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恩,男,湘西人,在《民族文學》《文學界》《山花》《聯合文學》《飛天》等發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若干。作品曾入選多種選本。湖南省作協會員。
一
豬來窮,狗來富。這地方的諺語據說很靈驗的。倘若有一只無主的狗,厭倦了流浪,在一個清晨來到一家農戶的門前,搖著尾巴微笑著向主人納款,這是一個十分利好的消息,預示著這家人要發財,消息傳開去,全村子人都要來道喜。來的倘是一頭無主的豬,則全家人必定要誠惶誠恐找巫師禳災祈福,因為接下來的一年,只怕這家主人要走霉運。
然而貓呢,諺語不說,鄉下人也無從得知。
秋菊大清早撿了一只貓。
秋菊那天醒得很早,醒過來后,再也睡不著了,天有些冷,山上特有的那種浸入內心的寒意既清醒又濃稠,容易把僅存的一點睡意全部趕跑。秋菊習慣性地往左邊摸去,摸了個空。喬順外出打工已經幾年沒有回家了,倘若喬順在家,還好好兒地睡在她的身邊,她會很容易地再次沉回夢里去的。以前也有過天不亮就醒來的先例,但那時喬順在家,睡不著了,她就把喬順推醒,兩個人把舊功課再溫習一遍,弄出一身汗,就又沉回夢里去了。
秋菊睜著兩眼,倚在床頭,心里估摸著要多久天才放亮。這時就聽到柴門咯吱咯吱地發出了一些聲音。秋菊一開始以為有人扒拉她家的門,她家是一個獨門戶,孤零零住在這大山之中,離大寨子少說也有一喊的路程呢。這樣一個獨門戶,深更半夜來扒拉柴門的會是誰呢?秋菊把寨子里沒有出去打工的男人都默了個遍,到底還是猜不出是誰。寨子里,挖絕戶墳的人沒有,扒寡婦門的還是有幾個的。秋菊不是寡婦,喬順還好好兒在廣州打工呢,那些男人撞著機會就敢問她一個人守家怕不怕,問她想喬順了怎么辦?她不惱,也不去迎合。她能怎么辦?想了,就把男人在家時的一顰一笑想起來,把兩個人做的事兒像放電影一樣在大腦里重放一遍,再不然,就把被子摟在懷里,夾在胯下,把被子喊成喬順。反正辦法多得很,用不著那些臭男人操心!可是那些男人不死心,悄悄央求她,讓晚上留著門。有的說了說了,全當風吹過,并不是當真要來。有的則當真來了,用貓爪子一樣的手扒拉她家的柴門,扒拉得嚓嚓響。她不理,也不怕,門用戽桶杠子抵著,扒拉不開。就算扒拉開了,她枕頭上壓著的菜刀磨得雪亮,任誰也占不到香癮去。門扒拉不開,喊又沒見答應,那些饞貓樣的男人也就死了心,嘴里咕噥著,留著吧,留著你那身好肉去腌酸菜!她躲在被窩里,咕咕咕地笑得全身發抖,心想腌了酸菜也不給你,饞死你,氣死你!
也有相信了扁擔要綿,女人靠纏的道理,死賴著不走的。這樣的男人,罵不得,一個寨子里活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要是罵得刮毒寡義了,以后還怎么見面?有事了還怎么求人?秋菊有秋菊的辦法,用喂豬的盆子裝了一盆子豬潲水,隔著柴門向外面澆去,淋淋漓漓地澆了那男人一身。畢了,還要柔聲柔氣地對外面的男人說,他大伯,你要吃得下這豬食,我就開門給了你。一來二去,那些男人也覺得沒意思,再也不來了。
有人扒拉門,秋菊沒給人好臉,可要是好久沒有扒拉門的聲音了,自己倒是動了些念想。女人三十,要身段有身段,要臉蛋有臉蛋,正像四月間豐水季節的水井,咕咕嘟嘟冒水,咋不想呢?想了,夜就拉得更長了,長得像山下的臘爾堡河,上下沒個盡頭。有好多次,她甚至想,如果再有人來扒拉門,她就悄悄兒把抵在門后的戽桶杠子給撤了,讓他進來,給了他。
有一次趕場,她給喬順打電話,瞅著左右沒人,她對喬順說起了獨守空床的難受。喬順在那頭開玩笑似地說,你這個蠢婆娘,打野食都不會?她哭了,說,狗日的喬順,我是你婆娘呢。電話那頭就噤了聲,好久才嘆口氣說,老婆,我是實話呢,實在捱不住,我不怪你!我在外面捱不住時,也打野食。她就知道男人是當真了,也明白了,男人在外頭沒守住,男人也不要求她守。
但是真動心,還是在納茍來了以后。家里喂著的豬娘“吵”了,她去鄉獸醫站趕豬郎公,獸醫站就只有納茍一個人,養著一頭巴克夏種豬。納茍趕著郎豬來了,也不避她,兩個人看著豬轟轟烈烈地做那事,她的臉發起燒來。納茍說,嫂子,你臉紅什么,你和大哥又不是沒有做過。她本來想罵罵納茍,可是納茍是她請來的客人,怎么能罵呢?可是納茍臉皮也太厚了,不罵罵倒顯得自己像是也跟著臉皮厚似的。于是就不咸不淡地罵了,說,死納茍,你是頭豬。納茍挨了罵,不惱,說,我是豬,我是上面那頭,嫂子肯不肯當下面那頭?她的臉更紅了,卻不知道要說什么。豬做完事了,她就給豬打了兩個雞蛋,犒勞它。豬的主人呢,一碟黃豆,半斤包谷燒酒也就招待了。吃飯時,納茍不滿意,說,嫂子,豬都吃了雞蛋,我卻吃黃豆子,莫不成人不如豬?她大著膽子回答說,納茍,公豬做事傷了神,流干了骨髓,當然該補一下身子,你什么都沒有做,也要補?秋菊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發燒,像是在灶門口烤了一晌的樣子。納茍看著她的眼睛也有些特別,水汪汪的。看樣子,晚上納茍會來扒拉她的門。那夜她一夜沒有睡安穩,豎著一只耳朵聽,可是門卻一夜沒有響。
當第二天納茍趕著那頭巴克夏來時,她再也沒有給他好臉色。納茍以為是她怪他說葷話,便不敢做聲了,那頭牛高馬大的豬郎好像也懂得主人的難堪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做完,哼哼唧唧地讓主人趕著下山去了。
秋菊就有些傷心,甚至還覺得那份心快死了。只是晚上一個人睡在床上,聽著門外松濤的嘩嘩聲時,不免要罵那悖時砍腦殼的納茍,罵他勾惹了她,把她的心攪得亂七八糟,罵他把自己惹癲了,卻又不懂味,罵他不是男人。
扒拉門的咯吱聲還在繼續。秋菊沒來由地臉上發起燒來,秋菊想,會是誰天要亮了才來扒拉她的門呢?寨子里的男人不會這樣,一喊的路,兩袋煙的工夫提腳就到,要來上半夜也就來了,再不然下半夜也就來了,不會在要亮不亮的這個時候來。這個時候來,天亮了,眾目睽睽之下,怎么從這屋子里走得出去?秋菊心里就隱約往那個獸醫身上想了。鄉上離這山上蠻遠,要走兩三個鐘頭的路,扒拉女人家門的事兒,不過半夜是不好出來的,半夜里出來,再走幾個鐘頭,正好是這時辰。這么想著,女人心里那一團火旺得幾乎要把蓋在身上的被子燒成灰了。女人定定神,盡量控制著自己的呼吸,披著衣服就起來了。
女人悄悄地搬開抵門的戽桶杠子,輕輕地把門打開,寒意和曦光一起呼啦啦擁進屋來,女人打了一個寒噤。
