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火車站在我的印象中總是在夏天澎湃著擁擠。只有一次,我經過這里,在飄著小雪的清晨,空氣凌亂寒濕,像一個人無法擺脫內心的一場低語。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那個男孩子,意外地陡生愧意。而此前,我從未曾為此有過絲毫的不安。在我看來,整個事件如此自然,我和他,兩列沒有過錯的火車,相遇,穿插,相互并不會為彼此留下彎折的痕跡。
在2002和2004,我兩度走在沈陽夏口的浮塵里。兩次進修好像都沒有明確的目的,但是它們印痕分明地鐫刻進我的命運。我喜歡沈陽的夏天也是沒有目的的,好像我自以為是地相信,沈陽的黃昏有一種類似妖魔的霧氣,和一股恍惚來自文字的幽昧氣息。文學院所在的西瓦窯距沈陽南站如此之遙,使我的到達和離去挾帶有滑稽的隆重意味。
13點47分,從沈陽開往營口的火車每天僅此一列。開車前十分鐘停止檢票。13點15,我從出租車上下來,拖著一只灰色行李箱進入售票大廳。在長長隊列的尾巴處探首探腦地忍耐了十分鐘,終于恍然大悟,跑到前而尋找求助人選。我挑中了這個排在第四位的男孩。后來我想,所謂宿命,總是在這樣貌似無意的選擇中發(fā)生。昨天,我在網上瀏覽新聞,一句質問忽然刺入我的眼睛:“為什么受傷的總是大學生?”我登時張口結舌。
當時我選中這個男孩肯定也是因為他看上去是個在校或者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與這個隊列里其他人相比,他顯然最接近我的信任指數。為什么受傷害的總是大學生?前幾天,我無意中看到一場電視中的騙局追蹤,那個被騙走手機然后說曾經被騙子的話語感動的也是個大學生。他們因年輕而充滿溫情,因前程高遠而樂于施憫。總而言之,他們從書本上沒有學會冷漠和拒絕的本領。而我為了喚醒并加重他的高尚感受,開口稱他為先生。他接下來我遞過去的20元錢,神色坦然,這讓我安下心來。望著他俯近售票口,我不禁吁了口氣,取手機查看時間。當我抬起頭來,他已經消失不見。我心頭一冷,急忙追向出口,卻被他從后面拉住。接下來我和他被一道共同的選擇題難住了。經過仔細回想,我確信自己絕未說過請他幫忙買兩張票。那么這多余出來的一張票該如何處置?我和他一時都不知所措。每張票售價12元,也就是說,他剛剛為我墊付了4元錢。而我,損失了8元。這時候一個更年輕的女孩,他的女朋友,氣鼓鼓地把他扯到一邊:“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到底是什么意思嘛?!”男孩吶吶不能成言。我攥著這兩張火車票,站在原地猶豫了幾秒鐘,還是匆匆趕往檢票口。
兩年后的冬天,我再次獨自走過沈陽南站,突然被自己內心的柔軟洞穿。而此前,我以為自己占據了永不言敗的立足地點。在這個事件中,錯不在我.并且我損失得更多。這個男孩子是無辜的,然而我也無辜,問題的核心僅在于彼此的錯認。這種說法不夠準確,應該說,問題出在對同一事物的兩種解答,一道單項選擇題,分別被兩個人冠以不同的答案。在我,是1;在這個男孩,是2。他確信選擇2才是對的,當被告知答案錯誤的時候,他露出了羞赧虛弱的神色。是什么催促他選擇了這個數目?他身旁的這個女孩,她單純,任性,易喜易怒,他每次都要買上兩張票,呵護追隨在她左右。是這樣的習慣和潛意識構成了一廂情愿的理解和認定?他不知一個女人到了我這般年紀,獨行于世已成為必須即使回溯到十年以前,我身邊也沒有這樣一個同行者,可以時時刻刻,用寵愛將我耐心包裹。我一度假裝視而不見的事情,被一個清冷的早晨突兀推舉:在此后的旅途中,這個要比我小上十歲的男孩子,為幫助過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而不得不反復經受小小刁難和嚴厲指控,他為此衍生的苦惱和對人世的懷疑,將不僅是失掉的4元錢那么簡單。而僅僅因為4元錢,一個自以為精明的女人,要意外地遭受多少內心的責問?
一張派不上用場的火車票,我隨手放進包里。此后它多次在我視野中現身,它是惟一的,因為缺一個“M”形的缺口,使我第一次相信完整無缺竟也會是缺憾的一種。一張過去時態(tài)的火車票,如果沒有經過剪票,它的背后,也許絲絲縷縷地牽扯著某些事情?其它的車票都交到了會計那里,只有這一張,始終留著,因為不曾使用過,在感覺中它還是新的;但它又分明是“舊”了。像我們心底的某個故事,不可避免地被時光磨蝕了光澤,無論它是否真切地發(fā)生過。
(特約編輯:羅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