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璇鈴特別喜歡雨果在一篇短文《石頭下面的一顆心》中所說的一句話:“如果你是石頭,便應當做磁石;如果你是植物,便當做含羞草,如果你是人,便應當做意中人。”璇鈴想,她會是誰的磁石,誰又會是她的意中人呢?
父母雙亡后,璇鈴總那么孤獨,她不肯空守老人留下的舊房,去市區(qū)繁華熱鬧地帶開了間蛋糕店,每逢蛋糕生意淡下來的夏季她才躲去老屋休假,并且習慣在黃昏時分坐到陽臺窗沿邊探看外面景色,算離城較遠的靜地吧?花兒錦簇綻放長久地吸引著她的視線,抬頭仰看,碧藍如洗的天空似一片懸置的大海,她喜歡。通常她還將客廳音響開到最大,聽著如水的音樂旋律緩慢流過心底,寂寞仿佛也被驅散。
某日,如果沒有欣賞出神,如果沒有抖動腳上嬌艷的涼拖,如果沒有一不小心涼拖掉至樓底,璇鈴八輩子都難與一良狹路相逢,當拖鞋砸中人的驚呼聲打亂她思緒,她未穿鞋已急忙奔赴現(xiàn)場。
一良左手舉涼拖,右手捂住額頭包塊委屈地站立,璇鈴囁嚅地問:“先生,你……你受傷了嗎?”
一良剛欲發(fā)火,視線卻定格于璇鈴赤裸的美足,十趾素凈未染寇丹,白如玉,潤如月,光澤飽滿,他產(chǎn)生半秒的恍惚迷戀,竟思維復古地聯(lián)想起潘金蓮VS西門慶的初識,遂脫口而出:古有潘金蓮杖木敲了西門官人,今有你涼拖襲擊我頭。真乃天意啊!
璇鈴暗自埋恨:提那潘妖精作甚,我可是良家婦女,絲毫沒有色誘的企圖。表面她依舊溫言軟語,我送你去醫(yī)院吧。
一良擺擺手婉拒道:我買了保險。
啊?莫非這也有意外賠額?璇鈴讓這句無厘頭的話逗笑了,幽默的男人確實蠻可愛,她定睛細看一良,五官精致,眉眼明亮,黃昏夕陽打在他臉上帥得非常不真實。
兩人對視一分多鐘,一良不知為什么臉紅了。璇鈴眨了眨眼:會臉紅的男人屬于國寶級動物啊!
一良好看的唇線舒展了向上收,笑得爽朗曖昧。
簡單寒暄幾句,璇鈴矜持轉身。盡管遞過一良手里的涼拖,有股奇異熱流從她掌心傳過來,通過她纖細的胳膊直抵肺腑,但她必定要收斂內心漣漪,留給他瘦瘦小小的背影。
而一良瞥見璇鈴馬尾高束剩余的細嫩后頸,莫名其妙干渴得厲害,惟拼命吞咽口水壓住躁狂。
二
半個月后,璇鈴去樓下超市買燈泡。一良走過來,手上拿著一管牙膏,敲了敲她的肩。兩個人便嫣然相笑。
璇鈴沒問一良為何在這出現(xiàn)?生活中充滿巧遇,但此等刻意巧遇璇鈴是明白的,聰明如她知道一良純粹守株待兔,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有無言的關愛,只是她不再傻傻點破。女人太聰明結果反因聰明誤,就像前男友說她犀利的眼神能洞穿他游移的心思,所以四年大學時光,敵不過畢業(yè)前她發(fā)現(xiàn)他腳踏兩只船的動蕩。
買燈泡干嘛?一良問。
璇鈴回過神來,家里的燈壞了,一直沒管,現(xiàn)在想起來了,只是,一個人住,安燈泡這件事……璇鈴看著一良,眼神里有細如蛛絲的期待。
我?guī)湍恪R涣贾鲃诱埨t,仿佛等待已久。
于是,他去了她的老屋。
樓梯上有著老房子獨有的陰暗與灰塵感,但是打開她家門,便一片清涼爽美,整潔的兩居室,窗簾與沙發(fā)是溫馨的粉色碎花,角落里擺著兩盆米蘭,空氣中有一種微微的香,一良感受到璇鈴獨特純真,滿室都充斥優(yōu)雅與暖情。
他幫她換浴室的燈管,他的個子很高,踮著腳都可以完成。