門外,一只小貓哆嗦著,圓圓的眼睛央求地看著她。
二
那只灰褐色的小貓好像回自己家似的,勾著頭,邁著八字步歪歪斜斜就進來了。秋菊心想這是誰家的貓呀,這么早就串門來了。秋菊一開始不相信自己撿了一只貓,貓這東西東游西蕩沒個定處,鄉下人把喜歡游蕩的人叫做貓兒腳是很有道理的。還有一句話,說是好狗管三家,好貓管三寨。秋菊想這可能是一只能夠管三個寨子老鼠的貓,到她家里來,不過是巡視一番而已。家里老鼠猖獗,來一只貓管管也好。雖然這是一只貓崽,可是有了貓的氣味,老鼠就不敢那么猖狂了。
天還沒有大亮,秋菊又上床睡覺。接下來她又夢見了喬順,喬順把她抱得鐵緊,兩個人纏綿了好久。近來秋菊做這些春夢是越來越頻繁了,夢里的情境也越來越飄渺,連喬順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只是她心里感覺那夢里的人是她和丈夫喬順。春夢是不得長久的,在高潮的剎那往往驚醒,醒過來,秋菊感覺自己渾身燥熱得難受,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
那只貓還沒有走,趴在火坑邊好像是睡著了一般,濕漉漉的皮毛還沒有干。小貓聽見響動,抬起頭看了她一下,又無力地把頭垂下來放在爪子上。小貓不時哆嗦一下。秋菊想小貓一定是被凍著了,山里的夜,雖然已經初夏了,可還是冷得慌。秋菊趕忙到灶門口抱了一捆松針,在火坑邊點燃,左手把小貓攔腰抱著烤火,右手伸到火上去,烘得手心燙得挨不住了,就去摩挲小貓的毛。小貓很溫順,由著她撫摸。多半個時辰,小貓身上才烘干了,那皮毛變得滑溜起來,摸起來手感特別舒服。小貓有了一點精神,抬起清澈的眼睛,感激地看著她。秋菊心里動了一下,一腔水一樣的東西從心里漫了上來,輕輕地晃蕩。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女兒的眼睛也是那么明亮,那么清澈。女兒在鄉上的中學讀初中,半個月才能回來一次。她把小貓抱起來緊緊貼在自己的懷里,心里竟然一下子踏實起來。
做早飯的時候,秋菊特意把一點兒干魚燉了,燉得軟軟的,放上油鹽,煮得香香的,拌上飯喂它。小貓聞了一下,掉過頭懶洋洋地走了。秋菊著急起來,小貓是不是生病了?她家里從來沒有養過貓,她只養過豬,養過牛,也有幾年喂過狗。如果是豬和牛不吃食,她會知道它們是不是生病了。可是貓不吃食,她就不知道是為什么了。秋菊決定到大寨子去,問一問養過貓的人家,看是怎么回事,當然,秋菊還有更重要的事兒。她手腳麻利地煮好豬潲,喂好豬,打開牛欄,讓牛自己走到山上去,就用圍裙兜著小貓,往大寨子走。
秋菊先是去了天送家。
天送是祖傳的巫師,不知傳了多少代。天送家有一股濃濃的香火的味道,長長短短的紙符貼得到處都是,在晨風中哧啦哧啦地飄。這使得他家里無時不彌漫著一種森森鬼氣,秋菊每一次走進這里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顫栗攝住自己,腿腳不由自主地發軟。天送正坐在堂屋里修理他的法器,一根竹坼。竹坼是祭祀時用來敲的,用一根大竹做成,大竹中間豎著開了一道寬三指、長一尺的口子,口子上豎蒙一塊薄薄的竹簧,繃緊。天送正在給竹坼換一根簧片,一邊調試簧片的松緊一邊用一根筷子一樣的東西敲打,發出悅耳的嘭嘭聲。簧片越繃越緊,嘭嘭聲也由粘稠變得清脆,發出一種鋼音。秋菊不進去,站在門外喊:“叔。”
天送抬起頭來,說:“是秋菊呀,進來吧。”
秋菊這才提起腳跨過門坎,說:“叔,在忙呢?”然后秋菊就靜靜地看著天送忙。天送把竹坼的聲音調好了,敲敲,感覺音色差不多了,才抬起頭,說:“喬順在廣州還好吧?”
“托你的福,叔。”
“求神祈福是有作用的,秋菊。”天送盯著秋菊鼓鼓囊囊的圍裙,說,“巖生家的舍不得花那幾木碗米,這次巖生在南方就出了事,手指頭給機器絞掉了。”
巖生給機器絞掉幾個指頭的事秋菊知道,但她沒有想到原來巖生出事,與他婆娘舍不得幾木碗米求神有關系。這么想著,秋菊就格外慶幸起來,秋菊經常提著一袋子大米、幾個糍粑到天送家請天送作法,求鬼神保佑喬順。天送眼睛盯著她鼓鼓囊囊的圍裙,說:“秋菊,又要給喬順祈福?你是個好女人,鬼神會保佑你家喬順的。”
秋菊說:“今天不是,叔。”
天送眼里有了一絲失望,雖然只是一閃,秋菊卻看在眼里,連忙說:“過幾天我會來給喬順作一堂祈福法事,叔。”天送臉色才轉了過來,說:“你大清早過來,肯定是有事兒。”
秋菊說,她撿了只貓,不知道是什么兆頭,心里不踏實,想請他給算一下。
天送沉默了一會兒。巫師是先知先覺的,問吉兇的事,不需要作什么法。可是天送卻好像是很認真地想了一下,他左右瞅著,屋里很靜,老婆到村子邊的菜園里摘菜去了。于是他對秋菊說:“秋菊,這個我還要算一算,是吉是兇,我晚上到你家來告訴你。”
秋菊悶了一肚子的疑問從天送家里走出來。平常日子人們找天送預測婚姻嫁娶、造屋破土的吉日良辰,天送掰一下手指,立馬就可以算出來,為什么這次卻要那么復雜,要到晚上才能算出來?秋菊想不出個所以然,事關神靈,她不敢亂猜。
從天送家出來,秋菊兜著小貓,往巖龍大爺家走。巖龍大爺是寨子里最老的老人了,許多年來他家里都養貓,對貓熟悉。秋菊想叫巖龍大爺給看一下,小貓是不是病了。
秋菊來到巖龍大爺家時,巖龍大爺懷里正在抱著一只小貓逗弄著玩。巖龍大爺家的母貓生了一窩小貓,有白的有花的,除了老人手上的一只外,他腳下還有三只小花貓在橫七豎八地爬,腿軟軟的好像站不穩的樣子,顯然是剛剛生下來沒多久。秋菊叫了一聲巖龍大爺,老人抬起頭來,卻認不出是誰。老人問:“姑娘,你是誰?”
秋菊想,老人真是老糊涂了,本寨人都不認得了。就說:“我是喬順家的。”
“喬順是誰?”
秋菊就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按照常規,秋菊該說出喬順的爹的名字,可是喬順爹在她過門之前就去世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秋菊干脆就不回答了,兩手在圍裙里鼓搗了一會,就把小貓給抱了出來,在老人面前晃了晃,老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神智好像也清醒多了。
“好大的貓。”老人說著把自己手上的貓放下地,接過秋菊的貓看了起來。
“我這貓不吃食,大爺。”秋菊說,“你說這是為什么?”
“這不是貓,姑娘。”老頭好像沒有聽見她說的話,自顧自地說,“這是一只老虎崽崽,你從哪兒得到的?”
