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Ｑ正傳》之憂思

撤下《阿Q正傳》，換上《雪山飛狐》，我不知道這是誰的主意。這次北京九區縣的語文課本大幅度改頭換面，的確讓我吃驚不小。

本來，中學語文課文每隔一年半載，適度進行一些有價值的調整，使所選課文具有一定流動性，是很有必要的善舉良策。

但是，讓中國現代文學的扛鼎之作《阿Q正傳》下課，取而代之的是武俠小說《雪山飛狐》，則讓人狐疑不止。

我算不上非魯迅不讀的人，而且我對魯迅作品哪些應該進課本哪些應該出課本，原先就有點小看法，但內心里從來不會把《阿Q正傳》抹去的。大致的原因有三：一是這部作品的文學價值和文學地位的確沒法撼動，否則中國現代文學史就得重寫；二是這部作品并非有人說的那樣不好讀、不好懂，而且語文老師有義務把這部劃時代的作品深入淺出地傳達給學生；三是這部作品對于中學生認知中國文學的魅力、了解所謂“國民劣根性”、乃至知曉魯迅創作這部作品的良苦用心，的確是最有用最有效的必讀經典。然而，我們的課程設計者或者教改專家們，手下毫不留情地就將它一刀砍去，讓我的心猛然顫抖起來。我深深地知道這一刀所砍去的不單單是一部中國文學的代表，而是直接在中國文化的脊梁上捅了個大窟窿。

盡管我知道，為文化愁來苦去的人，多半會犯杞人憂天的毛病，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思來想去，為《阿Q正傳》的下課鳴冤叫屈。在我看來，中學的語文課文應當擔起的責任是：讓當代中學生保持對本國母語的足夠熱愛和充分敬意；讓嗷嗷待哺的“文化嬰兒們”通過閱讀文化含量很高的范文獲得充足的營養，以便能夠及時接觸并及早進入中國文化和中國精神的系統之中；讓正在成長成才的中學生們獲取不同作品所提供的智慧文明和語言形態，并借此形成一定的色彩繽紛的語言表達能力和思想生成能力；當然還要讓喜好或不喜好文學的孩子們對優秀作家、優秀作品懷有敬畏之心、欣賞之情。從語文課本中剔除掉《阿Q正傳》，就某種意義來說，就是抽掉了中國文學的筋脈，并進而有可能讓中學生誤解成魯迅過時了或“時髦時尚勝于經典”，從而進一步讓這些正處在“文化哺乳期”的孩子們誤以為中國文學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歷史，也沒有什么不容拔掉的基石。這是十分可悲乃至可怕的。

我不能說《雪山飛孤》不好，我也十分尊崇金庸先生的寫作境界和人文精神，我覺得將《雪山飛狐》迎請進中學語文課本也很有理由。我自己就列出了三大理由：第一，鮮活的俠義精神也是一種很具倫理價值的精神文化品格，讓柔弱的當代中學生借此作品感受古風古韻俠氣豪情不是壞事；第二，我們的語文課本的確也應該多多開放一些、開明一些、開拓一些，再也不能“新八股”、“老八股”地僵而不化了，讓《雪山飛狐》之類的作品入選進來，大概可以讓語文課更有新鮮感、新穎性、新看點；第三，讓中學生廣泛閱讀的課外書、口袋書中的佳作，堂堂正正地走進語文課本，可以使中學生對語文課的興趣大大提升，進而提高對母語文學作品的認同感。但是，我所列舉的這三大理由沒有任何一條可以讓《阿Q正傳》下課，恰恰相反，《阿Q正傳》是語文課堂上的正餐、主餐、大餐，而《雪山飛狐》似乎更應成為餐后甜點或果品，我們沒有理由讓《阿Q正傳》為《雪山飛狐》騰出地方。

