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蒼天之父汗騰格里的保佑下,在大地母親于都斤·額客的庇護下,在牧人之星瑪勒奇奧登的照耀下,在神圣祁連山的懷抱中……
——摘自堯熬爾民間古詩
2004年10月
我時常在城市和牧場間徘徊游弋,我的牧人生涯總是斷斷續續。
1981年的秋天,在夏日塔拉的西嶂牧場上,我和伙伴趙建平幫一戶牧牛人家把帳篷從夏牧場搬遷到了秋牧場。在返回各自家里的路上,突然風攪雪鋪天蓋地。我和趙建平縱馬疾馳,馬蹄震動著滿是黑土泥濘的山脊大道。那是自匈奴時代以來,在春夏秋冬的四季牧場往返的牧人和畜群踏出來的路。在天晴的時候,走在這個山脊上,南邊那白雪皚皚的祁連山高峰之一——蔚藍色的阿米岡克爾好像就在你的馬韁繩扔過去就可以觸到的地方。可此刻風攪雪打得我們睜不開眼睛。
我和趙建平到小石溝梁上分手了。風攪雪停了后大霧彌漫,我沿山脊走了不久,就在霧中迷路了。我只能看見前后左右幾步路的地方,看不到遠處,無法辨別方向。天色越來越暗。我下了馬,牽著青馬庫克焦急萬分地沿著山坡下去,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阿媽。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家。
那時,我是18歲的青馬騎手。我在山脊上吹著口哨盡情奔馳,青馬庫克的長鬃在風中飛揚。我在秋天荒僻的泥濘小路上悠悠晃晃,我唱歌的時候青馬庫克也在豎起耳朵靜靜地聽。那時,我像牧場上空的那只棕色翅膀的鷹一樣輕松愉快。高興的時候,我拍拍青馬庫克那青銅般的脖子,給青馬庫克說一會兒話。累了就把頭伏在馬脖子上稍打一忽兒盹。隨著馬的步伐,粗硬而發出汗味的馬鬃摩挲著我的臉。季節牧場轉移,趕著畜群和馱帳篷的牦牛東奔西跑……
在燃盡晚霞的余光里,秋風瑟瑟,馬蹄沉沉。
2005年7月
夏日塔拉小鎮。
那個傷殘的老人對我說“我們堯熬爾人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趕著畜群來到這個騰格里·歐拉(即祁連山)的。帶領我們的人叫塔爾嘎。到這里我們就不打仗了……”
400多年前,祁連山收留了流亡到這里的堯熬爾人。風吹著帳篷、金色的哈日嘎納花和姑娘頭頂那猩紅的帽纓。這些自稱“堯熬爾”的神秘牧人,似乎一直騎著他們的阿魯骨良馬在蒙古的邊緣、突厥的邊緣、唐古特的邊緣及中原漢文化的邊緣徜徉……
祁連山諸雪峰中聲名遠揚的不是海拔5547米的主峰素珠璉冰峰,而是另外兩個高峰:一個是堯熬爾人叫做乃曼鄂爾德尼(意為“八寶”)的高峰,外地人叫牛心山或八寶山。還有一個就是藏族人叫做阿米岡克爾(意為“雪山之祖”)的高峰,地圖上標為冷龍嶺。這又應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話。
近兩年我常常翻越祁連山。這條山脈的森林和草原,就像是我小時候跟著姐姐放羊時見過的那一塊被狼咬碎的羊皮,血跡斑斑、支離破碎。在氣勢磅礴的祁連山中段黑河大峽谷,八九個新建的電站將滔滔北流的黑河水切斷了,峽谷里已經看不到多少流淌的河水。正在漸漸消失的是祁連山的大動脈——黑河。我的眼前總是出現她滿懷憂傷嗚咽著向北邊沙漠絕塵而去的樣子。
到處都是冷冰冰的鋼鐵機器,在嘶吼著蹂躪長滿風鈴、邦錦梅朵和哈日嘎納花草的群山草原,那是古歌里說過的曾經“灑滿乳汁的山川”。古歌早已隨風遠去,如今,滿世界走來走去的都是失憶的曼庫爾特。
破碎的草原,殘酷的歷史。好了,我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在原野上縱馬狂奔,可是我的馬呢?我的馬于上個世紀末長眠在我所不知道的沙漠或黃土地上。
2006年5月
在祁連山南麓。春雪一連下了幾天,我獨自一人龜縮在祁連縣城一家簡陋冷清的旅社。等到天晴后,我去縣城南邊的山坡。
眼前,蒼天般的祁連山高峰之一,蔚藍色的乃曼鄂爾德尼兀自向天獨語。這座山被認為是整個黑河流域的鎮山。黑河的兩大源頭在山下匯聚,然后穿過北邊的懸崖峭壁形成黑河大峽谷后向北流去。
一朵朵白云從昂首向天的山峰疾飛而過。山下是昔日的草原,如今的耕地。上個世紀移居這里的農民們正在春耕,拖拉機在“突突”地叫著。青草萌發,湛藍的蘭花一簇簇地盛開在雜草中。一只褐色鳥“撲”地飛出。走過去一看,她在草叢中的窩里產下了三只小小的褐色鳥蛋。
小鳥呵,這里是多么危險的地方。農家的驢馬騾子會踩爛你的窩,山下的孩子會找到你的窩拿走你精心孵育的蛋,城里的惡少會用槍打死你……唉!你呀你,你為什么不會在離人遠一點的地方筑巢呢?
