上的圓滿:尹小跳最終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愛情,活得壓抑且幽晦;尹小帆那推卸責任的作為也未能使自己擺脫內(nèi)心的不安,落得個虛偽、放浪的下場;唐菲一次次利用自己的“本錢”去達成自己的目的,但直到臨死前,她也未能得到苦苦尋覓的親情,而她一直保留的那份真摯的愛意也始終未能有個知心男人來接受;至于章嫵和俞大聲,則一生都被困在出軌與內(nèi)疚的牢籠中不得救贖,使他們終身過不上坦蕩、自由、磊落的生活,總覺得一輩子都欠別人些什么。看到這一幕幕活生生的悲劇,聽到這一個個扭曲靈魂的掙扎呻吟聲,就無可避免地激起讀者內(nèi)心的不安、恐慌與道德上的自省,于是便達到了作者轉換審美視角的寫作目的,使人們的道德觀更加理性,使人們的精神世界更加純凈。
2.喚醒沉睡女性的獨立意識
自古以來,女性一直處于被束縛、被“奴役”的附庸地位,“女人只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是沒有自我的。就連傳統(tǒng)文學中對女性美的形象的塑造也并非出自對女性本身的尊敬和崇拜。從秦羅敷到林黛玉,這些精致的美女塑像只不過是在男權社會中,男人為了強化對女子的占有權,根據(jù)自身利益、審美要求設計出來的而已。而在鐵凝的小說中,也不乏這種被封建思想束縛著的女性,比如《永遠有多遠》中的白大省。她幾次失敗的愛情,并沒有使她意識到兩性世界的不平等,反而試圖按照男權社會的標準來改變自己。她始終認為自己失敗的原因在于她外貌平平,缺乏女人味兒。白大省一直想改變,從小她就崇拜西單小六,然而她們卻完全是兩種類型,白大省若是靈的一極,西單小六就是肉的一極。西單小六很有女人味,然而她的女人味僅僅成為她淪為被男性進行性榨取對象的“幫兇”,她靠性取悅男人,最終淪為性奴隸。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從外表上看妖冶放蕩的女人,從品行上無法與白大省相比的女人卻成了白大省崇拜的偶像。“那時候她巴望自己能變成西單小六那樣的女人,驕傲、貌美,讓男人圍著,想跟誰好就跟誰好。”[18]這不僅是白大省的悲哀,而是整個女性世界的悲哀。白大省被男性的眼光折磨得看不到自己的美好品質(zhì),只是一味地盲目崇拜別人,追求男性眼中的美,失去了自我。
鐵凝在她的作品中一直延續(xù)著一種主體精神,那就是痛苦地尋找女性的出路,尋找女性精神家園重塑的途徑。她的小說使人們能夠正視女性的自身權利、需要,能使沉睡千百年的女性勇敢地離開男人的“臂膀”,真正地去尋找失去的自我,從而徹底打破傳統(tǒng)的自我滿足、自我封閉意識,從對自然命運的依附和對男權的崇拜中解放出來,牢固地樹立起自尊、自愛、自重、自強、自省的意識。鐵凝不僅僅是關注女性的生存和命運,她更關注女性作為人的自由的實現(xiàn)。從這個角度來看鐵凝小說的審美追求,不難發(fā)現(xiàn)它的社會意義早已超過了它的文學價值。“新時期的女作家就是如此寫出了在當今社會作為一個女人生存的艱難和生存與艱難之中的女性心態(tài),以此構成女性文學的開端。這個開端更多的是對于社會的批判,對婦女內(nèi)心世界的顯示也達到了心理的深度,表現(xiàn)出覺醒了的女性自我意識和正在衍生的女性生存意識。”[19]
(二)為新時期女性文學開辟領域
現(xiàn)代女性文學自“五四”時期伊始,在時代大潮中起落沉浮,新中國成立后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女作家們并不敢接納自己的身體,不敢面對、傾聽來自女性自身欲望的呼喚。傳統(tǒng)文化賦予女性的羞辱和卑賤意義浸透了整個民族的靈魂。男作家們可以大膽地寫盡人欲之流而被冠以“藝術”的美稱,而女作家們卻只能被允許含蓄地歌吟愛情,甚至于有些女性作家在“受創(chuàng)”后(如蕭紅),開始在自己的小說中竭力回避兩性問題,更不用說赤裸裸的談女性的欲望問題。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身體”、“欲望”才逐漸為女性作家接受。而在鐵凝近期作品中對女性身體欲望的敘寫,實質(zhì)上是對男性敘事中女性被物化處境的突圍。在近期的創(chuàng)作中,鐵凝將寫作重點放在了對人性的思考上,她開始對女性宿命進行思考,開始為“默默無聞”的女性吶喊。這種創(chuàng)作視角的轉變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女性文學的發(fā)展,尤其在揭示女性欲望,探討女性價值方面對九十年代以后女性文學的發(fā)展起到了功不可沒的鋪路作用。但是,在鐵凝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并非如《金瓶梅》中描寫的那種赤裸裸的“生活再現(xiàn)版”的性愛場面,而是經(jīng)過鐵凝利用美學思想加工提煉過的兩性故事。她既表現(xiàn)出女性那最原始的心理、生理欲望,又給人一種很好的分寸感,不至于達到污穢、骯臟、淫艷的地步。同時,在作品中,她能夠從人的生命欲求與社會外在壓力的相互作用中,寫出人物的奇特行為和變態(tài)心理。“作為一個女性作家,你所關注的不僅僅是社會的性別歧視和不公道,而且是探索女性的命運和內(nèi)宇宙,為新時期的女性小說開辟了一個靈魂自審的領域。”[20]一個足以讓女性提高自我認識的領域。
(三)對鄉(xiāng)土文學的高層次文化審視