我覺得，北京的語文課本改得牛頭不對馬嘴以來，已經攪得全國不少地方的語文教改風生水起，有的想跟風改，有的在觀望，還有的已經開始著手制定語文課改“路線圖”，那些過去在語文課本中雷打不動的經典作品真的是有點火燒屁股了。這種“北京打雷，全國下雨”的局面，如果泛濫開來，中國文化的傳播領域至少在中學語文課堂這決領地上就會“喪權割地“，因為誰都知道，中學生的接受能力、影響能力、傳承能力，是比已經走向大學、走向社會的青年人一點也不遜色地具大容量和大能量的。試想：他們懷揣著《雪山飛狐》感受中國文學時，他們的心靈還能承當得起文化的熏陶嗎?他們脆弱的心靈將被娛樂、搞笑、嬉鬧、誘惑、暴力、美色所占據!

我認為，中學語文教科書的改革、改造、改良，是一件必須慎之又慎的大事情，不能憑某些所謂權威的意志、嗜好說改就改，也不能僅憑一些杜撰來的意見或觀念說砍就砍，特別是作為眾多國人心目中的“首善之區”，北京市的語文教改更應科學嚴謹，不能輕舉妄動，不能誤導全國各地的語文教改工作。我本人不久前專門到一些中學生中間詢問對北京語文教改的印象，歸納起來有十種看法：1.應該改，但不能隨意改，選擇范文的標準要嚴格、要規范；2.改什么、不改什么，應事先進行公示，不能少數人把持；3.名家名作要占一定比例，不能輕易割掉，尤其是像《阿Q正傳》這樣的不因時代變遷而失去價值的經典作品要有篇目保障；4.至今不少寫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過時之作還在課本里躺著，卻讓《阿Q正傳》這種巔峰之作“退休”，實在是不應該；5.語文課不僅是學語言的課程，而且是學智慧、育思想、求真理、享受文化的課程，要改就往文化里改，不應該越改越沒有含量、沒有重量、沒有質量;6.中學生不傻，愛看的書不見得是愛學的東西，喜歡瓊瑤、金庸可以私相傳授，沒必要非擠進課文不可；7.中學語文課最應該拿掉的課文應該是：政治腔調的范文，老掉牙的說教式范文，沒有時代感且明顯造作之極的楊朔式、秦牧式散文，完全腐朽僵化的一些舊文言文，與當今時代倡導和諧、生態、環保相沖突的舊課文；8.中學生普遍喜歡美文，思想清新、感情真摯、文字樸素的美文在課本中少而又少，“假大空”、“假小空”的無聊文字時有所見；9.語文課應該是最有思想含量和文化期待的課，中學生不是不喜歡語文課，而是不喜歡沒有文學修養和美學素養的老師在那里自以為是地講來繞去;10.中學生愿意像學習英語那樣用功地去學本國語文，但語文課本至少應該提供這幾種高質量的閱讀內容：經典作品不能少、當代作品不能少、外國名作不能少、非名家作品不能少、青年或青春型作家的作品不能少。應當承認，中學生的理智程度和文化向往遠比成人們估計的高，特別出乎我意料的是，幾乎所有我接觸到的中學生都不贊成刪去《阿Q正傳》，認為那樣的作品才是體現語文價值的有分量的精品，他們說玩歸玩、學歸學，越是讀起來好玩輕松的課文其實價值一般，越是需要去“啃”的課文越可能是最有質感的精神禮物。

由是，我突然悟到，我們的中學語文教改的確不夠人文化，甚至連人性化、人情化都沒有做到，有的人竟然打著所有中學生的旗號在販賣自己的邏輯：他們需要什么就提供什么。縱觀北京九區縣這次刪掉的一些范文，我認為最缺乏文化良知的就是讓《阿Q正傳》出局，這讓我左思右想難以想個清楚明白。我不得不對中國文化的現狀和未來發出這樣的愁思：

首先，我毫不動搖地堅信《阿Q正傳》是中國文學的良心，也是中國文化的最為充滿靈氣和智慧的解讀者、批判者。魯迅的清醒可以使整個中國不麻木，魯迅的深刻足以讓所有的閱讀者乃至現在的中學生體會到有思想的文學才是有魅力的文學、有真理的聲音才是心靈的向導。與《阿Q正傳》相比，我敢說其它任何范文都會在文學和文化的高度和精度上有所遜色。如果今后我們的中學生再也讀不到《阿Q正傳》，那么我們還有什么必要讓學生們相信語文課的獨特價值?我寧肯告訴孩子們干脆去讀英文的莎士比亞吧。因為那里有更高營養的人類精神啊!

