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碑

1

市教育局副局長范紅旗在醫院和他父親說話時，他的手機振動，是鄒局長的電話。讓他馬上到局里，說有一個緊急會議。鄒局長又問他是不是讓局里派人照看他的父親。有困難，你就說，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嘛。范紅旗撂下電話，琢磨著鄒局長的話，總覺得這最后一句話，好像是話里有話。

原來在范紅旗原來工作的海景縣，發生了一起集體中毒事件，一所中學的五十多名學生，因食物中毒，全被送進了醫院。局里決定，馬上派一名副局長帶隊，前去現場處理。會上鄒局長提了想法，考慮到范紅旗曾在海景縣工作過，人熟地熟，盡管他不負責這方面的工作，建議還是由他帶隊。

鄒局長坐的位置正好反光，他的眼鏡片亮閃閃的，直晃范紅旗的眼睛。鄒局長還有半年就要退到二線，局里誰都知道，他在悄悄地培養自己的接班人，今天將這么重大的事情交給范紅旗去處理，莫非鄒局長是要有意在眾人面前樹立范紅旗的威信，把范紅旗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做一次與眾不同的展覽？

范紅旗望著鄒局長的黑發，快速地做著分析，他不認為這是給他一次展示能力的機會，相反極有可能這是要把他往泥里踹，要讓他惹上一身騷的一招棋。范紅旗非常清楚，這件事肯定會牽扯到很多人，比如給學生提供盒飯的人的背景等等，這件事說鬧大就鬧大，要是再死了人，甚至有可能還會轉變成一個重大事件。誰具體去管這件事，誰就會擔上大責任。這種事就像一個爛泥塘，只要把腳插進去，就輕易拔不出來，即使拔出來，也會沾上一腳一身的污泥。其實這件事，本應屬主抓“體衛口”的王副局長管，可王副局長明明在座，鄒局長卻偏偏要漫過王副局長，讓他去抓，而且還打出了他曾在那里工作過的這張牌，這能叫人信服嗎？再說全局的人都知道王副局長和鄒局長是多年的搭檔，鄒局長這樣做，顯然是在保護王副局長，這里面可是大有文章啊。

范紅旗迅速做出了回應，他直視著鄒局長說，沒困難，事不宜遲，我想現在就帶人趕赴海景縣，人命關天呀。

由于范紅旗毫不猶豫的立刻表態，再加上事態緊急，所以會議馬上就散了，范紅旗立刻帶人乘坐一輛白色尼桑旅行轎車出發了。臨開車前，鄒局長握著他的手，很帶感情地說，這一趟你要辛苦了，有問題，立刻跟我聯系。

范紅旗感到局長的手有些涼，他納悶，天這么熱，他的手怎么這樣涼呢？像剛從冰柜里抽出來。范紅旗在心里想著這奇怪的涼手，嘴上卻很尊敬地說，到了之后，我立刻與您聯系，我聽您的指示。鄒局長很滿意地點點頭，神態有些意味深長，而且耐人尋味。

汽車開起來，但就在車輪開動的那一瞬間，范紅旗已想好了雙腳拔出“爛泥塘”的辦法。他是有把握的，他會很快坐著這輛白色的汽車，一塵不染地回來。

2

海景縣教育局局長趙強過去是范紅旗的副手，范紅旗仍沿用過去的叫法，叫他小趙。范紅旗之所以這么做，是想讓趙強感到，他這個上面來的領導和他關系還和以前一樣，讓趙強松弛下來，人只有在松弛的狀態下，才能表現真我，才能說實話。

范紅旗說要先去醫院看孩子。趙強建議還是先休息一下，吃了飯再去。然后把聲音又往下壓了壓說，學生中毒的事不像上報的那么厲害，就是幾個孩子天熱鬧肚子，一個說肚子痛，其他的也都說肚子痛。但范紅旗還是堅持要去醫院看一看。

到了醫院，非常平靜，沒有一點出事的跡象。但范紅旗看得出幾個學生家長表面看上去挺自然的，但還是流露出一絲不安，好像在掩飾著什么。憑直覺，范紅旗感到事情沒這樣簡單，但他還想做最后的試探，于是就故意與趙強走到前邊，與眾人拉開了一點距離，他小聲地說，說實話吧，這樣對我對你都有利。趙強樂起來，雙手摸著腰上的皮帶，說，老領導，你把我當成小煤窯的礦主了，欺上瞞下？我可都是說的實情。