秋菊忍不住笑了起來,老頭真是糊涂得可以,把貓叫成了老虎,這方圓百里都是森林不假,可是人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里有老虎。秋菊不想去糾正老人,秋菊附著老人的耳朵,大聲說:“爺爺,它不吃食。”
老人聽清了,看了看小貓,還翻起小貓的嘴,把指頭探進小貓的嘴里,摸了好一會。老人笑了起來:“它還小嘛,怎么吃食?它吃奶。”
秋菊恍然大悟。
回到家里,秋菊放下小貓,拿著一個碗就往偏舍里走。偏舍的豬欄里,老豬娘躺在地上哼哼著,讓十來個小豬崽吃奶,小豬崽用力地把頭往奶上撞一下,吱吱地吸一會兒,又撞一下,此起彼伏。秋菊跨進豬圈里,老豬娘抬起頭來,警惕地看著她,威脅地吧噠起長嘴來,吧噠起了滿嘴的白泡子。秋菊愣了一下,哺乳期的母豬是很兇的,弄不好要咬人。秋菊嘴里“”地叫著安慰老豬娘,等到它的腦袋重新躺到地上去了,才輕輕地走過去,把一只肥嘟嘟的豬崽扒拉開。小豬崽不情愿地緊緊叼著奶頭,把奶頭扯得老長,最后從嘴里脫出來,橡皮筋一樣“叭”的一聲彈了回去。秋菊一只手捏住奶頭,輕輕地擠了起來,白色的奶水像一條線似地射了出來。秋菊趕走了好幾只豬崽,才擠了小半碗。從豬圈出來,她對著小豬崽們抱歉地笑笑,說:“吃吧,吃吧,不和你們搶了。”
然后秋菊到廚房里取了一把小勺子,把小貓抱在懷里,小貓看了她一眼,又有氣無力地瞇上眼。秋菊用勺子舀了奶水,遞到它嘴邊,小貓舔了一下,又舔一下。秋菊就把它的小腦袋豎起來,把小半碗奶一下子灌了下去,小貓喉嚨里咕咕地響了一聲,吞下去了。秋菊笑了起來,小貓偎在她的懷里,讓她想起女兒小時候的樣子來,小小的女兒櫻紅的小嘴嘬著乳頭,用力地咂,咂得乳頭都痛起來了。秋菊心里有一種沖動,想解開衣服,讓小貓也來那么一下。秋菊心想,它如果會說話,也許會叫她一聲媽媽。繼而她又想,如果它叫了,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這么想著,秋菊就真的有一絲期望了,好像懷里那毛茸茸的小東西真會管她叫媽媽。可是小貓卻把頭伸過去拼命夠她手上的勺子,喉嚨里哼哼著,顯然是沒有吃飽。秋菊想了一下,抱著它往豬圈走,一邊走一邊說:“不叫媽媽,就讓你當豬女子。”秋菊扒拉開一只小豬崽,說,“讓一下,有個小弟弟來了。”可是小豬崽們一點也不懂得謙讓,把小貓給擠出去了。她只好出面幫著占地盤,可是小貓卻傻乎乎的,不知道叼著奶頭就能吸出奶水來。對這樣的事兒,秋菊可不缺乏經驗,她先是擠出一點奶水抹在乳頭上,再把小貓的嘴按在奶嘴上,小貓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就猛吸起來。
三
傍晚時分,秋菊坐在屋檐下面歇涼,小貓就蜷縮在她懷里。不用望,山下的一切都在眼底,正是秧苗分蘗的季節,一層一層的梯田綠得發青,那通透的綠色映了滿眼,仿佛都要綠到人心里去了。山下的大寨子被一個山坳給擋住了,露出一角魚鱗似的瓦屋頂來。秋菊看了好一陣,從大寨子上來的小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秋菊有些失望,秋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失望,好像是在等一個什么人似的。其實她并不在等什么人,在這初夏的傍晚,她只不過是覺得有些寂寥,心里無緣無故地空落著,像是五臟六腑都沒有了。秋菊希望那彎彎曲曲的田埂上能有一個人影,不管他是誰。有人了,這風景就動起來了,就有了生機了。
喬順打工去以后,秋菊經常這樣坐在屋檐下看著山下的那條小路,如果恰巧小路上有一個人急匆匆地走,就用目光鎖定他,讓他在視線里走來走去,最后消失。以前秋菊不是這樣,喬順在家的時候,坐在這階檐下的是兩個人,她低著頭納鞋,喬順靠著椅背抽煙。他們也看山下走動著的人,但更多的時候是人們在看他倆。那個時候,她心里沒有空落落的感覺,心里倒是瓷實得很。男人就是女人的五臟六腑,男人在家里,心里就瓷實、熨帖、滋潤。
太陽漸漸沉下去了,山下大寨里,炊煙升騰起來,在半山腰鋪上了薄薄的一層,像一條淺淺的河在緩緩流動。秋菊在心里長嘆了一聲,站起身來,渾身發懶。鍋子里還有現飯,炒了一下,吃得半飽就算了。吃飽了飯,秋菊洗了腳就上床睡覺,她其實一點也不瞌睡,可是,不睡覺她又能做什么呢?納的鞋碼了一摞,織的花帶掛滿了衣柜,還能做什么呢。可是,睡下來,眼睛卻怎么也閉不上,滿腦子的胡思亂想,亂得理不出頭緒來。秋菊把小貓也抱上了床,秋菊說:“花花,我們睡了吧,不想那些了。”秋菊突然就給小貓起了一個名字,可是花花太小,一上床沒多久就瞇著眼睡著了。
秋菊有一點兒朦朧的時候,聽到了柴門被扒拉的聲音。睜開眼,天已經黑了好一會了。秋菊對著門吼:“咄!咄!”可是扒拉柴門的聲音還在響。還有低低的喊聲:“侄媳婦,秋菊,是我呀。”秋菊就不“咄”了,細聽,是天送的聲音。秋菊起了床,也不開燈,隔著柴門問:“天送叔,這么晚你來干什么?”
天送說:“你不是叫我給你算一算吉兇嘛。”
秋菊想起來了,說:“是吉還是兇呀,叔?”
天送說:“秋菊,你得開了門,我進屋告訴你。”
秋菊把手伸向抵著門的戽桶杠,門抵得緊,她搬了幾次都沒有搬動。正搬著,秋菊隔著一層門就聽到天送喘氣的聲音很重,像是氣管里塞了一團棉花。秋菊的手僵了下來,心里有些明白了。明白過來后,秋菊把戽桶杠子用勁抵了一抵,說:“叔,遞話又不是遞什么東西,門擋不住,你說吧,我聽著呢。”
天送看來真是發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的喘息聲更重了,還發燒說胡話。天送說:“侄兒媳婦,你一個人在這山上住怕不怕?叔來陪陪你……別看叔年紀大一點,力氣還有……不比喬順差……叔給你打狼……”
或許是冷,秋菊打擺子一樣顫栗起來:“叔,你說些什么呀?”
天送在門外也打著擺子,牙齒都叩得咯咯響了:“秋菊……你怎么會……不懂得……”
“你是個巫師,叔,鬼神在頭上看著呢。”秋菊極力控制著丁丁叩打著的牙齒,說。可是巫師并不想就此罷休,在絞盡腦汁給自己尋找理由:“鬼神也分男女……”他喘著越來越響的粗氣說,“這事兒,鬼也愛做,神靈叫我來和你……鬼不管這事兒。”
秋菊的語氣開始硬了起來,說:“我叫你叔吶,天送,你又不是牲畜。”
扒拉柴門的聲音停住了。巫師沒有想到秋菊的口氣會突然變化,像刀子一樣鋒利。不用秋菊潑豬潲,巫師就開始潰退了。巫師訥訥地嘟噥說:“秋菊,你不肯開門就不開門,怎么罵我是牲畜呢?”
秋菊不客氣地說:“不是牲畜,怎么想做牲畜做的事?”
門外沒有聲音了,好一會,巫師開始倒退著走,一邊在心里后悔不該來這個地方。正要退到坎邊的時候,秋菊喊了:“叔,你還沒有告訴我,撿了貓是吉還是兇呢。”
巫師轉身下了坪坎,咬著牙說:“是兇兆,秋菊,你家要背時倒灶了,求鬼神都禳不掉。”
四
花花又生病了。
花花吃了幾天豬娘的奶水,活潑了幾天,然后就又虛弱下來,剛剛順溜起來的毛又支棱著,眼睛里糊滿了眼屎。秋菊心疼地把小貓抱在懷里,感覺到它的身子熱得發燙。第二天,小貓開始拉稀,屁股上沾著臭烘烘的屎。秋菊覺得,小貓快不行了。
秋菊早早起來,用包孩子的巴裙把花花包好了掛在胸前,向鄉場上走。秋菊決定去找納茍,納茍是獸醫,一定能治好花花的病。一路上,花花的熱量傳到她胸口上,像焐了一團火。秋菊說,花花,不怕的,你會好起來的,納茍是個好獸醫,他不光會給豬配種,他還會治好多牲畜的病。秋菊希望自己的安慰可以減少花花的痛苦,可是花花不懂,花花不停地打哆嗦,偶爾難受得哼一聲。
秋菊趕到鄉獸醫站的時候,卻沒有碰上納茍,納茍的門鎖著。獸醫站的院子里,有兩個男人正在下棋,見秋菊猶猶豫豫的樣子,他們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其中一個穿著警服的男人問,妹子,你要配種?秋菊搖了搖頭。不配種你來獸醫站做什么?另一個男人哈哈笑了起來,邊笑邊用一個指頭指著那人,說,龍所長,你看你狗日說的什么話。穿警服的男人一愣,明白過來了,也跟著笑起來,說,我是說者無心,你狗日是聽者有意。然后轉過頭來對著秋菊說,你找納茍吧?他趕郎豬去了,估計得中午才能回來。秋菊說,我等他。龍且說,你是有事吧?秋菊說,我的花花病了。龍且站了起來,說,花花是誰?秋菊說,是一只貓。龍且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是個人呢。龍且走過來,說,我來看一下你的貓。秋菊就從巴裙里把花花掏出來。龍且接過貓的時候,手在她的奶子上蹭了一下。龍且說,好大的貓。然后龍且就細細地打量起秋菊來,說,妹子,你是哪兒的?秋菊說,上半坡。龍且就笑了起來,說,難怪這么面熟,你是喬順家的吧,我們見過面。秋菊一聽,看了男人一眼,是有一點兒面熟的,可是秋菊卻想不起來。另外一個男人連忙向秋菊介紹說,這是我們鄉林業派出所的龍所長。這一說,秋菊就想起來了。喬順在家的時候,有一次林業派出所的人到寨子里追查濫伐林木的案子,在她家里休息過,為頭的就是這個龍且所長。秋菊就高興起來,說,原來是你呀。
認出來了?所長也很高興,問,你家喬順呢,他好嗎?秋菊說,打工去了。所長說,去幾年了吧?秋菊說,三年多了。所長說,你一個人在家不怕?說著,所長把花花還給秋菊,手好像又無意地在她奶子上蹭了蹭。秋菊臉紅了一下,卻不說什么。這時候,另外一個男人說,納茍回來了。秋菊轉過頭去,就看見那頭大巴克夏公豬晃著肥大的屁股走了進來,后面跟著納茍。秋菊正要打招呼,所長卻先叫了起來,納茍,你辦完好事了?這個妹子找你,你卻去了半天。納茍這才看到秋菊,說,是秋菊呀,有事嗎?
