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7歲。朦朦朧朧的年齡,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17歲時,曾經有一個叫桃子的女孩兒被他深深感動過。
那年我高二,叛逆,孤獨,懶散也寂寞。將要升高三的那個暑假,我對我母親說,如果你們一定要我參加高考,我將永遠不回會到這個家。
母親哭了,她哭了好多次,她跟我說,你長大了,媽沒有能力管你了,你愛咋就咋吧,但媽希望你好!我想,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永遠是軟弱的。
淚水像泉水一樣奔涌而下,我苦苦地笑了,像只倔鹿,我扭頭跑出了這個我生存了17年的家。那個夏天,有散漫舒適的陽光,有安靜流淌的小溪。我肆意揮霍著17歲的青春時光,沒有約束,沒有限制,我做著叛逆少女應該做的一切。
清晨,我踏著葉子一遍一遍數著公路上來回奔馳的車輛;黃昏,我去鎮郊的河畔看男孩子游泳;晚上,和他們一起去小鎮上的卡拉唱歌。我快樂得失去了方向,可這種快樂卻夾雜著眼淚、寂寞和空洞,它們深深地占據著我的心,猶如黑夜一般在一點點侵蝕,吞沒著我。有一天我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于是我知道我厭倦了,像是一片不知去向潸然飄下的落葉。
我回頭看看身后的那一條路,猛然發覺才17歲的我,居然只走了那么一小段,一小段。
我覺得我是應該好好出去走一走了,去一個安靜的,陌生一點的地方。
于是,我一個人背著行囊去了幾百公里以外的伯父家。伯父只身一人住在那座城市里,他是城里某個工程的包工頭,長年住在工地里。為了不再次的寂寞,就在那個暑假的一開始,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工地女孩。我用了最快的時間,最少的話和那些民工大叔打成了一片,我覺得我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沒有歧視,沒有尷尬,只有濃濃的類似于親情的溫暖。
他,便是其中的一個,最小最陽光也最漂亮的一個。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穿著臟兮兮的工服,渾身的泥巴渾身的灰。但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透出了淡淡的不易察覺的剛毅與堅定,像寒冬大雪里一縷晌晴的光。我讀懂了,于是,我喜歡上了他。
他一個人的時候,我會偷偷的塞好吃的便當給他。我知道工地的伙食總不是那么好的。有我在,我總覺得他應該吃到更好的。每次他都很不好意思怕被人取笑,而每次我都樂此不彼。
他總是在別人休息的時候鉆進塵土飛揚的石堆里埋頭苦干,他說那不是勤快,那叫趕進度。我笑笑,其實我喜歡看他在塵土發揚里,那滿是汗水的俊逸的側臉和那高高揚起的黝黑而有力的臂腕,很俊美,很陽剛,很酷。只是他自己從來都不知道罷了。
有一次,我去工地看他的時候,他突然很認真的問我,桃子,你怎么不上學呢?你還這么小?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不上學呢?
他傻傻的笑笑,聽你伯父說的。你不會永遠都呆在這里吧?這不是你,不是女孩子呆的地方啊。
去哪,女孩子也是人啊。我白了他一眼,趁機問: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想知道他的名字,很早就想,可這個明朗的大男孩卻沒有告訴我。他只是微先早點回去吧,你家人會擔心的。有機會就要上學拉。
我抓起一手土就仍過去,我討厭有人跟我討論這個問題。
八月的天氣不是好惹的,特別是中午,驕陽似火,讓人難熬。我好幾次頂著熱毒的太陽去找他,都不在。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他們說他病了,是因為太累的緣故。我時常想著要是我能照顧他該多好呢,可猛然我才意識到自己17歲,其實我什么也幫不了他。
看見他的那個黃昏,我興奮至極。
這一次,他梳洗得十分干凈整齊。一掃以前的滿身塵土,我發現他其實真的很帥氣,很帥,只是在這里當一民工,實在太可惜了。
我說,還好吧?
他還是羞澀的點點頭,謝謝,好多了。
那是一個美麗的黃昏,他沒有做工,我也沒有為他準備便當。我們就這樣在落花流水般的塵土里,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和我一樣,他說他的出走比我早4年。那一次,他以為只要有股沖勁兒,只要堅持他同樣可以活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但現在他才明白,這個社會還是看重學歷的,看重,文化的。沒有學歷和文化,你可以說是寸步難行,只能是打工的命。現在他算是體會到了,可,也晚了。人的變化永遠趕不上社會的變化,很殘酷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里隱隱閃爍著淚花。我很驚詫,但從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是后悔了,他后悔了。
那你打算以后怎樣?我問他。
看看吧!再回去讀書似乎也不太可能了。我沒有這個信心。以后再說吧,也說不定,但起碼要做一件讓我自己過意得去的事,不讓愛我的家人太擔心我吧。也要對自己的未來負責啊!你說對吧?