回到縣教育局，進了會議室，范紅旗讓趙強又重新做了匯報，同時又指示局辦秘書做了記錄。范紅旗想得非常周到，他讓參與本次事件的每個人都發了言，并做了記錄。公事公辦時必須要落有文字上的東西做憑據，還要內容公開詳盡，否則就會落人以口柄，這是范紅旗多年摸索的經驗。當然事情發展的方向對于他非常有利，他已為下一步拔出雙腳埋好伏筆。

晚上，范紅旗他們簡單地吃了飯，趙強帶著人剛走沒有十分鐘，范紅旗的手機又震動了，是市日報社的編委、新聞部主任霍山打來的，約他見個面。

霍山的父親是范紅旗的父親走上革命的引路人和老上級，更是父親的知己。由于父輩的關系，年輕的時候，范紅旗和霍山經常往來。后來霍山的父親去世了，他與霍山的聯系也就少了。

但范紅旗有耳聞，霍山現在在市里的活動量非常大，據說他到市政府，可以隨便推開任何一間辦公室的門。但是他找我又到底是什么事呢？海景縣的事連霍山都知道了，看來事情遠沒有看到的那么簡單。

范紅旗在屋里來回踱著步。看來不撤出這件事對他很不利。官場如戰場，想打勝仗，就要會撒謊。于是，他馬上給妻子淑蕓打了電話，詢問了一下父親的情況。淑蕓告訴他，父親身體還是虛弱，大夫說還要住一段醫院。聽罷，他才放了心，囑咐淑蕓隨時跟他聯系。

隨后他又給鄒局長打了電話，將他在醫院看到的及趙強的匯報重又復述了一遍。鄒局長只是啊啊的聽著，但沒表態，這更加驗證了他的推斷——在這太平無事的表面之下，極有可能暗藏著漩渦。隨后他在快撂電話時，語氣很隨意地說，剛才老婆來了電話，說父親的病不輕，她一個人應付不了，既然這里的情況沒有這樣嚴重，我想回去……他正要做深一步的說明，沒想到鄒局長非常爽快地說，那你就回來吧，父子情深人之常情嘛，這樣吧，留下局辦主任，再做深一步的調查，下面的事局里會再做安排的。

范紅旗撂下電話，他沒想到事情如此簡單，于是又有些猶豫，難道自己想得太復雜？

由于范紅旗提前都做好了鋪墊，所以很容易地就從海景縣像孫猴子一樣脫了身，轉天他果真就一塵不染地回到了市里。他沒回家，而是先去局里，與鄒局長見面，鄒局長只是說他辛苦了，讓他快一點去看父親，別的什么也沒提。范紅旗才又趕去醫院，可沒想到父親竟出院了。他心急如焚，一來不知父親的病怎么樣，二來他是打著父親病重的幌子回來的，父親這樣一走，豈不讓他在鄒局長面前有撒謊的嫌疑。

他氣呼呼趕到父親家時，父親正精氣神十足的坐在床上，而淑蕓卻告訴他說昨晚你剛來過電話不久，你們鄒局長就來了醫院。

范紅旗一驚，不明白鄒局長突然來醫院的目的是什么，又為什么剛才與他見面時不說一聲？范紅旗知道，局領導班子不久將有一次人事調整，現在人人都像踩在地雷上一樣，邁錯一步，都有自毀的可能。憑直覺，范紅旗認定，鄒局長夜晚探病，對他是兇多吉少。

臨走的時候，父親讓范紅旗找一個人：賀壽才，是父親革命時候的生死之交。

3

第二天，范紅旗去找霍山。路上，他就想好了，不主動提海景縣的事，少說話，晚說話，還有就是盡量不說現在的人和事，這一直是范紅旗為人處事的準則。

但沒想到見面后，霍山先提起了海景縣的事。據霍山講，縣政府某領導的親屬是開飯店的，縣里所有小學的學生午飯都由這家飯店承包了，但縣政府里有人與這位領導有矛盾，想借這件事搞垮對方，見這件事被壓下去了，心不甘，暗中運作，讓某些學生家長來找報社，想把這件事擴大，鬧大，以此達到另外的目的。

這樣的情況，早在范紅旗的預料之中。現在霍山告訴他，他一點都不吃驚，他只是在琢磨霍山告訴他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