秋菊說,我的貓病了。
納茍說,我看一下。秋菊就把花花遞了過去。納茍接過去,瞇著眼看,眼睛里閃著一種光。看了好一會,納茍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說,怪。秋菊問,它病得重嗎?納茍不回答,又把小貓舉到眼前細細地端詳起來。所長說,納茍,你裝什么樣,你究竟會不會治貓病?納茍不理他,繼續看著小貓,好一會,才慢悠悠地問秋菊,這小貓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它自己投奔來的。秋菊說。然后秋菊就把事情從頭簡略地說了一下。納茍聽得很仔細,秋菊說完了,他沉思了一會兒,說,這不是貓。
不是貓是什么?所長說,所長覺得今天納茍有點兒裝腔作勢,準備嗆一嗆他。
這是只老虎崽。納茍說。
秋菊一下子愣住了。所長卻笑了起來,說,納茍你是喝醉了吧?納茍說,我沒有吃酒。所長說,沒喝酒你講什么胡話?這地方哪兒來的老虎?
納茍說,所長,你見過這么大的貓崽?
所長搖搖頭,說,還真沒見過這么大的貓崽。
納茍說,就是嘛,我說你還是林業派出所的所長呢,你這個卵所長什么都不懂。所長一聽,有點不高興,說,納茍,你敢確定這是只老虎?納茍說,這我倒不敢,畢竟我沒見過老虎,我是懷疑。秋菊說,我們寨上的老人也說是只老虎崽。納茍說,那就更值得懷疑了。
秋菊說,不管它是只什么,納茍你還是先幫它治病吧。納茍答應了一聲,開始給花花檢查身體。納茍檢查后說是痢疾,給打了針。最后,納茍說,秋菊,回去你可要小心,說不定母老虎會來找它的崽子,那是很危險的。
秋菊笑笑,說放心。秋菊不相信這是一只老虎崽子,而且,即使納茍說對了,這是一只老虎崽子,母老虎找來了,秋菊也不怕。老虎雖然厲害,可總不會像那些男人那樣會扒拉門吧,男人都扒拉不開,老虎又能怎么樣!
納茍又給了秋菊一點藥,交代她回去后給花花服,說,如果還不好,你明天再來看一下吧。
秋菊從獸醫站出來,抱著花花往回走。剛走進山里,天就驟然暗了,暮色四合,歸鳥長一聲短一聲叫得很蒼涼。山里夜得早,想到納茍說的,母老虎會來找它的崽子,秋菊就清楚地感到一陣冷意從背上升起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花花在她懷里睡得很安靜,打了一針之后,它好像好多了。秋菊剛走上山梁,就聽見路邊的灌木叢里唰唰響著,一個人突然從林子里鉆了出來,一下子站到了她面前。秋菊嚇了一跳,心跳得仿佛就要從胸口跳飛了。哪個?對方卻笑了起來,說,秋菊,就不認識了?秋菊一看,卻是龍所長,可是秋菊還是繼續問,你是哪個?龍所長笑了起來,說,別裝球了,我們才離開多久?天黑了,怕你出事,來送你一程。秋菊說,不要你送。龍所長說,有老虎,你抱了老虎的崽子,老虎會報復。秋菊說,有老虎也不要你送。龍所長說,不怕老虎吃了你?秋菊說,我不管,老虎吃了我也不要你送。可是所長卻說,你不怕,我還舍不得,我得替喬順保護你。所長說著就靠了過來,說喬順真是個狠心人,把這么漂亮的女人給扔在家里守活寡,也不懂得憐香惜玉。
秋菊就知道這男人是甩不掉了。秋菊有些氣惱,她想才認識不到半天,這男人怎么臉皮就這么厚呢?怎么就敢這樣對她呢?再往下想,秋菊就明白了,龍所長一定是把她當成那種隨便的女人了。可是秋菊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男人緊緊地靠在她身邊走,右手借著走路的擺動有意無意地碰著她的身子,男人看著她的目光像貓看著一條炒熟了的魚,眼睛賊亮賊亮。天完全黑下來時,他們來到了一個山坳上,男人放肆起來,突然就從后面把她抱住了。男人雙手穿過她的腋下,捂住她的兩只乳房,嘴緊緊地貼在她的后頸上。秋菊叫了一聲,大腦一片空白。清醒過來,秋菊感覺到男人正把她往路邊的林子里拖,男人邊拖邊喘著氣說,秋菊……讓我來替喬順疼你……清醒過來的秋菊,猛地一下子掙開了。
男人空著兩只手,直愣愣地看著她。你,不愿意?
秋菊風騷地笑了起來,眼睛翻了男人一眼,回到家……再……家里只有我一個人……
男人笑了起來,挽著女人的手走出林子,走回了大路。一路上,秋菊忍耐著男人溫情的話語和不住搗亂的雙手。回到家里,女人開了門,自己進去了,卻回過頭去對男人吹氣一般地說,去,把你鞋底的泥巴擦一下。男人聽話地走到臺階前,在石頭邊上刮掉泥巴,不提防秋菊一下子從里面把門關上了。秋菊把戽桶杠頂好后,背對著抵在門上,長長地舒了口氣。門外,男人焦躁地低聲叫了起來,秋菊,你開開門吧,你不能這么無情,我送了你這么遠……
秋菊咕咕地笑了起來,對著門外說,謝謝你啦,所長……讓你送了這么遠一程……這可是你自愿的……你回去吧。
門外男人還在纏,秋菊,行行好吧,讓我進去,我給你防著老虎。
女人不再吱聲,抱著花花進了里屋。好久,才聽到男人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地離開了。男人咬牙切齒地咕噥著,你等著,臭婆娘,你要有好日子過了……哼!我要搞的女人誰也逃不了我的手心,你也逃不掉……
五
花花還是沒有恢復,只過了一天,又繼續屙稀。秋菊把納茍給的藥喂了也沒有起作用,她束手無策。按照養豬的經驗,這樣的病是治不好的,小豬得了痢疾,十有八九會送命。可是秋菊還是想再試一試,再去鄉上一趟,讓納茍給打幾針。秋菊早早起來把豬喂了,準備抱著花花出門時,納茍卻來了。納茍挎著他那個藥箱,問,秋菊你要到哪兒去?秋菊說,正準備去場上找你呢。納茍說,不用你找,我不是來了嗎?秋菊點了點頭。納茍說,秋菊,昨天我都已經來了的。秋菊吃了一驚,說,你昨天來過了?納茍笑笑,說,嗯。秋菊說,那你怎么不進屋?納茍說,怕你把我也關在門外。秋菊就知道昨天晚上納茍都看見了,臉紅起來。納茍一邊把藥箱解下來,一邊說,秋菊,你是個好女人。秋菊臉熱辣辣的,說,我是不是好女人關你什么事?納茍不再說話,把花花抱在膝上,檢查起來。檢查了,納茍說,秋菊,這個貓太小了,恐怕救不活。秋菊一聽,眼淚出來了。納茍,求求你救它吧,你看它多乖呀。它到我家來投我,我不能讓它死啊。納茍一邊給花花打針,一邊說,我只能盡力而為,它畢竟太小了,抵抗力太差。
給花花打完了針,秋菊就去給納茍煮早飯吃,吃飯的時候,還給納茍倒了酒。秋菊坐在桌子的一邊,看著納茍津津有味地吱著酒,心想這樣的情景在這個家里多少年沒有了呢,自從喬順到廣州打工后,這個家三年多沒有男人味了,沒有男人的家,是那么的單調,以至于她看著納茍喝酒的樣子,眼睛都是熱的,心也是暖的。
納茍吃飽飯,收拾起藥箱準備走了。納茍說,秋菊,我已經盡力了,花花能不能活下來,只能靠它自己的命。秋菊眼睛一紅,說,納茍,你算什么卵獸醫,一只貓也治不好,貓有九條命,你給我救回一條吧。納茍說,我會盡力的,秋菊,只是我不能整天呆在這里呀。秋菊說,你呆在這里又沒有人趕你走。納茍說,你不趕?那么多男人你都趕走了。秋菊就要哭的樣子,說,死納茍,我都急死了,你還開玩笑。納茍急忙說,和你開玩笑呢,一點也不懂幽默。說著就把藥箱放了下來。納茍作勢要留下來了,秋菊心里反倒有了一些慌亂,秋菊說你坐一會兒吧,照顧好花花,我到菜園里摘點菜回來。說著就在廚房里拿了一個菜籃出了門。秋菊說的也是真話,家里來客了,肉魚什么的沒有,新鮮蔬菜有的是。秋菊走得有些踉蹌,像是喝醉了酒。
菜摘了,菜籃子也裝滿了,秋菊坐在菜園子里,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家里多了一個男人,那門檻就像高了起來,難得跨過去。秋菊坐了半天,決定不忙著回去,把菜籃子放在地里,自己卻去了大寨子,到村長家打電話,全寨子里只有村長家有一臺程控電話。秋菊走到村長家時,心里更加亂得慌,村長和喬順是出了五服的堂兄弟,喬順不在家時,村長也是來扒拉過幾次她的門的。村長見她來了,就涎著臉笑,說,秋菊,來打電話?秋菊不做聲,提起了話筒。村長又說,想我那喬順兄弟了吧,秋菊你也太實心眼了一點,兄弟不在,不是還有哥嘛。村長邊說邊靠過來,秋菊就有一些惱了,說,他大伯,你豬潲水喝得不夠嗎?你心眼不實,等喬順回來,叫他玩你家林芝吧。村長臉色就不自然起來,訕訕地說,你真是一朵刺梨花,碰不得,開個玩笑生氣了?