小鳥呵小鳥,人也和你一樣容易受到傷害呵。我的眼前晃動著在山下見到的那個駝背蒙古老人散拜勒,他是在1958年的運動中被酷刑折斷了脊梁。還有,“文革”時期,在冰封的黑河上游,勞布藏的父親和母親曾手抓著手縱身跳入冰涼的黑河水中。他的父親叫達爾基,母親叫仁青措。那是1968年深秋,黑河水已經開始結冰,世界充滿了嘆息……
小鳥呵小鳥,你哪里知道,我們人類這樣的故事太多了。
汽車從祁連縣往青海湖方向駛去。從海北州的草地走過,遠山的白云像天上的馬群在飛馳。祁連山南麓的大動脈——深藍色的默勒河(大通河上游)在草原上靜靜流過。長滿大片哈日嘎納灌叢的草地上,鳥群在歡唱。遠處是藏民的冬窩子、黑色的牛群、白色的羊群、鐵絲圍欄。
2006年7月
祁連山北麓,夏日塔拉的西嶂夏營地。
現在,我又在這神圣的阿米岡克爾山下,在夏日塔拉西嶂夏牧場的帳篷里。近兩年,牧人們開始在鐵絲圍欄分割開的夏牧場上修建磚房了。我們家的這頂帳篷也許是夏日塔拉最后的一頂帳篷。那頂蒙古包呢?早已在我剛剛學會走路時就賣給生產隊了。
昨夜,大風差點把帳篷吹走。我醒來時,大姐清晨看牛群早已回來了。她說遠處在閃電,整個天邊亮得像白天一樣。我一看手機是晚上兩點多。帳篷在風中猛烈地搖晃著。我模糊地想起小時候常有大風吹帳篷的情景,又睡著了。
天晴了。百靈又飛到空中唱起來了,千回百囀,忽而急促忽而悠揚。山坡上傳來狍鹿“嗷爾……嗷爾……”呼喚幼狍鹿的叫聲。一陣雨云過去后的雷鳴聲中,間或還有杜鵑聲。遠處傳來熟悉的牧人喊牲畜的聲音。
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
2006年9月
秋天又來了。
順著秋牧場石佛崖溝上去,一路都是帳篷和簡易的磚房。而遠處空蕩蕩的夏營地上,由于連日的雨水,泛著黑油油的泥土。哈日嘎納花已經凋零,一片褐色中偶爾才能看見一兩片金色花瓣。
離我家帳篷有個八九米的哈日嘎納灌叢中有一條嘩啦嘩啦的小溪水。躺在秋牧場的帳篷里,聽著竊竊私語般的溪水聲漸漸入睡。后半夜寒氣襲人,月光從帳篷的縫隙中照了進來。我凍醒后無法入睡,紛繁的思緒就像門前的小溪綿綿不絕。
我想起有一個秋天,天上飄著雪花。帳篷前的燒柴不多了。阿媽讓我去北邊的灌木叢中背柴。我鉆進茂密的灌木叢中時雪下得漸漸猛了,當我背著一捆柴從灌木叢中走出來時,雪下得更大了。我在白茫茫的雪中蹣跚著翻過山梁走向家里,秋天有點黏糊的積雪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背上的那一捆柴越來越沉。
很久以來,有個沉沉的東西,就像是那一捆柴,久久地壓在我的心上。我沒法甩掉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就像背著那一捆柴在茫茫風雪中蹣跚又笨拙地移動著。
2006年9月
第五次全國衛拉特蒙古歷史文化研究會,在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的達萊庫布鎮召開。這使我有機會去看看從祁連山發源的黑河水終點——居延海。據一些科學家說,黑河在數千年前不是內陸河,而是從祁連山奔流而下,穿過居延海和蒙古高原中部后,連接著黑龍江上游,最后流入韃靼海峽匯入太平洋。
