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的、正在忘記的和記住了的

這趟日韓之行，我沒有拍多少照片。我想照片和日記一樣，都是在為日后保留一份對過往歲月和記憶的印證，說它有意義就有意義，說沒意義其實也沒多大意義。看過的風景，在你生命長河中駐足過的人，以及一度讓你覺得過不去的愛和恨，當它們都已成為一種過去的時候，記住它和忘記它同樣都讓人痛苦。因而，我更愿意順其自然，絕不刻意為此多做什么。

看在眼里并且最后記住了的那是因為它觸動到了我，也許它細微得如浮塵一般，也許它司空見慣得看在我們眼里就像沒看見一樣。

在這里，我還是想說些好玩的。

被叫做面包的花生

大韓航空的飛機我還是第一次乘坐。韓國空姐們普遍很漂亮，同時也受到了乘客們普遍的質疑，如此精致完美的鼻子、眼睛和下巴是真的嗎？

從濟州飛往大阪的時間剛好是晚餐的時間。飛機上提供的食物幾乎千篇一律，談不上好吃，但也不算難吃。主食無非是小面包加黃油或蛋糕之類的甜食，外帶加熱過的米飯和菜，再配以一點水果或蔬菜。

不過這次餐盒端上來后，大家都有些發愣，居然全是冷食。因為其中的生魚片什么的需要低溫保鮮，食盒是剛從冷柜里拿出來的。這種透心涼的飯菜完全在我們的經驗之外，大家面面相覷一番之后，還是接受了這樣的安排。

而鄭彥英院長長時間地盯著面前的冷飯團和魚片們，其時間長度差不多等同于剛才看空姐們的時間，只不過看女孩時面部表情愉悅眼神生動，而此時則一副愁眉苦臉。對一個熱愛面條的陜西人來說，這樣富有異域風情的食物委實難以下咽，他打算問空姐要面包。

但是，“面包”的英語怎么說呢？

這個問題在同行的十幾個人中間傳了一遍，竟然沒人能想起來。于是鄭院長只能用他家鄉的陜西口音沖著空姐說道：面包，我要面包。空姐眨巴著大眼睛看著他。鄭院長一陣比畫，可對方還是一頭霧水。我只聽見“面包”這個詞在鄭院長嘴里被用各種腔調重復著，最后在他用接近于賣烤羊肉串的新疆維吾爾族口音說了兩遍之后，空姐終于明白了，她拿起一包佐啤酒的花生遞到了鄭院長的手里。嘴巴忙活了半天還沒吃上一口的老鄭同志除了接受還能怎么辦呢？

空姐經過孫蓀老師身邊時，后者如法炮制地沖著空姐道：面包。他說的是普通話，不過空姐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她微笑著很熟練地遞上了一袋花生，同時她肯定認為自己學會了“花生”的中文發音，那就是“面——包”。

嘿嘿，老板，來碗泡菜

接觸韓劇是近兩年的事，留有深刻印象的是韓國人的民族自豪感和對本國飲食的極端推崇。韓劇幾乎每一集里都有吃東西的場面，而且他們還搞得毫不馬虎，有湯有水的。吃就吃吧，嘴里還一個勁地贊嘆著，真好吃，真好吃。即使是一碗方便面，他們也吃得無比珍惜，非常享受的樣子。而通常這個時候，我已經躺在床上，肚子里的晚飯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是下床去搞點吃的還是忍著與饞蟲斗爭到底？這實在是個考驗人意志的問題，也真讓人受不了，這不是誘惑著人添加夜草逼著人發胖嗎？

去韓國之前，大家就約定一定要去經常在電視里出現的路邊大排檔體驗一番，嘗嘗經常在韓劇里提到的泡菜、大醬湯、辣年糕、血腸和燒酒，總之，一個都不能少。

那晚在釜山，氣溫大概攝氏七八度的樣子，風很大，衣著單薄的我們懷揣著一肚子生冷的自助餐回到賓館。時間還早，春天的夜晚，就這么睡下實在有些可惜。如果說虛度春天接近于犯罪，那么虛度春天的夜晚則毫無疑問是一種犯罪。