村長說著尷尬地走開了。秋菊見村長走遠了,才撥了號。一會兒就撥通了,話筒里剛一響起男人喂的一聲,秋菊的眼睛就紅了起來。喬順說,秋菊是你嗎?秋菊說,是。喬順說有什么事沒有?秋菊沒有回答,怎么回答呢?家里是沒什么事,可是女人給自己男人打一個電話難道非得要有事才能打?秋菊有些生氣,就什么也不說。喬順說,有事快說,電話貴著呢。秋菊說,電話費貴你就掛筒吧,沒良心的。喬順那頭笑笑,說,給你匯的錢收到了吧?秋菊嗯了一聲,說,喬順,我想通了,我要你回來,錢再掙得多也沒有你在家好。秋菊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粘稠,帶著哭音。喬順說,秋菊,我知道你想著我,可是我怎么能夠回來呢,工程一個接一個呢。秋菊說,我不管,我要你回來,你不在家的日子,我一個人怎么過?他們都說,你在外面有了女人。喬順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不瞞你,秋菊,我在外面確實也玩一點,我是個男人,我熬不住。秋菊說,你是男人,我就不是女人?我就熬得住?喬順那邊笑嘻嘻地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不要你熬,真的。接下來,喬順那頭聲音低了下來,說了一句,我不在意,秋菊,蘿卜扯了眼眼在,只要你心里對我好……喬順還沒有說完,秋菊就把話筒給扔了。秋菊氣鼓鼓地掏出五塊錢放在電話下面,頓著腳往家里趕。秋菊想,喬順說的是什么話,叫自己婆娘去偷人?原來喬順心里一直以為她守不住呀。秋菊想著,眼淚就出來了,怎么也擦不干。
回到菜園子,秋菊把摘下來的菜拿回家洗。納茍在給花花吊點滴。看見秋菊的眼眶有點紅,納茍問,怎么了?秋菊說,什么怎么了?納茍指了指她的眼睛,說,你哭了。秋菊沒好氣地回答,我老公又沒有死,我哭什么!納茍見話不投機,不敢做聲了。
到了晚上,花花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納茍得留下來過夜。秋菊在地下打了鋪,自己上床去睡了。夜很靜,秋菊聽著自己的鼾聲,怎么也睡不著,地鋪上那個男人的每一次翻身都清晰地傳到她的耳內。屋外,有風在輕輕地拂過樹林,露珠滴落時的聲音被無限放大,變得驚天動地。月光透進來,照在地上,像結了一層白繭。秋菊看見男人站了起來,猶猶豫豫地走向她的床邊,秋菊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裝作沉沉地睡著了,鼾聲也大了起來,直到那團黑影移過來,突然把她給壓住了。
她伸出手,把那個黑影抱住了。男人的喘息聲充斥耳鼓,她感覺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撕開,扔到一邊。他的胸膛那么瓷實地壓在她的胸上,他的嘴伸了過來。內心某個空虛的地方正慢慢變得充盈。男人繼續動作著,不知為什么卻把她的一只手扭住并壓在她的身后,這讓她很不舒服。她極力掙扎著,想把手抽出來了。她抽出來了,也許是用力過猛,也許是其他什么原因,那只被抽出來的手慣性地掄圓了,在男人臉上結結實實地抽了一記,耳光清脆,他們都愣住了。
男人默默地站了起來,退到地鋪邊,頹然倒下去。她卻抱著自己,悄悄地抽泣起來。
第二天,花花死了。納茍默在門后拿了一把挖鋤,把花花提出去掩埋掉了。女人沒有哭,顯得很平靜。女人默默地看著納茍做著這一切,心里還在想著昨晚的事,她在想,自己怎么會打了這個男人一記耳光呢?納茍埋葬了花花,回來了。納茍的目光躲閃著她,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納茍默默地收拾好藥箱,看了她一眼,走了。她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要不要送納茍。看著納茍走遠了,她才跑起來,一直追到他的身邊。
對不起,納茍……她結結巴巴地說,昨晚上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覺得……我得給喬順守著,不能那樣……
六
過了幾天納茍又來了。納茍走得很急,一頭的汗。納茍一進秋菊家的門,就在門后拿了把挖鋤走出去。秋菊很納悶,問,納茍,你要干什么去?納茍不回答,匆匆地走了。納茍走了一會兒,秋菊就看見他回來了,來的不是納茍一個人,是好幾個。其中有林業派出所的所長龍且,還有幾個警察。大家簇擁著納茍,納茍的臉死灰死灰。一個年輕的警察拿著一個薄膜袋子,里面裝著花花的尸體。
龍所長一見秋菊就笑了起來,說,秋菊,我們又見面了。接著龍所長又說,還是納茍會憐香惜玉,要是我們遲一步,只怕證據就被銷毀了。秋菊愣了一下,不明白龍所長在說什么。龍所長說,秋菊呀,得委屈你跟我們走一趟,你不會不愿意吧。秋菊說,我跟你們走哪里去?我又沒有犯法。龍所長笑吟吟地說,犯不犯法,可不是你說了算,我建議你還是乖乖地跟我們走,我們是執行公務。說著,龍所長的手從褲腰上摸出一副手銬來,在秋菊面前晃了晃。手銬映了太陽光,反射出一股寒意來,像一串冰凌子。秋菊渾身打了個冷顫,不說話了。秋菊知道如果她說一聲不去,龍所長是會銬她的,秋菊從龍所長眼睛里看到了。
在派出所里,閑聊似的訊問開始了。龍所長和另一個警察問話。龍所長說,秋菊,我們要相互配合,我們問什么你回答什么,不能撒謊,知道嗎?秋菊說,知道。龍所長就問,你撿得了一只老虎?秋菊說,不是老虎,是貓。龍所長說,納茍說是老虎,納茍是獸醫,這一點你不會否認吧?秋菊說,是,納茍是那么說的,可是我們這里哪兒有老虎呢?龍所長又問,你曾經說,你們寨上的老人也說是老虎崽,對不對?秋菊說,是的,我帶著小貓去讓他看為什么不吃食,他說那不是貓,是老虎崽,他是我們寨上最老的老頭。龍所長滿意地點了點頭,說,秋菊,你很配合,這很好,你撿了這只虎崽后,送到動物園或者其他動物保護組織了嗎?秋菊說,沒有,我們這里沒有動物園。所長說,我只問你送沒有送。秋菊說,沒有。龍所長又問,秋菊,現在那只虎崽呢?秋菊眼睛就紅了,秋菊看了一下龍所長面前的桌子,那里放著一個薄膜口袋,口袋里是花花的尸體。秋菊說,它死了。
接下來,龍所長不再問了,樣子好像很累,他抬起手來抹了下光溜溜的頭發,然后往椅背上一躺,朝一直記錄的年輕警察揮了一揮手。那個警察把訊問筆錄給秋菊念了,問,沒有記錄錯你的吧?秋菊說,有錯。什么地方記錯了?我沒有說那是一只老虎!警察說,我們問你,你撿了這只虎崽后送到動物園或者其他動物保護組織了嗎?你回答,沒有,我們這里沒有動物園。你不承認那是一只虎崽怎么會這么回答?秋菊想了想,卻什么也想不出來,腦袋里空空蕩蕩。然后她笑了起來,說,就這樣吧。秋菊按警察的指點,用大拇指在印泥盒里摁了一摁,在筆錄紙上畫手押。抬起手來,大拇指紅紅的,襯托得手指的紋路細嫩而清晰,感覺就像是嬰兒的皮膚。秋菊覺得這顏色其實比胭脂更好看,更能襯托皮膚,新結婚那年喬順給秋菊買了一盒胭脂,晚上上床前要她抹一下,喬順說女人晚上搽胭脂就變得特別漂亮。可惜后來胭脂用完了,喬順再沒給她買過。秋菊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警察站了起來,把她帶了下去。在走廊外面,秋菊說,你們問的我說完了,手押也畫了,我可以回去了嗎?年輕警察笑了一笑,突然變魔術一樣地掏出一副手銬來,咔嚓一聲把她銬上了。警察的動作非常熟練,秋菊甚至來不及看見手銬是怎么銬上自己的手腕的,只覺得白光一閃,手腕上就有了結結實實的冰涼感。秋菊茫然了好久,說,為什么銬我?警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警察的左眼皮上有一個疤子,不深,卻把眼皮扯得有一點笑的樣子,警察就這么笑著說,你被刑拘了。