范紅旗盡量把語氣放輕松，笑著說，你怎么什么都比我還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

霍山說，我知道很正常，你不知道也很正常。你剛調到市局的時間不長，身邊還沒有你自己的人，你聽不到最真實的東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霍山還說，整個社會就像人的七竅一樣，表面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名稱不一樣，樣子不同，功能不同，但實際上它們是相通的，都是連著的，嘴里吃辣的嗆著了，眼睛也會流淚。我不過就是那“眼睛”罷了，看得多一點，敏感一點。我就是那吃了辣東西的“嘴巴”的反應，光流淚，嘗不到味道。

笑過之后，霍山嚴肅起來，咱們的爹是生死之交，所以咱們之間不說客套話，“中毒”這件事，我聽你安排，你需要我幫忙，我肯定會幫你，你要相信我。

范紅旗表示感激，但隨后又說，雖然我已不負責這件事了，但還是教育局的事，還請你老兄多支持多配合啊。

霍山見范紅旗神色有些疲憊，也沒多說，慰問了一下他父親的病。

但在范紅旗將要告辭時，霍山叫住他說，他有個朋友的孩子想到市一中上學，學習成績還不錯，當然離重點中學的分數還差點，想讓范紅旗給說個話。

范紅旗覺得霍山找他辦這樣的事，有些奇怪，憑他霍山的能量，這是小事，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怎么跟他張這個嘴？范紅旗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對突然來到他身邊的事和人，他都要問一個為什么，在沒有完全把霍山突然跟他走近的情況摸清楚之前，他是輕易不會做出什么實質性反應的。

于是范紅旗搪塞了過去，霍山也不再往下說，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依舊滿臉笑容。

這時候，一個記者進來，在霍山耳邊說了幾句，然后將一個信封放在霍山桌上。那記者出去后，霍山從信封里掏出一張卡，笑著說，還像小時一樣，我們有了好東西，見面分一半。范紅旗不要，霍山佯裝生氣，說上學的事辦不辦隨你，這卡跟上學無關，算我給你家老爺子買的營養品。霍山這么一說，范紅旗也不好再推了，霍山笑了笑，樣子高深莫測。

沒過兩天，霍山又給范紅旗打來電話說晚上請他吃飯，順便見一個人，說你不是想找一位姓賀的老人嗎，這頓飯吃了，人你就找到了。

范紅旗真是嚇了一跳，這霍山簡直就要成精了，連要找賀壽才的事，他都知道，可是這件事，他并沒有和誰說過。

霍山開車接他走。到地點后，范紅旗沒想到見到的竟然是賀壽才的女兒，賀芳芳。

三個人落了坐。在聊天中，范紅旗知道了，原來這個賀芳芳現在正搞留學中介的生意，也就是把正上高中二年級的中國孩子送到外國去上學。

賀芳芳舉起酒杯對范紅旗說，范局長，我現在也算搞教育了，來，咱干一杯，往后可要相互照應呀。范紅旗忽然覺出來，賀芳芳今天和他見面的真正動機是什么。他的心里有了一種新的警惕。

4

海景縣學生中毒事件，正像范紅旗預測的那樣，根本沒有完結，不光是有學生家長到報社反映問題，還有人給市里寫了信，說要徹底揭發這件事情的黑幕。又由這件事，牽扯出了幾年前縣教育局有人和鄉里的人聯合做手腳，把一個農村考生考取農校的錄取通知單扣住，讓另一個沒參加考試的人去報道。

本來這件事和范紅旗沒有任何關系了，他已經雙腳拔出了爛泥塘，但沒想到市局領導班子重新做了工作分工，由鄒局長提議，讓范紅旗抓“體衛”口，這樣中毒事件，又重新飛到了他的身邊，并且比過去麻煩還要大。也就是說，這次有人要讓他的雙腳重新插入爛泥塘里，這次他是想拔也不能拔了，他要名正言順地在這爛泥里跋涉。這讓范紅旗總感到自己在身不由己地被人擺布與玩于股掌之間。

他想下把賭注，豁出去了，要實事求是地把這件事在陽光下操作，但就在這時，霍山給他打來電話，用話暗示他，此事不是一個人的事，是集體的事，千萬不要有“兒童行為”，要“顧大局”。范紅旗聯想到前不久，他在去海景縣了解中毒事件時所經歷的那種風平浪靜，不能否認，在那次他去海景縣之前，可能就已經有人替他做了另外的操作，做好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鋪墊。