我們在賓館附近偵察了一番，大小排檔不下十幾家，一律紅色篷帳，小的放兩三張椅子，大的可以坐二十來個人。雖然全無胃口，但就沖著看了那么多部韓劇積聚起的對韓食的好奇也得嘗試一下。

同樣的路線轉到第二圈時，我們選定了其中棚子最大的那家。除了啤酒，擺在攤位上的東西沒有一樣是我們能叫得上名字的，能肯定的是它們都是用來下酒的。對了，怎么沒見泡菜?韓劇里經常被嘖嘖稱好的泡菜應該來一盤。“泡菜”的韓語我們當然不會說，英語單詞里似乎也沒有，比畫了半天，又在紙上寫了“泡菜”兩個字，老板還是不懂。有人要了紙和筆，先畫了一棵白菜，然后是一只泡菜壇子，最后又從壇子里伸出一個尖頭指向一只盤子。老板一下子就明白了，點著頭連呼“OK”，而一旁的我們也早就笑得直不起腰來了。

海參直接切成段就端上來了，沒有作料，和我以前吃過的形式都不一樣，咬在嘴里有點像加了少許鹽和味精的橡皮筋。我說服自己吃了兩塊，大家也似乎對它抱有一定的成見。相比之下，黃瓜就討人喜歡多了，盡管也無任何輔料，但它的長相和口感都和中國的黃瓜沒什么差異，所以接受起來要容易得多。

我們已經喝掉七八瓶啤酒了。我們已經喝出了點意思。可泡菜還是沒有上來，從壇子里撈出來擺到盤子里的過程怎么就如此漫長？我們頻頻扭過臉去看老板。他正忙活著。剛才黃瓜和海參赤裸裸地就上來了，泡菜卻要花時間粉飾裝扮，令人費解。

夜深了，猛然想起2004年的一個夜晚，差不多也是這個季節，也是一干靠耍筆桿子吃飯的人，有劉醒龍、格非、張宇和澳門的一個女作家，在巴黎的薩特咖啡館，也是啤酒和漫無邊際的閑聊，輕松而且輕松，愉快并且愉快。一晃，兩年過去了。時間這個東西，當你從縱深處去端量它時，它的殘酷和無情暴露無疑。

老板終于來了。我們禁不住一陣歡呼。因為被拉長了的等待使得這份泡菜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它和我們以前吃過的泡菜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呢？老板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副碗勺，接著捧上來一只卡式爐。怎么，泡菜還要加熱著吃？隨即有人提醒一定是泡菜湯，在韓劇里看到過的。轉眼，老板又端上一只已經燒得熱氣騰騰的鍋，大家湊上去一看，湯是白色的，用湯勺一撈，上來一條顫顫巍巍身上還掛著豆芽和其他不明物的魚。

沒錯，那只壇子被老板看成了鍋，而那棵白菜愣是被解讀成了魚。這份泡菜實在太特別了。

想起來一個老段子，說狗媽媽生了一窩小狗，可有老鼠老是來騷擾它們，狗媽媽用了很多招都不管用，情急之下，她學了兩聲貓叫，從此相安無事。事后，她教育孩子們，你們看，現在懂一門外語是多么重要啊！

狗媽媽說得真好，因為這次日韓之行，我又對這個段子有了新的認識。

看來看去

我實在是個很恍惚的人，腦子時常會在關鍵時刻短路。那天在東京出席我作品的日文譯者為我舉行的歡迎會上，當被問到對大阪的印象時，我竟然一片茫然。我甚至在那一刻問自己，我去過那個地方嗎？所以我當時只能回答說，不太記得了。他們又問，那么橫濱呢？我努力在記憶中搜集著有關橫濱的點滴，完全沒有頭緒。我抓耳撓腮地哼哼哈哈了一陣，尷尬極了，而提問者們看起來比我還要尷尬。然而當我回到家坐在我的書桌前，記憶一點一點連接拼湊清晰了起來，并在個人情感的渲染下變得異常豐富立體。