秋菊還想問一問刑拘是什么,可是那個長期笑著的警察不再理她,抓住她左胳膊的手突然用了勁,像鐵箍子一樣,把她推上一輛警車。秋菊上車前,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看見派出所的另一個門開著,納茍坐在那兒向她看,兩個人目光對視的時候,納茍對著她突然哭一樣地笑了一笑。秋菊也對著他笑了一笑,心想,納茍,連累你了。秋菊想如果不是她,納茍也不會到派出所來,派出所這地方,對于一個好人來說,提起來就叫人害怕。秋菊扭著腦袋看著納茍,警察把門嘭地一聲關上,把她的目光生生斬斷了。
警車嗚哇嗚哇地叫了起來,像一樹的老鴉。秋菊垂著頭,很想把耳朵蒙上,可是兩條胳膊被警察按住了。警車噪聒著,也不知開了多長時間,到了一個大鐵門前,鐵門慢慢地打開了,警車開進去,大鐵門哐當一聲關上了。秋菊被架下車來,陽光一下子照得她睜不開眼,慢慢地才適應了。秋菊被兩個人架著,身子轉不過去,只能像鵝一樣地轉動著頸根四處打量,看到一個電影里才看到過的炮樓,還有端著微型沖鋒槍的武警。秋菊突然緊張起來,腦袋好像一下子清醒了。這是哪里?秋菊問,沒有人理他。一個額頭好像高到沒有盡頭的警察走過來,鄭重其事地對她說,秋菊,你涉嫌盜獵國家珍稀保護動物致其死亡,現根據有關法律對你進行刑事拘留,下面我要把你的權利告知于你,你有為自己辯護的權利。你有什么親人嗎?我們會通知他,讓他照顧你的家里,并為你聘請辯護律師。
秋菊抬起頭來,看著警察那一直向腦后延伸的額頭,突然就想到了家里那頭母豬和那群豬崽,要是自己被關起來了,它們就該餓死了。想著,秋菊哭了起來,說,我的豬,我的豬呀。那個眼皮上有一個疤的警察笑了起來,說,都什么時候了,還記掛著豬。秋菊哭著說,大哥,讓我回去喂一下豬吧,不喂就餓死了。幾個人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說,還是先關心你自己吧,弄不好要被判刑呢。秋菊就哭著癱到地上去了。
七
納茍沒有被拘留。據龍且所長說,納茍本來要被拘留的,企圖毀滅證據,罪也不輕呢,但考慮到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而且龍且所長也經常去鄉畜牧站下棋,所以放了他一馬。把納茍從派出所里放出來時,龍且說,納茍,你狗日可得記著我這份人情,不是我保你,你一準也要蹲班房,和秋菊一樣。納茍這才知道秋菊被關了,他愣怔了好久,說,你們把她關了?龍且笑了笑,說,心疼啦?納茍不做聲,心里卻被誰揪著似的,秋菊怎么就被關了呢,她犯了什么法?龍且好像看出他心里的疑惑,說,納茍,你也他媽算是個吃皇糧的人,對法律一竅不通,秋菊觸犯了珍稀動物保護法,把一只小老虎弄死了,這可不是一般的罪呢。納茍說,所長,你怎么知道那是一只小老虎?那不過是一只貓,一只貓死了,能算什么罪?再說,秋菊也不是有意讓它死,它是太小了,養不活。龍且像看著一個天外來客一樣看了納茍一會兒,直把他的眼睛看得不敢對視了,才說,納茍,你見過這么大的貓崽?再說,我們有證據,秋菊他們寨子的那個老頭也說是只小老虎,老頭年輕時見過老虎。
納茍還想說什么,龍且不讓他說,龍且用帶著點嘲笑的口氣說,納茍,要不是一只老虎,你會那么急急忙忙去秋菊家埋它?不是老虎你狗日的著什么急?龍且的話打中了納茍的要害,昨天夜里納茍聽到龍且他們說秋菊弄死小老虎夠判刑了,要去把那只死去的老虎崽子帶下來做證據的時候,他就早早去了秋菊家,想把它埋了,讓龍且他們找不著。納茍沒有想到龍且畢竟是一個警察,龍且早就料定他會這樣做了,因此納茍還沒有來得及把小老虎埋掉,就讓龍且他們抓了個正著。
要不是看在你也是一個國家干部的份上,你也夠關上十天半個月的。龍且說。納茍不做聲了,其實納茍并不是吃皇糧的國家干部,納茍現在連自己的身份都無法確定。十年前納茍從地區農校的畜牧專業畢業時,鄉畜牧站恰巧沒有人,鄉里領導就把他叫來上班,一開始還給他發一個月兩百來塊錢的工資,后來工資都沒有了,就靠趕郎豬養活自己。在外人看來納茍有單位,卻不知道納茍其實什么也不是。再說納茍也不能確認那死去的貓崽是不是老虎,給家畜配配種、打打防疫針他還行,要去確認一只老虎,還真不成。
納茍蔫頭蔫腦地回到家里,豬圈里的那頭大郎豬早餓得嗷嗷叫了,還咔啦咔啦地啃著豬圈。納茍撮了一些料喂豬,看著大郎豬撲扇著耳朵叭噠著,突然想起了秋菊家的豬。秋菊家里沒人了,誰給她家喂豬呢?沒人喂豬就要餓死了。
納茍又給自己的郎豬添了一些料,鎖上門出了鎮子。在鎮子的邊上,是密密匝匝的樹林,一直延伸到山上去。一條黃土路從山上時隱時現地伸出來,對這條路,納茍是再熟悉不過了,路上有幾道彎幾口水井他都記得。納茍走上這條路之前,東張西望了好久,確定龍且沒有跟在后面才一下子竄進林子里去。
一個多小時后,納茍就來到秋菊家門外了。門關著,沒有上鎖,昨天的事很突然,秋菊連門都來不及鎖上。納茍站在秋菊家屋前就聽到了豬凄厲的叫聲,像是挨刀子一樣。推開門,屋里黑洞洞的。納茍愣了一會,突然感覺這屋里竟然破敗得厲害,這是怎么回事呢?只一天時間,在他看來,這個家已經破敗不堪了。后來納茍就明白了,沒有了女主人,哪怕只有一天,這家也不像一個家呀。納茍揭開豬潲鍋子,鍋子里還有沒喂完的潲,用一個木潲桶盛了,提著去喂豬。喂了豬后,他回到屋里,在地樓板那兒愣了起來,回憶起那天晚上他在這地樓板上睡覺時的情景。納茍,莫怪我,我得守著,為喬順守著。他又想起了秋菊的話來。秋菊是個好女人呢,好女人就得為自己男人守著,喬順真是有福氣呀。
納茍愣了一會才出了門,把門帶上,往山下走。山路瘦削,幽暗,有不知名的鳥在灌木林里啁啾,紛亂著他的心情。納茍一路走一路想,自己為什么對秋菊這么上心呢?女人以前他也認識,一年總有幾次趕著哼哼唧唧的郎豬去她家配種,能不認識?那個時候他沒有覺得和她有什么,那時喬順在家。可是現在,喬順不在家了,他就覺得他和她的關系密切起來了,牽肚掛肚起來了。
納茍回到鄉畜牧站時天快煞黑了,龍且他們剛剛下完棋。龍且走出銹鐵門時就碰到了納茍。龍且意味深長地笑了,說,納茍,又配種去啦?納茍咧了咧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龍且又說,納茍,你狗日比你那頭巴克夏還旺,你狗日這么旺,怎么老婆還跟人跑了呢?真是日怪。
納茍的臉一下子漲紅起來,血一下子涌到了臉上。天黑,龍且沒有注意到納茍臉上的表情,一邊搖晃著身子往外走一邊繼續說,納茍,老子對你手下留情了,你也該表示表示,請我吱頓酒呀。
納茍不做聲,急急地往院子里走,一路上被院子里的草絆得趄趄趔趔。畜牧站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院子里的草都快齊腰了,只留得一條荒蕪的小路。納茍先去看了一下巴克夏,豬吃飽了,正在安靜地睡覺。納茍放了心,進了自己的門,把自己扔在床上,仿佛一身的骨頭都給抽掉了。他感覺肚子里有點餓,胃燒得難受,可就是不想起來煮飯,就這樣睡著了。納茍一睡著就開始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頭大郎豬,騎在一頭母豬身上無比威武地做著那事兒,正做著的時候,旁邊一頭大郎豬沖過來,長著獠牙的長嘴一拱就把他給拱下來了。仔細看時,那長嘴竟然是龍且所長。納茍就醒過來了,心里覺得怪怪的,自己怎么做這樣的夢呢?是不是一直以來自己的潛意識里羨慕那頭巴克夏公豬?這一想,納茍嚇了一跳,看來自己還真是羨慕那頭公豬呢。公豬每天都在做著新郎,而自己,有一個女人也守不住,跟著別人跑了,這不是人不如豬是什么?