就在范紅旗正在苦思苦想，琢磨下一步該如何安全地邁步時，淑蕓突然給他打來電話，說爸爸可能不行了。當時范紅旗正在鄒局長的辦公室里，聽鄒局長對他第二次去海景縣的工作囑咐。

范紅旗放下手機，對鄒局長說，我父親可能……不行了。

鄒局長愣了一下，似乎無可奈何地說，我現在再不讓你走，那就屬于不仁道了，你會罵我一輩子的，我可不想讓人罵我小人、惡人呀。

范紅旗不知道鄒局長說這一番話是什么意思，站在那里沒動。鄒局長朝他一擺手，你快去吧，這里的事，回頭再說，到醫院后，馬上給我來個電話。

范紅旗知道鄒局長話的意思，所以趕緊接過話頭，說，只要我爹沒大事，我回來就走。

但是范紅旗去不了海景縣了，當他一頭大汗地來到醫院時，發現父親已經停止了呼吸。喪事讓范紅旗幾天沒合眼，得了一場大病，血壓久高不下，一直不能上班，請了病假。海景縣學生中毒事件，再一次非常順理成章地交給了別人，范紅旗在有意無意間，又一次做了一個旁觀者。

范紅旗在家修養時，他女兒給他說想在高中畢業后出國上學，但又心里沒底，怕考不上，想讓爸爸想想辦法，走走關系。范紅旗停下手里的活，然后抬起頭，問女兒，這件事你還和誰說過？女兒說沒呀，誰也沒說過呀！

范紅旗知道女兒不會說謊。但就在三天前，霍山給他打電話，在快撂下電話時，好像是很隨意地勸他得想辦法把女兒送出去，還向他表示，有這想法告訴他，大家一起想辦法，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沒想到，女兒今天還真跟他說了。范紅旗感到心里一緊，這真是太可怕了，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甚至是家人的生活，乃至腦子里的想法都能被人知道，都被放在了人家的顯微鏡下。

5

眨眼間三個月過去了，這期間發生了許多變化。當然最大的變化，就是范紅旗當上了正局長。因為在父親去世后，他巧借機會，非常適時地請了假，沒有參與到那場因“中毒事件”而引發的權力角逐中，所以在后來“一把手”的安排上，他這個排在最后的副局長卻占了先機。

這件事讓范紅旗堅定了一個信念：那就是無論到何時，絕不能輕易出手，能慢走一步，就慢走一步。只有慢，才能看清形勢。慢，在許多時候，是意味著快。他在心里慶幸自己，也佩服自己。

一天，范紅旗接到了賀芳芳的電話，她低聲地說，她的父親賀壽才也去世了。范紅旗、賀芳芳要遵照兩位老人的遺囑將他們葬在一起。

霍山也參加了埋碑儀式。范紅旗沒想到，現在霍山和賀芳芳兩個人話不多，但顯得特別默契，舉手投足間好像就已經把話說完了，看樣子已經有了很深的交往，那關系已是非常不一般。

范紅旗突然表明自己的態度，說，我的女兒沒要我的一分錢，也沒讓我托人走后門，自己考上了公派留學。我女兒知道了爺爺的事，她哭了，說爺爺是君子，我不能利用爸爸的職務為我謀利，讓我爸爸成為小人。

一旁的賀芳芳臉紅了一下，面露不悅，但還是頻頻點頭，夸范紅旗的女兒好。

霍山接過話頭，話有所指地說，我們也沒有做太出格的事呀，我們還是很穩重的，我們不是君子，也是準君子，對吧，范局？

一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了。就在這時，霍山的手機響了，霍山接完電話，扭過頭，忍不住對賀芳芳說，頂。賀芳芳點點頭，爽！

范紅旗站在旁邊，聽著兩個人像暗語一樣的對話，真覺得自己像一個局外人。這時候，范紅旗突然想起霍山再也沒跟他提過那個學生上學的事，他想以霍山的能量，應該是能辦成的，但為什么一見面就跟他提這樣的事，可只是提了一次，至今再也沒說過，一字都沒提過。現在范紅旗想來，也可能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是霍山給他出的一道選擇題，看他怎樣解答罷了，以此來判斷該如何跟他相處。

這一刻，范紅旗感到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現在他才感到辦公室里的那張辦公桌太小了。

（原載于《人民文學》200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