我想去除民族情緒，我還是很喜歡日本這個國家的。溫潤的氣候，便捷的以人為本的生活設施，以及日本人的細致、溫婉和稍顯繁瑣的禮儀都讓人感覺很舒服。

最喜歡的還是箱根，盡管游客不少，但還是能感覺到它的寧靜、飄渺、清幽，離自然是那么地近。我們當晚住在緊挨著富士五湖之一的山中湖的“山中湖畔莊清溪溫泉酒店”。清早出來散步居然在住處旁邊發現了一個圖書館，兩層樓高，透過玻璃窗能看到里面的排列整齊的書們。

還有，曾做過一千多年首都的京都我也很喜歡，它的古樸和繁華都特別有日本味道。京都的整體設計模仿唐代的長安城，呈長方形排列，神宮坐落于北方，街道均以直角交會，四周圍山，是一個相當明顯的盆地地形。最古老的神社，也都隱藏在這些優美的山林里面，而這些山林受日本法律保護，不準開發。在京都看不到高樓，因為日本政府規定，京都府內不準蓋超過十層的樓房，以避免樓房太高遮住了歷史古跡。

相比之下，從一個游客的角度看，大名鼎鼎的東京反倒不是特別好玩。它的繁華和五光十色過于國際化，因而失去了它的獨特性。

其實，我們在看異國人文風情的時候，異國的人也在看我們。這已經是個老話題啦。中國人在國外總是顯得那么搶眼。反正是這樣的，在公眾場合大聲喧嘩的那一撥兒基本就是中國人或者離中國較近的那幾個國家的人。再有，不按規矩排隊、隨手扔東西這些習慣也讓我們的同胞在國外顯得那么與眾不同。

坐著還是跪著，這是一個問題

在河南待久了，習慣了豪爽地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猛一接觸形式高于內容的日本食物還真不知該如何下手。其實在國內日本料理偶爾也吃，但都吃得比較隨意，也沒什么規矩，而且那些日本料理或多或少被本土化了。和韓食相比，日食無論是形式上的精致還是內容上的豐富都要更勝一籌。比如，他們會在熱氣騰騰的米飯上放一顆粉紅色的酸梅，或者在米飯上撒上一點五顏六色的由卵磷脂、海苔、綠芥末等混合在一起的顆粒，既有營養又賞心悅目。

在日本眾多的禮節中，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女士跪坐著吃飯。還是那天，歡迎會后的飯局，安排在據說是日本吃天羅婦最有名的一家飯店。我對天羅婦那玩意兒并沒好感，好好的蝦非得裹上面放在油里炸，有點糟踐了。但出于禮貌我還是表達了對它的喜愛。我表達得是那樣地真摯，像真的一樣。

一陣點頭哈腰后總算入席了，是日式榻榻米。我一屁股坐下后才發現男士們都盤腿兒坐，而女士們則跪坐在自己的腳底板上。我想起曾瞄過兩眼關于日韓禮儀的指南，說是在長輩面前應跪坐在自己的腳底板上，否則會被認為是不禮貌。席間，拋開別的人不說，我的三位譯者都年長于我至少二十歲，怎么也算是叔叔阿姨輩的吧。趁上菜之際，我偷偷地把坐姿換了過來。這下踏實多了。

然而不過十分鐘，我的腳板就有了抽筋的征兆。我的表情開始有點不自然，并且越來越不自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雙可憐的腳上。它們曾幾何時受過這樣的重壓呀。趁大家互相倒酒的機會，我換成了盤腿兒坐。坐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有些失禮，又伺機換回來。

如此這般，換過來換回去的，好一番折騰。現在想想，那天除了天羅婦還吃了些什么全無印象，我只記得自己不停地在跪和坐之間變換著，間隔越來越短，頻率越來越快。如果用攝像機把這一過程拍下來，然后快放，看起來應該像是在做某一種運動。天哪，我快要瘋掉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