納茍曾經有過一個女人,白花花的身子,突突的奶子,雖不能說漂亮,看著也挺養眼。可是女人嫌納茍衰,像根霜打的草。納茍也知道自己有點衰,可是他有什么辦法呢?整天趕著一頭大郎豬走東家串西家替人家的母豬配種,就是再男人也得衰!誰見過趕豬郎公的人比豬郎公更雄?鄉下的情景,都是公豬在前面氣昂昂地走,趕腳的人在后面縮頭縮腦地跟,一副衰相!職業決定人的氣質,納茍算是總結出來了。就說龍且吧,天生是管人的,頭昂得像根硬雞巴一樣,要是讓他當兩年家畜配種員,那禿頭還昂得起來?不縮到褲襠里去才怪。
女人跑后,納茍就更衰了,皺皺巴巴的像誰扔在墻角的一堆破布,對著女人連頭都不敢抬。只有在秋菊那里,納茍才有一點男人的樣子。大概是因為秋菊看他的目光里從來沒有鄙夷吧,當然,也可能是秋菊畢竟是最偏遠的村子里的一個普通女人,鄉下人,對生活在鎮上的人總是有那么一份尊敬,這讓他有了自信。
納茍就這么斷斷續續地時睡時醒著,天一亮就爬起床,他決定到城里去看一下秋菊。納茍到了看守所卻沒有看到秋菊,看守說案子還沒有結,不能看。納茍遞了一條煙,說,你告訴她一聲,說是有一個叫納茍的來看她了,她的豬也給她喂了,看她有什么交代沒有。看守很不情愿地去了,回來說,她叫你代她把家里的豬都賣了,不然會餓死的。納茍又問,她還說什么了嗎?看守給了他一張紙條,說,這是她男人的電話,她叫你給他男人打個電話,把她的事告訴他。看守說完后奇怪地看著他,說,你不是他男人?納茍說,不是。看守又問,你是她什么人?他張了張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是啊,他和秋菊是什么關系呢,他是她什么人?朋友?親戚?他張口結舌了好久,才說,我們是親戚。看守說,日怪,我們這里往卵上來的老虎,她竟然是犯的危害珍稀動物罪,真是有了鬼。
納茍出了拘留所,在一個清靜的公用電話攤給喬順打電話,電話響了兩聲,就有人接了。接聽的是一個女人,說,找誰?納茍說找喬順。女人問,你是誰?納茍不回答說自己是誰,說,叫喬順接個電話。女人說,他在洗澡,有事你對我說吧。納茍說,他老婆出事了。對方加大了聲音,你說什么?再說一遍。納茍就加大了音量,說,喬順的老婆出事了,被關到班房里去了,叫他回來一趟。話沒有說完,就聽到電話里女人高聲地嚎叫起來,胡說,我就是他老婆,又從哪拱出來一個野老婆?接著電話里女人放聲地哭了起來,喬順,喬順,你這個狗娘養的,你給我說清楚!
納茍連忙放下電話,腦海一片蒼白,懵了很久。
八
喬順沒有回來。納茍以后打電話,再也沒有人接了。沒有辦法,納茍只得又去了一趟半坡,替秋菊把豬給賣了。賣了豬,納茍拿著錢去了縣城。他突然想起一個當律師的老同學,決定去咨詢一下秋菊的案子。老同學很認真地聽完了他的介紹,突然笑了起來,說,這事早聽說了,報紙上連篇累牘都是這事兒,說是我們這里第一起關于珍稀動物保護的刑事案子,我還納悶著呢,真他媽的天方夜譚,我們這里解放幾十年了,沒聽說有老虎。雖然說現在退耕還林,山封起來了,可老虎又不是蒼蠅,下幾個蛆就有了。納茍說那怎么辦?同學不回答,問他,那女人是你什么人?納茍說,不是我什么人。同學就笑,說你狗日整天趕著個豬郎公走東村串西村,自己可不要到處配種呀。納茍有些尷尬,說,看你說哪兒去了,這事兒我也有責任呢。秋菊撿的那東西,太小,不吃東西,她帶到我那兒來讓我看,我看那東西比平常的貓崽大得多,有點像老虎崽子,就順口說那是個老虎崽,沒想到龍且就當了真,那小東西死了后,他就當案子辦了。同學想了想,說,她是不是得罪人了?納茍想了一想,說,這我怎么知道,她一個鄉下女人,還能把人得罪到哪兒去?
接下來同學說,這類案件,還是早請律師介入為好。納茍說是啊,可是她在牢里面,家里沒人,誰替她請律師呢?要不,老同學你來給她打這場官司吧,代理費我來出。同學說,一定是你的什么人,要不然你會這么上心?也行,我來代理這個案子吧,錢不錢倒沒什么,不是我們這地區第一件危害珍稀動物刑事案嗎?這類案子關注度高,對律師也是個機遇,打好了,沒準一場官司就出了名呢。
接下來律師開始分析案情,說這案子的癥結就在于花花是不是一只老虎崽,要推翻這個案子,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到花花的尸體,一送檢就明白了。
臨走時納茍把替秋菊賣豬得的幾百元錢都給了律師,說,全靠你了,現在,想去見一下她都不能,你就救救她吧。
從縣城回來,納茍就覺得心里輕松多了。有了律師,就是有了依靠。一輕松下來,才想到自己都有幾天沒有趕豬郎公了,有好幾家人訂著呢,要是誤了別人家母豬的發情期,可怎么交代。想著,回到畜牧站時,果然有兩個老頭子在等著了。見納茍回來了,老頭兒說,站長,你都到哪兒去啦,忙些什么,腳都不趕了?納茍正要解釋,在門外草坪上下棋的龍且朝他盯了一下,陰陰地說,忙什么?忙著給老豬娘打抱不平唄。納茍一愣,覺得龍且話里有話,一股子冷氣嗖嗖地往背上升。龍且又說,納茍,你狗日趕了一輩子郎豬,郎豬負責配種,卻不負責養崽,你幾時看到郎豬配了種還要去給豬娘負責到底?納茍就知道,他給秋菊找律師的事讓龍且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納茍悄悄地打了個哆嗦,說,龍所長,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龍且又笑了一笑,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納茍,我勸你好好趕你的郎豬,別抓起虱子往自己身上放。納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你跟蹤我?龍且放聲笑了起來,老子是警察,你企圖毀滅證據,雖然不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你還是監管對象。再說,我還要跟蹤你?這縣上有什么事老子不曉得?老子是明察秋毫!我勸你不要卷進去,是為你好。
納茍一閃身進了屋,心里怦怦跳著,一徑往后面走,在堂屋里還把一個提桶給踢翻了。那兩個跟在他后面的老頭說,站長,你喝酒了?納茍悶聲說,沒有。老頭說,看你走路的樣子,醉得不輕。納茍不做聲了,走到豬圈邊,打開了豬圈,郎豬一下子沖了出來,哼哼著一直穿過堂屋走了出來。出了門,龍且還在下棋,歪著腦袋對納茍說,好生趕你的郎豬吧,納茍,你管那么多閑事做什么?喜歡管閑事,只怕以后你連郎豬都趕不成了。
納茍跟在郎豬后面,感覺氣都喘不贏了,好像有一根絞索套在頸脖上,越勒越緊。納茍想這怎么是閑事呢?按說秋菊和他沒有什么,秋菊的事確實和他丈八竿子打水也濺不著,可是一想到秋菊還關在班房里,他還是要揪心。納茍懊悔得簡直想給自己幾耳光了,那天自己多什么嘴呢,說什么那是只老虎崽,他怎么就說那是只老虎崽呢?就是把一只真老虎崽放在他面前他也不認識啊,真他媽鬼迷心竅!
趕了腳回來,納茍在鄉上的公用電話里又給喬順打電話,心想如果喬順接電話,他就算是交差了,以后也不管那事了。可是電話干脆變成了空號,納茍愣了半天,心想喬順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該怎么辦呢?想了好久,納茍就決定再去縣城一趟,就是見不到秋菊本人,也要通過律師告訴她,他是盡力了,然后就把這事撇下來。想到要撇下秋菊的事,納茍心里有些愧疚,可是他有什么辦法呢?