你真高,做什么都不費力的樣子,好羨慕啊。璇鈴說。
你知道我為什么長得高嗎?因為我從小愛伸懶腰。一良笑著說,不信你試試。
璇鈴聞言在他面前伸展了一下,緊身短T恤吊起露出她腰際自得透明的肌膚,一良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
璇鈴先是僵住了,有些意外,隨即很溫順地一動不動。
一良克制自己不讓熱情全部釋放,稍許他道歉自己魯莽,璇鈴好感于他的忠厚誠實,看他頭頂剛換上去的燈泡正發(fā)出明亮的光,照亮了璇鈴一直空曠灰暗的心情。
她見機行事請他吃飯,答謝他換燈的苦勞。
扎進啤酒堆,兩人像久違老朋友般闊談,酣暢淋漓。
酒醉處,璇鈴把前男友的往事嘮嘮叨叨說給一良聽,就像白發(fā)宮女說玄宗,細細追述曾經(jīng),總有一些凄惻的成分。她說:男人是個壞東西。
一良也投入傾訴,他含混說他喜歡過的女子曉米。
璇鈴紅了臉,想:他這樣的男子居然如她一樣似白發(fā)宮女??梢姡瑦矍槭羌嘈氖隆?/p>
三
飯飽飲畢,一良送璇鈴回家,彼此跌跌撞撞地互攀著行走,月光如水映在他們暈紅的雙頰,她甚覺腳疼,應該是新買的涼拖夾到腳了。忍痛熬到接近家門口,她無意呢喃一聲。
一良飛快奪去她鑰匙開門,抱起她閃身進房,替她脫去鞋虔誠地幫她按摩腳底,毫未顧忌她香汗?jié)褡恪?/p>
璇鈴的心瞬間由他捕獲,朋友常調侃孤獨女人的腳底連著心,這刻璇鈴徹底領悟。她任由一良雙手用力適中地按壓,久已塵封的男女欲望恍惚如好多只小蟲爬滿她全身。她摟緊一良,給他最直接的提示,他的唇疾速碰到她唇上,有點迫不及待,這讓她有點沮喪。
璇鈴的床窄窄的,一良身子壓上去,床很曖昧地叫。璇鈴很靜很靜,不幫他,也不出聲,只是緊緊抱住他,像溺水時抱住遠處飄來的那根木頭。
他吻到她的臉,濕濕的,是淚。
從此,璇鈴做了一良的女人。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替代曉米安撫他創(chuàng)傷的情人吧。她想:權當是一次墮落。她想:身體想要,我有什么辦法。她想:孤獨之際需要有懷抱陪伴。
他們盡可能長時間待在一起,璇鈴喜歡兩個人在陽臺聊天的甜蜜,還隱約好奇他藏于記憶中的曉米。
一良說,曉米是他初戀,她是學校最壞的女生,他是最乖的男孩。她跟人打賭再乖的孩子也會愛上她。
一良茫然不知,歡天喜地接受她邀請去梅山看星星。
曉米告訴他:帶我登山吧,我要變成你周邊熠熠發(fā)亮的星星。
他說:你知道壞女孩的誘惑有多大嗎?她的唇像櫻桃,她的頭發(fā)像海藻,還有她的腰像炊煙一般……他們在山頂翻云覆雨,曉米令他完成男孩到男人的轉變,他淚光盈盈地吻她,發(fā)誓要娶她,她則不屑一顧:傻寶貝,我要去巴黎,等發(fā)財了回來找你……
一良不再講下去,使勁吻璇鈴。即使璇鈴很想知道結局,或者他再沒得到她,或者他娶了她,然后呢?
一良把璇鈴吻成一根融化的冰棍,然后一點一點把她吃掉。璇鈴很想藏進他懷里,把自己頭臉埋在他臂彎里,嫵媚撒嬌:親愛的,美妙極了。可是,她什么都沒說,她怕自己僅是這痛苦男子的一味藥,或者干脆就是麻醉劑。
哪怕扮演角色,璇鈴同樣要甘愿做足戲份。她將長直發(fā)燙成大大的卷,它們散在身后,風情萬種地招搖,她更踩著纖細尖端的高跟鞋,穿著飄逸露背裙出現(xiàn)在一良面前。
一良瞇了眼睛,好久,才說:干嗎這樣?