《笨花》的問世,標志著鐵凝對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一項引人注目的超越和突破。作家以現(xiàn)代意識觀照歷史,審視歷史。在文化意識的高層次上,生動而深刻地描繪了從清末民國初到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近五十年的那個歷史斷面:以冀中平原上的笨花小村的生活為藍本,以向氏家族為主線,表現(xiàn)了世俗煙火與兵荒馬亂的矛盾沖突,是一部厚重的鄉(xiāng)土歷史和抗戰(zhàn)歷史。整部作品都蒸騰在一種濃郁而特別深沉的鄉(xiāng)土文化、地域文化、民俗文化的氛圍之中,從中強烈地透視出農(nóng)民的命運和遭際,尤其是經(jīng)受日本戰(zhàn)火考驗的農(nóng)民的心路歷程。首先,表現(xiàn)為民族命運的自覺承擔。當戰(zhàn)爭還沒有來到笨花村, 這里的農(nóng)民絕大部分都能自覺起來,堅壁清野,準備與日本人斗爭。向文成的夜校是讓農(nóng)民“自覺”起來的載體。瞎話的“支應”,取燈、時令的“脫產(chǎn)”,更有武備的“西行”,都說明這一點。當日軍打來,國家處于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們沉著面對民族災難,勇敢地承擔民族的大難,而不顧犧牲自我、犧牲家人、犧牲家族,是一個一個人、一個一個家庭、一個一個家族,托起了國家的命運。其次,表現(xiàn)為黃土大地的情思涌動。農(nóng)民愛土地,猶如大糞牛耕作就是他的全部宗教。因為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客體”。一代一代人在這塊熱土上耕耘、收獲,積淀了豐厚的文化底蘊,特別是鄉(xiāng)土文化、民俗文化。因為千百年的積淀,這種文化往往具有它的獨特性、排他性和唯一性而存在,如冀中平原上吃睶饹、拾花、鉆窩棚、喝號等獨特的民風、民俗、民情、民意,從某種意義上說,支撐著中國大文化的發(fā)展。這樣的鄉(xiāng)土美學體系的建構,彰顯著鄉(xiāng)土文化的審美魅力和價值取向。這塊黃土地上涌動的情思,凸現(xiàn)作者對笨花、對腳下的黃土、對中華大地的崇敬之情。這種情感會以它巨大的張力,涵蘊鄉(xiāng)土文化的厚重、深沉和博大。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吳延生,淮陰工學院人文系副教授,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① 木齋.與中國作家對話[M].北京:京華出版社,1999.168.
② 張馳,牛素琴.鐵凝印象[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2001.6.
③⑩ 黃偉林.中國當代小說家群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316.317.
④⑤ 賀紹俊.與男性面對面的冷眼——論鐵凝女性情懷的內(nèi)在矛盾[J].成都:當代文壇,2005.(1).70.72.
⑥⑦ 沈陽師大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組.中國當代文學論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63.62.
⑧ 王輝,李軍.穿越文本-20世紀中國文學的兩極閱讀[M].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180.
⑨ 喬以鋼.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的文化探析[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29.
[11][17] 余秋雨.藝術創(chuàng)造工程[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174.167.
[12] 韓春燕.在輕與重之間飛翔——讀鐵凝長篇小說《笨花》[J]. 沈陽:當代作家評論,2006.(5).51.
[13] 張德林.現(xiàn)代小說美學[M]. 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194.
[14] 張衛(wèi)中.新時期小說的流變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M]. 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17.
[15][16] 劉再復.性格組合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62.62.
[18] 鐵凝.誰能讓我害羞[M].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199.
[19] 金燕玉.小說家們[M]. 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207.
[20] 陳駿濤.精神之旅——當代作家訪談錄[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