像古代草原的丘勒干(會盟),來自祁連山南北的,來自遙遠的阿爾泰山、天山、興安嶺的方言風俗迥異的蒙古知識分子聚集在達萊庫布鎮。來自不同山脈的人們總是帶著不同山脈的氣質。秋風中傳來喁喁低語,衛拉特蒙古方言。藍的或紫的蒙古袍、金黃的胡楊林、粉紅的沙柳和月白色的沙包。空氣中彌漫著蒙古的憂郁。
最后一天。陰霾的天空、死寂的沙丘,被埋了一半的黑城遺址上還有古代的佛塔、清真寺、藏寶的枯井。如今,歷經滄桑的祁連山黑河水到這里已是強弩之末,沙漠在乘勝挺進,試圖越過青藏高原的屏障祁連山。
2007年1月
今天下午,對這個山脈、草原和牧人們斷斷續續五年的調查和研究基本結束了,書寫完了最后一頁。有點累了,閉上眼睛:天邊的牧人之星——瑪勒奇奧登,半明半暗、溫柔悲涼。連綿不斷的銀白色雪峰群,籠罩著一片夢幻般蔚藍色薄霧的阿米岡克爾……
北麓的風沙,南麓的風雪,濕透的黃軍大衣,雨雪中的帳篷,村莊、冬窩子、黃草漫漫的山巒,嚴寒中的小鎮,廉價的私人旅館。那一個個滿腹心事的牧人,用堯熬爾語、夾雜著青海漢語的衛拉特蒙古語、安目多藏語和河西方言的漢語的講述。
調查剛開始的時候,當我突兀地出現在陌生牧人們的面前時,我看見的是一個個將信將疑或驚詫的面孔。因為我只是山的那邊過來的一個不知是干啥的人,也許還有點可疑。
在他們知道了我的意思,多少有點了解我以后,他們總是很快把心扉敞開在我的面前。他們做事和說話都是那么簡潔無比。一次次,我內心是多么興奮!那時,除了這個風雪彌漫的山脈以外,是沒有人知道我的興奮和喜悅的。我擠在他們中間,滿是皮革、酥油和塵土味,而我的心就像這蔚藍色山峰上空的牧人之星一樣,光輝燦爛。
謝天謝地!我是因為有幸生長在這個神圣山脈的懷抱中,在他的庇護下才見識了那一個個可怖而迷人的角落,那觸目驚心的人和事。
我關了電腦后,音響里放了幾首歌曲,一邊喝著茶一邊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我的心中像冬天山頂的風攪雪在呼嘯。
我不斷地問自己:我盡了全部的力了嗎?全部的力?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但我的確盡力了。我沒有能做得更好。
此刻,牧人之星已在雪山那邊升起。我好像聽到了時近時遠的說話聲、笑聲和腳步聲。眼前,他們仿佛從山澗、從大坂那邊、從覆蓋著積雪的川地草原上接踵而來,一個個又在星光下的祁連山那邊漸漸遠去,和這個偉大的山脈融為一體。太陽升起來了,清洌寒冷的蔚藍色天幕下,連綿不斷的銀白色雪峰群中,阿米岡克爾默默無語地傲然獨立。
一個謙卑的傾聽者的眼淚奪眶而出。
2007年2月
翻看舊手稿,有一沓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上面用藍色的筆寫滿了字。這是一封沒有發出的信。當時為什么沒有發出去?是寫給誰的?讓我慢慢想一想。白色的紙已經發黃并且粘在了一起,可能以前和舊書一起放在漏雨的儲藏室里,浸了雨水。一頁一頁地剝開來看,很多地方字跡已漫漶不清:
……你知道嗎?我,祁連山一介牧人。我的外祖父是堯熬爾鄂金尼部落的最后一個頭目,他的名字叫熱布旦,姓安江。他于1941年左右死于傷寒。我的祖父叫斯車穆加木參,他是藏族道幃部落的人,他的大半生卻是在蒙古度過,20世紀初蒙古革命時,他從那里跑出,取道內蒙到了堯熬爾地方。