璇鈴走到一良面前,長長的右腿盤到一良腰上,口吐蓮花:親愛的,讓我也變作你的星星。
那天,璇鈴與一良極盡纏綿,她的淺吟低唱回蕩悠長。
四
晚夏悄來,璇鈴的腿總無緣無故地疼,她開始每天皺著眉吃鈣片。她不愛吃那東西,像是嚼骨頭渣子??墒菦]辦法,醫(yī)生說缺鈣,最好每天喝牛奶。璇鈴怕麻煩,取牛奶、啟封、倒出……她想還是藥片抓點往肚里吞方便,再說自個兒又健忘,牛奶劃破包裝都忘記喝。
周末逛街,璇鈴相中一款旗袍,標價1228元,她考驗式地拉住一良:給我買下吧。
一良笑了,說:懷舊風早吹盡了,甭趕這潮流。買點現(xiàn)代氣息的時裝裙好看,乖啊!
璇鈴心里涼了一截,她勉強挪動步伐。
她承認一良是個好男人,幫自己穿鞋脫鞋按摩腳底,以紳士姿態(tài)侵占她芳心,可在旗袍購買是否花錢的態(tài)度,吝嗇得令璇鈴耿耿于懷。
但欲望一旦被點燃,便以燎原之勢燃燒起來。她暫且無法藏住身體的開放,一良給她身體帶來的快樂感覺,變本加厲地席卷而來,讓她身不由己。深夜,再次歡愛結束,璇鈴趴在一良身邊輕聲問:曉米,后來怎么樣了?
一良手指掠過璇鈴瘦瘦的蝴蝶骨:她像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一樣,會說流利的法語,穿國際化的旗袍,她送我一塊高級手表,警世我別弄得跟情圣似的,這年頭,誰離開誰都得活著。再后來,她守了寡,我娶了她,卻從不碰她一根指頭……
未等一良說完,璇鈴的淚滴滴落到他胸口,她絕望自責:終究是做了潘金蓮;終究是一段難以恒久的私情野愛。
五
璇鈴突然就從這座城里消失了,關閉蛋糕店,簡單向朋友員工說明理由,便呈半隱居狀態(tài)。
一良去物業(yè)查,那套老房早已低價轉讓了。茫然四顧,一良才知道他基本上對璇鈴了解少甚又少。
一良不知道去哪里找她,他束手無策,他不知道怎么告訴她:認識她之前,曉米已經(jīng)出了車禍變成了植物人,三個月后,她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更沒辦法對璇鈴說:他之所以不給她買旗袍,是因為,他實在不喜歡女人穿旗袍,容易聯(lián)想曉米,他決定重新生活。他深信他的寵愛,會比旗袍給璇鈴更妥帖柔服。
第二年夏天出奇地熱。一良去海邊洗浴吹風。突然有個女人叫他,她說:你是一良吧,我在璇鈴那見過你照片。
他急急地問:你認識璇鈴?女人的眼神黯淡下去。
一良站在璇鈴面前時,她坐在輪椅上,大腿以下部位空蕩蕩,曾華美潔凈的雙腳因骨癌動手術活生生被砍斷,好多五顏六色、繽紛多彩的涼拖和高跟鞋擺放于顯眼的擱架上。
她歇斯底里地叫他滾,扔抱枕甩向他,她怕他看到自己的殘缺。
他抱住她,哭得不能自持,他說:知道嗎,你不是壞妖精,你是我的天使;你不是星星,你是太陽,四季都照耀我,還要繼續(xù)照很久很久啊。
璇鈴沉默不語,只慢慢地滑轉輪椅,指著排排涼拖里最亮麗的一雙,吩咐一良把它放到陽臺去晾曬,天空沒有陽光,風云突變,轉眼席卷走兩只涼拖。
璇鈴睜大眼看著,看著,一臉的脂胭淚。
一良心灰意冷,正惆悵走到樓梯的時候,璇鈴叫,別離開我,就在這里,陪我一輩子。
一良幾乎奔跑過去,緊擁她入懷將下頜抵在她發(fā)頂,狠狠地點頭。
(編輯: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