見到律師,律師說,案子已經到檢察院公訴科了,很快就會到法院。律師說,老同學,這個案子有點棘手,林業派出所已經把花花的尸體焚燒了,沒有了證據,這案子要翻過來很難。納茍一愣,說,燒了,這不是毀滅證據是什么?律師笑,說,老同學,這么久了,不燒還能怎么樣?納茍就不說話了。接下來律師告訴他,如果案子到了法院,他就可以去看秋菊了。納茍就問,秋菊怎么樣了?律師說還能怎么樣?一個鄉下女人,吃了官司坐了牢,早都垮了,都沒人形了。納茍心里又緊了一緊,像被誰把拴著心的細繩拽了一下似的。同學說,納茍,秋菊要我給你傳話,叫你不要撇了她,她男人撇了她,要是你再撇了她,就再也沒有人管她了。納茍苦笑了笑,說,我作的孽害了她,我咋能撇下她。老同學見他自責得太深,就安慰他說,納茍,你其實不必那么自責,你不就是隨便說了一下那是只老虎崽么,這句話其實構不成什么。秋菊那事,我尋思她是得罪了什么人,別人在整她。納茍說,不可能,她一個鄉下女人到哪里去得罪人?老同學說,納茍,你還是太天真了,不一定非得做什么事才得罪人,有一句電影里的話,長得漂亮就是罪過。
納茍就不做聲了,眼前現出龍且那陰陰的面孔來。律師又說,我還得提醒你一句,你也要小心一點。納茍點了點頭,心里卻悸動起來,怎么也壓抑不住。
納茍從城里回到畜牧站時,天快斷黑了。從林業派出所前面經過時,龍且正悠閑地趴在二樓欄桿上,剔著牙齒,居高臨下,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他。納茍低下頭,正要從龍且下面溜過去,龍且卻開口了。
納茍,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什么事辦得怎么樣了?納茍咕噥著說,我哪辦什么事?
納茍你就像田里的秧雞,藏了頭露了尾,還自以為聰明。龍且嘲笑道,然后他就走下樓來,拍著納茍的肩膀,把一股子酒味和口臭呵到納茍嘴里。你不是要給那個女人平反嗎?找律師來翻我的腳板皮,納茍你狗日還真看不出來,平常耷拉得像根死卵,為了一個賤女人倒硬起來了。
納茍站著不動,任憑那只毛茸茸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感覺像是一只狼爪搭在身上,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龍且把身子低下來,眼睛緊緊地盯著納茍的眼睛,一直把它看得往一旁乜斜過去了才又說,你可翻不了我的腳板皮,納茍,誰想翻我的腳板皮他都會后悔的。
納茍張著嘴,不知道咕噥了一聲什么,從龍且手下擠了出來。畜牧站院子里很靜,靜得有點異樣。納茍打開門,就感覺到有一股什么味兒嗆到鼻子里去了。納茍抽了好一會鼻子,突然就感覺出不妙來,這異味其實很熟悉,是農藥的味兒。納茍風一樣穿過堂屋,到了屋后面,豬圈里那頭巴克夏種豬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長長的拱嘴里沾著已經干了一些的白沫,摸一摸,豬身子已經硬了。
納茍一屁股坐在地上,狼一樣大聲嚎哭起來。龍且晃著身子走進來,問,怎么啦?納茍看了他一眼,納茍看到的是一張譏諷的臉。龍且把手往豬身上探了一探,說,死啦?龍且又說,不就一頭豬嘛,又不是死了爹娘,看你哭得鼻涕眼淚一齊流,傷心什么?然后龍且就從腰間抽出手機,摁了一個號碼,說,張一刀吧,你狗日在哪里?今天沒豬殺吧,你到畜牧站來,納茍的郎豬死了,你來把豬卵子割下來拾掇拾掇,有大幾盤子呢,丟了可惜。
一會兒鄉里的屠夫張一刀就帶著家什來了,看了躺在地上的豬,說,怎么死的?納茍不做聲,龍且說,誰知道怎么死的,納茍是獸醫,他自己知道。接著龍且又說,它是為母豬死的,它是頭蠢豬,蠢豬才去為母豬抱不平!張一刀就不再問了,把尖刀、剔骨刀、砍刀等東西放在地上,說,納茍,你得去燒一鍋子開水,褪毛用。納茍不動,龍且說,你去辦吧,張一刀,你不見納茍正傷心呢。納茍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往外走了。龍且就說,張一刀,還褪什么卵毛,把豬卵子剜下來就成了,其他的你管他做什么。張一刀點了點頭,用尖刀在肥厚的豬屁股下面刺進去,手腕一轉就轉了一個大圈,再一剜,就旋出一個大洞來。張一刀把手伸進去,幾扒拉就把豬鞭和睪丸給扒拉到一張薄膜紙上了。兩個人提了豬鞭和卵蛋,來到派出所,龍且到后園里扯了把蔥,張一刀把東西洗好切了,操辦起來,不一會派出所就冒出濃濃的香氣來了。
然后龍且又去納茍家,架著腋下窩把納茍給拖來了。喝酒時,龍且搛了一筷子豬睪丸勸到納茍嘴邊,說,這東西壯陽,納茍,你狗日的就缺這陽氣,雄不起來,吃了它就會雄起來。你看張一刀壯得像一頭公牛,還不是吃豬卵子吃的。張一刀大笑,自己給自己塞了一口,說,龍所長說得對,這東西補人。
納茍瞪著龍且,突然抓起桌上的杯子,把一杯酒潑過去,酒水像一道瀑布從龍且眉毛上掛下來。龍且猝不及防,愣了一下,突然站了起來,狠狠地逼視著納茍的眼睛。納茍平靜地看著他,那平時習慣于躲躲閃閃的目光好像突然長了骨頭,堅硬而且鋒利,像一堵墻似地把他的目光彈了回去。
龍且從心里哆嗦了一下,納茍登登登走開了。
醉啦,都醉啦。張一刀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目瞪口呆地看著納茍走到院子去了。
九
納茍再次到當律師的老同學家時,老同學告訴他,案子已經到法院了,很快會判下來。納茍要他預測一下官司的結果,老同學說,判刑是鐵板上釘釘的了,雖然大家都知道這事有些蹊蹺,據他了解,這案子一開始時,檢察院那頭也以證據不足為由把案子退回林業派出所一次,要求增加證據。可是媒體卻摻和進來了,媒體一摻和,什么建國以來本縣珍稀動物保護第一案,案子分量就重了。林業公安第二次把材料報給檢察院,檢察院也只好立案批捕。到了法院,除了據理力爭外,只好看她的運氣了。
看到納茍憂心忡忡的樣子,老同學又說,法院的人也不是傻瓜,這地方有沒有老虎誰還不清楚?只是,這事情有些怪,大家都知道有些蹊蹺,但哪一環都得按自己的程序走,這是一種慣性,就像一個石頭從山上滾下來,想在半路上停是停不下來的。然后老同學又說,這刑不會判得很重,你想一件有些蹊蹺的案子由你來判,你不判不成,可是判重了,心里怎么過意得去?我和主審法官溝通過了,他是同情秋菊的。
案子到了法院,納茍就可以去看秋菊了。納茍告別了老同學,來到看守所,一個年輕看守接待了他,聽說要看秋菊,年輕看守面露難色。納茍問,怎么了,不能看嗎?年輕看守說,倒不是不能看,這女的神經出了點問題。納茍心里一緊,問,什么問題?年輕看守不回答,卻反過來問他,她是你老婆嗎?納茍點了點頭,說,是。看守說,你老婆是不是以前就有花癲?納茍聽得一頭霧水,說,什么花癲?她沒病。看守沉默了一下,說,真是怪事。
然后看守就拿起了電話,通知里面的看守把人帶到探看室來。一會兒,一個女看守帶著披頭散發的秋菊過來了。一看見年輕看守,秋菊狂叫了一聲,突然把看守給抱住了,一邊叫道,我給了你,我這就給你,我給了你還不行嗎?然后秋菊就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女看守和那個年輕看守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控制住了。
她一看見穿警服的就這樣。年輕看守帶著一點受驚嚇的樣子,說。
納茍走了過去,說,秋菊,我來看你來了。
老虎!秋菊喃喃地說。
秋菊,我是納茍。他又說。
老虎!老虎!女人仍然堅持著說,突然間又轉過頭去對著看守,我給你,我讓你干,我不插門,都給了你……老虎!
納茍呆呆地看著秋菊,眼淚突然掉了下來。他伸手把女人抱在懷里,緊緊地摟著,像哄嬰兒似地輕輕搖晃起來。好久,女人漸漸地安靜下來了,疲憊地靠在他懷里睡著了。
納茍一動不動地坐著,硬挺著腰桿,努力讓女人在自己懷里睡得更香一些。兩個看守善解人意地互相看了看,走開了。納茍聽著從自己懷里傳來的均勻呼吸,突然勾下頭去,把嘴唇緊緊貼在女人污垢汗咸的額頭上,心里水一樣輕輕地晃蕩著。他知道,這個女人的命運,已經和他緊緊地連在一起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