其次，我們的語文課本可能是世界上最不倫不類的東西了，文革時像政治教材，改革開放前像好人好事記錄本。有的中學生告訴我：都到了二十一世紀了，語文課本中還是有那些閉關鎖國的狹隘文化、還是有那些沒有血肉的只會“歌(功)(頌)德”的舊文。文化不是靜止的死亡的僵化的概念，用來表達文化的母語就像母乳一樣讓我們的生命、思想、理想得到滋補。語文課應該像鉆石一樣閃光，閃的是母語的光芒，閃的是良知的光芒，閃的是激情、理智和沉思的光芒。《阿Q正傳》一部作品就可以讓魯迅永恒!但北京的教改則是要人為地讓永恒從中學生們的視線里消逝，盡管這些絲毫損害不了魯迅本人的永恒，但卻損害了中學生們對永恒的敬畏與追求，所以有很多讀者把北京的這種刪掉《阿Q正傳》的舉動稱為墮落、恥辱。不幸啊不幸!中學生如果無緣在中學階段的課堂上與《阿Q正傳》相逢，他們的成長經歷中肯定會失去一次文化的洗禮的。

再次，取消語文課本中的《阿Q正傳》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創舉”，這猶如讓英國人丟棄莎士比亞精品、德國人刪掉歌德杰作、法國人砍掉巴爾扎克作品、俄國人棄用普希金詩歌、日本人忘卻川端康成著作一樣不可想象。這已經根本超出了教科書設計的范疇，而是徹底地對中國文學基石的一次致命狂砸。想想看：一代又一代中學生像候鳥一樣飛到各自時代的語文課上，竟然發現那是一個死氣呆呆的沒有《阿Q正傳》的空房子時，誰還能指望這些中學生們借助《雪山飛狐》的閱讀而進入文學的高屋殿堂呢!我甚至想，當《阿Q正傳》、《藥》、《記念劉和珍君》等魯迅作品一個個黯然退出的時候，也就是我們賴以有思想、有精神地生存下去的文化系統漸漸萎縮乃至徹底沒落的時候吧。但愿北京的這次語文教改只是一次“實驗”而已，但愿他們拔掉的只是語文課本上的一些“羽毛”而不是整個“翅膀”，但愿刪去《阿Q正傳》也只是一次很偶然的“誤傷”而非精心設計!

我之所以對北京地區率先把《阿Q正傳》從中學語文課本中抽離表達不滿、表示愁思，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個：中國文化還有多少生存空間?我不認為，《阿Q正傳》只是一部文學作品而未必與中國文化有關，我最擔心的是既然《雪山飛狐》可以取代《阿Q正傳》，那就可能有更多類似的作品取代最純粹、最精粹的永恒之作。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取代之舉，對中學語文課程的科學體系有傷筋動骨之害，而且無益于中國文化的基礎體系建設，并且確實會大大降低中學語文的文化價值、思想價值、精神價值。據我所知，在文化圈和作家圈子里，不管誰對魯迅的全部作品有何不同意見，但對《阿Q正傳》都是一律虛懷若谷地謙卑著的。我熟悉的一位著名作家的中學生兒子在就此事寫的議論文中說：“不讀《阿Q正傳》或蔑視《阿Q正傳》的人都是阿Q，阿Q就是一只孵蛋的母雞，阿Q從文學作品中孵化著文化的哀與愁。”讀了這句話，我惆悵不已的心靈才感到稍許安慰。

責任編輯 子 矜