在堯熬爾人的部落里,我的祖父他們常常坐在篝火旁徹夜聊天,從牧人之星剛剛在天邊升起,一直講到北斗七星繞著北極星走了半圈,篝火已經熄滅,舌頭已不聽使喚。他在這個貧窮而偏遠部落的深山里,給那些從沒有外出過的人們講著:蘇俄紅軍和蒙古人民軍在蒙古的草原上毀寺廟、殺喇嘛和有錢人的故事。還有他自己和幾個喇嘛一起,把別丹式的步槍包在羊毛中馱在駱駝上向南逃亡,他們到了內蒙的河套后,槍枝全被軍閥沒收了,后來他就流亡到了堯熬爾地方的故事。……
祖父的故事很多。我父親一歲時祖父就去逝了,我父親的故事另外再講……
我從那座蒙古包里出生,學會走路后就在白雪皚皚的祁連山的懷抱中,具體說就是阿米岡克爾雪峰腳下的夏日塔拉,在那些夏牧場、秋牧場、冬牧場和春牧場,跟著父母,扯著兩個姐姐的衣角放牧著牛羊群輾轉長大。長大后我常常在山下微微起伏的草原上騎著馬飛奔,那里總是長滿了哈日嘎納花——褐枝綠葉金色的花。馬前馬后,那直插云霄的山峰總是把人的思緒引向深邃的藍天,總是讓人向往某種精神的東西。讓人變得富于幻想和憧憬。不知不覺中,這條山脈賦予了我的生命一種難以言傳的底色。我相信,這個蔚藍色的山峰和我,還有山峰上空那燦爛的牧人之星構成的原子物質是一樣的。
記得小時候見過一位從山那邊過來的藏族老牧人,他在尋找丟失的牲畜。那時候這樣的牧人總是很多,有時候我覺得他們一生都在尋找永遠也找不到的牲畜。他牽著馬看著白雪皚皚的雪峰對我說:“你們生活在神圣的阿米岡克爾的懷抱中,怎么能不幸福呢?怎么能不富裕呢?怎么會有孤兒寡母的眼淚呢……”
我在夏牧場沼澤地濕漉漉的草墩上鋪了雨衣,然后坐在上面給你寫信。
我知道取得社會的承認將一文不值,所有的成就最終都會被超越,所有的記錄都會被打破,所有的名聲都會褪色,所有的貢獻都會被遺忘,唯有心靈的寧靜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喧嚷嘈雜之聲已然沉寂,此時此刻踏上生之舞臺。”
我將走過那最后的河流、群山和草原。俄羅斯諺語說“不要在死期之前死去”。如果死期到了,我也會毫不留戀地死去。我只會留下一些憂郁的文字。在夜晚的大山下,在寂靜無人的地方,埋我骨灰的墳地上只有青青芳草,迎風起舞。我沉靜的靈魂就在這蔚藍色山脈之上的星空翱翔。……
瞧!這會兒雨云又來了。一片陰涼剎那間就籠罩住了沼澤地。蒼蠅蚊子的聲音也變得虛弱而匆忙,它們紛紛消失在灌木叢中。巨大的雷聲從夏牧場南邊的三座山峰那邊傳來,充滿某種金屬的聲音。小時候,我總是向往或遐想著那蔚藍色的阿米岡克爾背后雷聲隆隆、電光閃爍、烏云翻滾的地方,那邊究竟發生了什么?
自孩童時代就隱藏在我內心的思念常常是一個人煙渺渺的遠方,那是秋日金黃的草原,白樺林里已經落葉紛紛,小河在陽光下閃爍。我在山崗上下了馬……
……
寫完前面的又過了一個月。如今已是秋天,帳篷對面山巖縫里的那顆皂莢樹已經火紅,而且一天比一天紅。一隊隊大雁消失的遠方,那未曾見過的大海一定是波濤洶涌、浪花飛濺。
今夜,這座大山的上空星光燦爛,神秘的微風在廣闊的大地上輕輕地吹拂著,搖動著黑帳篷和遠處的叢林,如泣如訴。
站在秋牧場帳篷前的山崗上,我真真切切地聽到,從山下云霧迷漫的森林那邊傳來唱歌般的聲音,一會兒又變得像是嗚咽或呻吟,這聲音包含著迷惘和痛苦,幸福和憂愁。我不知道,是風、松濤,還是野獸和大雁之類飛禽的聲音?抑或是這座大山或別的什么聲音?
……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