我低著頭沒有回答他,我有點難過。不是和我的經歷很像,相反我甚至希望他當初沒有離家出走,至少可以不用像現在這樣惆悵。我有點驚訝自己的想法。
他看著我,突然笑笑,還是那種淡淡的笑:沒什么,桃子,你還這么小。有的是機會啊,不是嗎?努力吧!
我迷茫的看著他。我知道我有機會,可我還是不懂什么是機會。可能我真的是很年輕。
離開工地的時候,我抹了抹粘在臉夾上的塵土,我的眼睛濕濕的,一定是被那灰塵滲進去了,一定是。
這個黃昏,我覺得美麗但有些不真實,很迷離,很恍惚。但我很喜歡,因為我喜歡他在我旁邊跟我說話,和我聊天,因為我喜歡他。我決定了,明天我要去問他,問清楚我的機會是什么?我還有嗎?
第二天,我同樣頂著毒辣的陽光來到了工地。
雜亂無章的地面,轟隆嘈雜的機器,橫七豎八的木塊還有漫天飛揚的塵土,熱汗一直順著我的額角忘下滴,在這滿是建筑滿是泥土的地方,我突然覺得自己好渺小。因為我竟找不到他,我竟連找到他的能力都沒有。
很想哭,突然一只手把我拽住了,我一楞,是他。
這么大太陽,你來這里干什么?瘋了你啊?他一把把我粗魯的帶到了休息棚里。看著他緊張的樣子,我很幸福,真的。
你呀你,看這天,中暑了,你說怎么辦?他摘了安全帽,用毛巾浸濕了水遞給我:快敷上!
我看著他在我身邊坐下。他拍拍我肩上的塵土,說,以后沒事別來了,知道沒?這里畢竟不安全。
我笑了,可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我定定的看著他,我感覺到了一只溫暖的寬大的手正一點點地,悄悄抹去我眼角的淚花。我無語,他也無語。恍惚中,我的淚水止住了,一張溫熱的唇停留在了我的臉頰上,他吻了我。
那一刻,仿佛是注定了一般,從我離開家來到這里就注定了一般。陽光漸漸投射進來,淺淺地映射在他的左瞼上。第一次,我覺得世間里的人,竟可以如此朦朧,朦朧得竟如此完美,如此叫人心醉。我想說些什么,但始終沒有開口。只是眼淚老是止不住的往下掉。因為現在籠罩著我們的,除了青春的落寞,憂郁之外,還參雜著太多太多現實的苦悶了。
然后,他輕輕的,靜靜的抱住了我:桃子,回去吧。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回去好好上學,一定要記住啊。好好讀書,你會有屬于你的一切的!
隔著一縷縷透亮的陽光,一絲絲清爽的微風,我聽到了他的聲音。我含淚點了頭,靠在他身上,嗅著他身上被太陽灼曬過的淡淡的塵土的味道,是那么真實,那么真切。我知道這即將是我們最后的告別。
再次見到母親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發覺她真的老了許多。望著驚詫的母親,我感動的笑笑,但我只能說出一句話:媽,我要高考,我要讀書,我要上學!
一年以后,我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實力,終于拿到了大學本科錄取通知書。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混沌的丑小鴨了,我原來也有屬于自己的藍天和白云。
那年的秋天,我如愿走進了大學的校園。和許多人描繪的那樣,那是個鮮花盛開,追逐夢想的圣地,是個活潑青春,充滿朝氣的校園。在那里,我認識了好多好朋友,其中也不乏像他那樣陽剛明朗的男孩子,但我一直沒有忘記他,一直在找著他。可是,寄出去的信卻總如石沉大海般,杳無音信,他是那么不可琢磨。
后來聽伯父說他已經離開了,許是回鄉下了,許是當兵了,許是上外省的夜校去了,誰知道呢。而我仍和往常一樣,讀書,寫作,參加各種大賽,不斷地充實完善自己。正如他所說的,過著我應該過的,更好的生活。
那天,我躲在清晨熹微的陽光里,看著遠處淡淡露出的光線,不禁流淚。我想,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個男孩,一個曾經幫助我,給過我引導的男孩即將離我而去了,消逝了。
只是,他還是否還記得呢,那一個感動的夏天?
有一個女孩曾深深被他感動過。她叫桃子。那一年,她17歲,是一個即將放棄學業,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女。
編輯 朱小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